第1章 13年来第一次回国过年
2020年1月22日。西雅图国际机场。
厚云压顶,天色黯淡,有些阴郁,倒不算冷,这是西雅图冬天典型的模样。苏潼青推开副驾驶车门,绕到后备箱,从汪洋手里接过两个158的箱子,不敢多说什么,匆匆告别。她怕稍微多嘱咐几句眼泪就会窜出来。
离开中国13年,这还是头一次回国过年,足以让苏潼青兴奋并且盼望了小半年。机票是2019年暑假订的,当时她人还在北京。舅舅突然离世,当时苏潼青带着孩子在北京过暑假,经历了从医院太平间到墓地下葬的全过程,很是难过。
舅舅是苏潼青妈妈的弟弟。妈妈从小背着小她6岁的弟弟长大,60多年都住在同一个城市,往来密切,不曾分离。舅舅的离去让苏潼青的妈妈悲痛不已,也让苏潼青真切地体会到了离别的痛。苏潼青30岁离开家,第一次离开父母和家人,离开自己生活了30年的北京。走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当时辞掉很优越的工作,也是两个158的箱子,装满最喜欢的衣服鞋子和小时候的照片,一门心思只想出门看世界。最近几年却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这种离别的滋味,那是一种隐隐的疼,深入骨髓,就像得了什么病,虽不致命,也无大碍,但是无论怎么呆着,无论什么姿势,那抹疼都不能完全消失,只能偶尔缓解。她把感受到这种疼归咎于变老,所以开始有了落叶归根的想法。自从意识到这一点,每次听到“是谁太勇敢,说喜欢离别”这句歌词的时候,她都会琢磨上一会儿,是真的往心里去了。孩子在美国出生长大,转回中国实在不现实,不是对什么有意见,而是真的跟不上。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暑假带着孩子回国尽量呆长一点儿。也正是舅舅的离去,让苏潼青在夏天还没有离开北京的时候就买好春节再回北京的机票。没有舅舅的春节,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她得回家陪父母过年。
离开西雅图的头天晚上,丸子在饭桌上画画,苏潼青在厨房水池边刷锅。丸子已经是个10岁的姑娘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什么叫丸子,是因为她出生的时候就是个小肉团儿。坚持到离预产期还差两天才发动,身上长足了肉,加上能吃能睡,以至于头几个月无论冲哪边抱着她,脸上身上的肉就会往哪边流淌。她盯着自己的画,也没有看苏潼青,突然说:“我还是会想你的。但是因为你会高兴,我也为你高兴。”这个从小就跟妈妈一个被窝长到10岁的姑娘,已经长成一件小棉袄了。
下午3点多的飞机,苏潼青上午把工作处理了一下,设好自动回复,然后准备了两个红包,每个里面塞了66美元,藏在钢琴凳里。又去超市买了些丸子和哥哥平时喜欢吃的垃圾食品,这种时候,什么健康不健康的,她只想让他们高兴。她收拾好丸子下午要带的芭蕾舞包,又把写满一周每天几点几分分别要把丸子和哥哥送到哪里上课、几点下课的excel表检查了一遍,打印出来。在美国,没有帮手是常态,因为外面请的帮手太贵,算算账,这些活儿还是得自己来。牵一发而动全身,说的就是漂泊在外的中年人,你就是那根又细但是不得不又有韧性而且根本没有资格断的发丝。平时不觉得,真要离开了,虽然只是短短两个星期,也要把自己的全部工作移交出去,写了满满一个竖屏,不光是留给汪洋的,苏潼青给自己的两个女朋友也都派了活儿。她突然发现,自己平时怎么那么能干。
最近几个礼拜,电视新闻时不时报道中国发现了一种病毒,类似头几年的sars。sars爆发的时候,苏潼青还在北京。说实话,那段时间对她来说真是神仙日子。每个礼拜只需要上两天半的班,礼拜三中午就放羊了。那会儿的北京清净的,满大街都没什么人,路上也不堵车,加上正值春夏之交,草长莺飞的人间四月天,四处都是爱情的味道。苏潼青那会儿经常跟爸妈泛舟北海,在颐和园的大园子里游荡,享受着安静的北京,享受着已经平静下来的空窗期以及四下里不时投来的各色好感。没过多久,一切生活恢复正常,苏潼青甚至连口罩都没有戴过一次,那场疫情就结束了。
所以,新闻和微信越来越多有关新的病毒来临的消息也并没有让苏潼青当回事,该准备回国行李准备回国行李,该兴奋兴奋,什么病毒,苏潼青选择看不见听不见,她心里想的是,到北京第二天先去逛个故宫,然后到底是年前去地坛逛庙会还是初三以后再去……已经多久没有逛过庙会了?灰头土脸、黑鞋变成灰鞋地站在人群中间,端着一盘子浇了蒜汁的炸灌肠是一定不能少的。
达美柜台很空,自助机上办完登机手续,苏潼青推着两个箱子送到对面柜台,一位富态的中年地勤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西雅图是个亚洲人非常集中的地方,搞得美国人也很熟悉亚洲各个国家和民族的传统节日。听到苏潼青是去中国跟家人一起过中国新年,这位面容姣好的地勤也满面春风,然后紧接着问苏潼青,现在那边病毒情况怎么样?你会去武汉吗?
苏潼青上次见到冬天的北京还是老大3岁的时候,如今他已经长成12岁的少年。9年前的秋天,苏潼青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北京,呆了3个月,直到11月回国,她到后来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不再多呆一阵子,过了年再走。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会儿还年轻。
进入九月的北京,天气一下子凉爽起来,对,就是这个“爽”字,只有在那里生活过才能特别体会得到。苏潼青把儿子送到姥姥单位的幼儿园,说是好好学学中文,更重要的是让自己也解脱一下,喘口气儿,这种把孩子脱手的感觉恐怕只有自己带孩子的人才能懂。什么叫自己带孩子,那种想玩儿就玩儿一会儿,不想玩儿了立马转身就可以免费塞到随便谁的怀里自己放心离开的不叫自己带孩子。只有那种常年日日夜夜跟着你,你要做每一件事时都要考虑怎么安置ta的才算。苏潼青在北京度过了悠闲的三个月,没有聚会也不看同学同事的时候,每天四点来钟就推着丸子去小酱房胡同里的幼儿园接哥哥。这里幼儿园接孩子很有意思,说一个时间,到点儿开门,所以每天提前很久就会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姥姥姥爷爷爷奶奶们聚在门口,把本就不宽敞的小胡同堵的个严严实实。只是低头看了个表的功夫,时间到,大门打开,一众人呼啦一下子涌进院子,争先恐后一路小跑稳准狠地进入自家孩子的教室,各个身手敏捷。苏潼青第一天见到这样的景象时稍稍被惊到,难道是怕自己家孩子被别人接走了?过了几天也就习惯了,不过还是没法加入到小跑大军里。她选择站在最外围,所以儿子总是最后一拨被接的孩子之一。
有一次她自己去接孩子,然后领着他往回走,拐进胡同见到路边卖烤白薯的。烤白薯这玩意儿必须跟北京的严冬搭配,深秋其实还差那么点儿意思。这可是苏潼青儿时的最爱,也想跟自己的孩子分享一下。她买了三块白薯,两块带回去给丸子和姥姥姥爷吃,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站在那儿就地开始剥皮,自己一口儿子一口地吃起来,还没吃两口,卖烤白薯的小伙子非常嫌弃地白了他们一眼,推车就走,苏潼青以为他要收摊儿了,结果那小伙子狠狠地走了十来米,停下来接着卖。苏潼青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又看看身边的儿子,我没往地上扔白薯皮啊,我们有那么给你丢人吗?!
寒冬时节的北京,比西雅图更加阴郁,好在没有刮大风。苏潼青真是赶回来过年的,头天晚上落地北京,第二天就是年三十。事实证明,她真是想多了,就在她还为哪天去逛故宫和地坛庙会纠结的时候,这两个地方已经关门大吉了。电视新闻更是比在美国时感觉到的更加紧张,微信帖子满天飞,无不营造着紧张的气氛。苏潼青开始当回事了,加上美国和中国的朋友都对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敢回国表示出各种惊讶和关心,她心里想,难道这13年来第一次回国过年就要演砸?
苏潼青离开中国之前一直都跟父母同住,这也是很多北京出生长大孩子的轨迹,所以她没有自己的房子。在房地产这件事上,她真是没有外地人敏感。也正是因为这样,虽然已经离开家13年,再回去的时候苏潼青依然觉得父母家就是自己家,没有丝毫隔阂与不适。
她喜欢早上站在东阳台向下向远望去,能看到小时候就已经在那里很多年的平房和小院儿,以及宏庙小学的操场。她的3年级到6年级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只是当时可没有现在这么幸运,住在隔壁的楼上。她那会儿住在八大处山脚下的一个大院儿里,平时住在城里姥姥家,只有周末才回自己家,而那时候每个星期是只休息一天的。虽然姥姥家比自己家近了一大半,还是需要每天倒两趟公共汽车上下学。追车和挤车以及挤不上去或者虽然勉强挤上去但是被挤得七扭八歪有一次还摔倒半天爬不起来的经历,是给苏潼青的童年留下的最深的阴影。苏潼青很享受现在这样安静的时刻,没有孩子在身边,不需要追车,也没有人会挤到自己。有时候会看到一只黑花猫徜徉在平房错错落落的瓦片屋顶,时不时还可以听到有人在刷牙。即使冬天的阳台很冷,她还是喜欢在这里多站上一会儿。眼前的一切都让苏潼青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不曾离开。
糖油饼是苏潼青每次回国都会吃很多次的早饭之一,虽然现在西雅图的亚洲超市里已经可以买到几乎所有中国的食品,油条也是到处都有,糖油饼却始终是个例外,饭馆里也没有见过,估计是因为过于小众。而自从几年前她在家炸过一次油条以后,虽然算是成功,还是从此果断地从炸油条变成买油条。糖油饼对于苏潼青来说足够称得上人间美味,而这种对于味道的感知与钱无关,完全是一种儿时延续下来的情感。就像热干面之于武汉人,米粉之于南宁人,生煎之于上海人,煎饼果子之于天津人,这些吃食本身在外地人看来其实没有那么神奇地美味,但是对于从小吃到大,尤其是再离开几年的人来说,真是有点儿要命。
虽然已经从新闻上得知故宫已经关门,苏潼青还是想跟妈妈一起去走一走。爸爸开车把她们娘儿俩放在故宫北门的公共汽车站,往日这里常年爆堵,尤其是炎炎夏日,来自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游客把这条小马路填的满满当当,公共汽车站的协管永远拿着大喇叭吆喝,永远都有公共汽车进站出站。视线上方飘着旅行社各色三角旗子,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所有这些,今天都没有,让人觉得格外冷清。
天空依然阴郁,苏潼青只穿了一条裤子,多年在外,她已经忘记了北京冬天挨冻的滋味。故宫大门紧闭,“故宫博物院”几个大字都显得比平时更加突兀。白底黑字,而那个白底已经不那么白了,有些斑驳的灰色印记。门口有辆面包警车,三两个警察站在门口,此外整片空地空无一人。护城河面有一层冰,冰上有层薄薄的雪,雪的边际勾勒出优美的弧线,独自美丽着。虽然凄凉,苏潼青还是抑制不住归国的兴奋,也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留几张无人的筒子河,跟妈妈互相留了影。苏潼青穿了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脸被冻得发青,表情僵硬,照了几张就跟妈妈过马路,奔向对门儿景山公园。进公园时有工作人员在门口测体温,这天寒地冻的大马路上,真的能测出发烧吗?如果能被测出来,那是得烧成什么样儿啊?如果烧成这样儿的人还跑出来逛公园,不是已经烧糊涂了就是真的抱有某种信念。那是苏潼青第一次在公共场所被量体温。
微信上有关病毒的文章飞得更加起劲儿,加上电视新闻各种报道,再加上各种关门,不要说庙会这种极度聚集的活动取消,所剩无几还开门营业的商场和饭馆也是四下无人,这哪里是苏潼青盼望了十几年回国过年的样子?她跟父母在一花一叶吃了年夜饭,三个人点了三个菜,吃完打了三个包,战斗力实在堪忧。本来饭都订不上、每桌都要翻好几次台的年三十饭馆,只有一个包间还有十来个人的聚会,还要频频被人侧目,因为全国范围内已经不许大家聚集了。大堂里稀稀拉拉几桌散座,每一桌都离得八丈远。所有服务员都戴上了口罩,小心翼翼地穿梭着。电视上播着新闻,就在1月23日,就在昨天,就在全中国人民准备过大年的时候,武汉封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