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孤勇
多年前, 父亲夏仁患上了疾病，被病魔摧残得不成人样，夏皓轩心疼每天上千的手术治疗费用, 所以签署了放弃治疗的同意书。
搬离急护病房不过三天，夏仁就去世了。
那时候夏天正在外地完成巡航任务, 回来的时候, 家里已经挂了白，给父亲办丧事。
夏天对父亲没有感情, 因为父亲一向对她也很冷淡，尤其是她大学毕业哪几年, 父亲一直想逼着她尽快结婚，好好榨取一笔彩礼钱, 用作夏皓轩将来娶媳妇的费用。
但她都以心理创伤为由, 拒绝了所有的相亲局, 并且搬离了家乡, 在服役的城市居住。
那是一个海滨城市, 每天清晨阳光盛满了阳台, 推开窗便能看到大海。
夏仁对这个“不听话”的女儿, 是恨得不行, 暴跳如雷地想把她揪回来。
但他绝不能这样做, 因为夏天是国家现役的军人，空军女飞行员，他无法以“父权”的名义来处置和摆布她。
最后, 只当没生过这个女儿了。
所以父亲的离世，夏天心里毫无波澜, 一滴眼泪也没流。
但是她很感触, 因为夏仁是最疼夏皓轩的, 自小到大，他想要什么，父亲都买给他，对他简直关怀备至、溺爱有加。
甚至在夏皓轩高职毕业之后，还到处托关系，帮他找了个公司文员的工作，让他能稳定下来。
然而在夏仁人生最后的时光里，夏皓轩却几乎没有踏足过病房，全靠老母亲照顾着病重的丈夫，偶有几次踏足病房，夏皓轩都被病房里的老人气息熏得不行，捏着鼻子退了出来。
放弃治疗的同意书，夏皓轩签得非常果断，因为治疗越到后期，费用越高，而且治疗起来希望不大，只能勉强维系生命。
所以，尽管夏仁非常不愿意拔管，他还是想要活下去。
但夏皓轩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治疗，义正言辞地说绝不愿意再让父亲受苦了，甚至连医院都不想住了，想让父亲回家，由家人来照顾他、陪伴他度过最后的人生。
夏天回过一次家，去取一些自己的东西，没有做太多逗留便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看着柜子上的父亲的黑白遗像，沉默了片刻。
大概他至死都想不到，他最疼爱的宝贝夏皓轩，会亲手断送他活下去的希望。
也许，也许临死之际他会后悔，也许不会。
但夏天根本不在意了，这个家，她没有丝毫的留恋。
除了母亲之外，她不认家里所有的亲戚，甚至包括夏皓轩。
在父亲去世没多久，母亲也离开了人世，夏天好好地给她办了丧事，让她走得体面风光。
毫无疑问，家里的房产和父母半生的积蓄，全让夏皓轩拿了，毕竟他是家里的宝贝儿子，但夏天无所谓，她根本不想要他们一分一毫。
这个家，于她而言是毫无温度的。
父母离世后，夏皓轩没有了零花钱来源，几次三番想问这个姐姐要钱。
但夏天的态度很强硬，她长年的健身和搏击格斗训练，夏皓轩打也打不过她，每次死皮白赖去要钱，身上都会青一块紫一块。
几次之后，夏皓轩也放弃了，也只当没有她这个姐姐。
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关心着夏天，譬如乔跃跃、许丝染和苏芮她们，每次只要夏天休假回家，她们都要找她出来玩儿。
而徐不周的父母，他们只有他一个独子，中年丧子，人生莫大的悲苦。
母亲李知柔几乎把夏天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对待，父亲也是这样，每每回家，都会给她做满满一桌子饭菜，接风洗尘。
夏天回到家乡，落脚的地方就是徐不周的家，住的房间也是徐不周曾经的房间。
徐不周的父母，已经成了夏天的父母，李知柔对她是一口一个“幺儿”地叫着，亲热不已。
就像她当年唤着徐不周一样。
星星已经离开了，夏天和父母一起将它跟徐不周埋在了一起。
就让星星永远陪伴着他。
有一次夏天回家看望徐父徐母，一如往常那般给他们带了全国各地的特产。
父亲徐庭喜欢的西湖龙井，李知柔爱泡水喝的北方黑枸杞，大包小包地，她提着进了门，一口爸妈也叫得特别亲切自然。
桌上已经做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还有夏天最爱吃的水煮鱼，三人落坐之后，父母一个劲儿给她夹菜。
夏天因为常年的锻炼，所以身材保持得特别好。
尽管她年少时可能并不是大家眼中的大美女，但三十以后的夏天，看着却和二十几岁没什么区别，容颜也被岁月格外优待。
而因为参军入伍的缘故，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利落和干练，英气十足。
李知柔看着她，真的是越看越喜欢。
如果徐不周还在的话，有这样一个媳妇，不知道会多么般配和幸福呢。
她偏头望向了墙柜上徐不周的照片，照片里的少年永远定格在了青春时期，骑着自行车，回头，莞尔一笑，温柔阳光。
夏天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向了她喜欢的那个少年，只看了一眼便抽回视线，不敢再看。
这么多年了。
那个少年的死，还是她心里难以释怀的悲恸。
每每念及、肝肠寸断。
夏天一直很勇敢坚强，徐不周…是她心底唯一的柔软。
饭桌上，徐庭倒是说起了他们公司新招了一个程序技术员，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言辞间似乎对他颇为欣赏。
夏天认真地听着父亲说话，时不时回应几句，也没有多想，直到饭后父亲把这个男人的照片给夏天看，询问她觉得怎么样，夏天才明白父亲的意图。
他想给她相亲来着…
“这小伙子，人真不错。”李知柔也在边上附和着，“爸妈都给你把关过了，品行端正，长得也好看，瞧着一点也不输给我们不周嘛。”
夏天有些无奈，虽然她已经三十多了，还没有结婚，按照社会上的话来说是大龄中的大龄剩女，但她也没有谈恋爱和结婚的打算，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
任何人都不能取代她心里的徐不周。
“爸妈，哪有你们这样的，不周知道了会不高兴。”
李知柔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有些着急了，拉着她道：“夏天，不周已经走了，你…都这么多年了，我们知道你一直念着他，但也不要为此抛掷人生啊，你还年轻，你值得更好的人。”
“没有比他更好的人。”
“虽然爸妈也很想把你留在身边，但我们不能这样自私，你不是我们的儿媳妇，你是我们的亲闺女。”徐庭也说道，“你看看这小伙子，人真不错，他比你小，但他看了你的照片和资料，也说很愿意试一试，不介意姐弟恋。”
“真的不用了。”
夏天很冷静地对他们说，“爸妈，我不是一直想着徐不周，才不谈恋爱不结婚，我只是想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嘛，难道结婚生子了，就不算自由了吗？”李知柔看着她，“妈只是希望能有人体贴你，知冷知暖的…”
夏天不知道该怎么说，沉吟片刻，说道：“我想自由地选择人生，不因为年纪到了、所以结婚，如果一定要结婚，只能是因为我爱那个人，仅此而已。”
“那你…那你也可以试试这个小伙子嘛，说不定也会喜欢他呢。”
她偏头望向照片里笑容灿烂的少年，温柔地摇了摇头。
夏天只喜欢徐不周。
……
夏天曾有一次机会去到新疆。
在新疆南边的小城若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夏日时常会有沙尘天气，夜间星辰布满蓝幕一般的夜空。
她曾在一个夜晚，开着路虎越野车，沿着北边的一条国道，行驶在浩瀚无垠的罗布泊沙漠之中。
沙漠静寂，四野无人。
夏天将车停在了路边，借着明亮的月光，走上一个小小的沙丘。
她捻紧了披风，躺在沙丘之上，打开了手上那块腕表的定位功能，看到地图上出现了一个小蓝点。
“不周，我带你来沙漠里看星星了。”
“记得吗，我们约好了，了望同一个方向。”
另外一个小蓝点，永远不会再滴滴响起了。
她躺在柔软的沙地上，漫天繁星落入眼眸。
在沙漠里看星星，和城市里的感觉真的很不一样，因为没有任何光源的影响，所以星河璀璨明亮得好似只为她一人而闪耀。
夏天从未感受过如此浩瀚的美景，斗转星移，近在眼前。
远处还有流星划过。
夏天抽出了徐不周当年写给她的那封和好的信笺，这么多年了，她不忍再读第二遍。
……
夏天：
展信安。
原谅我冒昧地还是叫你一声宝贝，你一直都是徐不周的宝贝，从来没有变过。
我常常听人说，无论多么热恋的情侣，总是逃不过毕业季的分手魔咒。但我不想信这个邪，所以在这个万籁俱寂的不眠之夜，提笔给你写信，你可以不理我，但希望你耐心读完这封信。
我知道你会喜欢收到信笺，我们夏天是温柔的姑娘。
夏天，关于学生会的事。
我承认，很长一段时间，徐不周迷恋权力，享受它来带的某种快感，享受能够把控一切的那种感觉。写到这里，你大概又要说我狂妄傲慢。
没关系，我喜欢夏天教训我，在集训结束以后，希望夏天能当面狠狠骂我一顿。
那段时间，我真的迷失了，在别人笃定我是历来最好的一任学生会主席的同时，我心里未尝不会沾沾自喜、为某些特权带来的优越感。
这样的徐不周，绝不是夏天曾经爱慕的少年。
无论如何，我还是决定放弃之前的想法，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
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则是我不想在权力的深渊里继续沉沦，这玩意儿太扭曲人心了，我不想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
二则是为了夏天。
我希望成为夏天喜欢的样子，也希望我们仍旧在凝望彼此的同时，还能了望同一片星辰，我还想和你一起开着飞机去沙漠里看星星。
写到这里，不知道夏天能不能原谅不周。
多年前，我很混蛋地跟人下了一个赌约，对不起，再见面，你可以揍我一顿。
但你说我素来喜欢用我们的关系开玩笑。夏天，你从来不是我的玩笑，从向你告白的那一天起，徐不周就在认真地考虑和你的未来。
这封信似乎写得有点冗长，希望你还没有失去继续阅读的兴趣。
夏天，关于当初徐不周为什么会选择你，这大概是你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你总说自己不够漂亮，因此自卑，和我在一起更是如此。
第一次自我介绍，我说我喜欢《风沙星辰》，第二次在图书馆见到你，你取下了这本书。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留意你。很惊讶，真的有人会在意我推荐的书、或者我想当飞行员的梦想。
每每当你望向我的时候，我都有一种被读懂的幸运。
在这个孤独的星球上，被理解，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谢谢夏天。
被你坚定不移地喜欢，也是徐不周此生最大的幸运。
夏天，有一次你告诉我，你不喜欢夏天这个名字，因为它似乎取得太随意。
你讨厌这种不被珍视的感觉，但我特别喜欢叫你的名字，夏天、夏天、夏天…
因为自认识你的那一天，徐不周不再喜欢春天、秋天和冬天。
希望这些表白，能让你感觉到某种珍视，虽然很肉麻，但我想告诉你，你永远是徐不周最珍视的夏天宝贝。
你是不是要吐了。_
这些话写在信里，真的太肉麻了，我自己都快受不了了，到此为止吧，如果集训营结束的那一天我能看到你。
徐不周会用余生的每一天，向你表达爱意。
再啰嗦最后一件事。
现在是凌晨3：43，刚刚做了一个噩梦，也正是这个梦，驱使我提笔给你写信。
夏天，你不会想到这梦…有多恐怖。
我梦见我死了，死得像个英雄，但是夏天哭得很伤心，我过醒来的时候，心一阵阵钝痛。
夏天，就当我异想天开吧。以前我们说过，要在一个终年长夏雨季的青苔小屋里，死在一起。
忘记这件事、忘记这句话。
夏天，我绝不愿你与我同死，如果梦境成真，我希望你勇敢地为我而活。
因为人生漫长，雨季终将结束。
孤勇之后，世界近在眼前。
徐不周
2020621夏至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孤勇之后，世界近在眼前。”——来自网络。
我很喜欢这一句，专栏也是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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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所有女孩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