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救你父兄?”
陆沈白微颔首,白玉般下巴抵在松软狐裘中,他似笑非笑,波动眼睑时音色朗润,谁料他倏尔抬头,一瞬满脸潋滟柔色悉数弭散,只余眸光锐利冷直,犹如冰刃雪刺,又似极冷漠极好笑般,他轻嗤一笑。
“曲小姐莫非不知,陆某要尚公主么?”
“我……”
“陆某与尔,确实垂髫而宴,后小姐婵鬓娥眉,自称与我无亲非故,总角当年,不过因是顽劣。”
“你偷听我和兄长议事!”曲瓷又惊又怒:“我当你是君子——”
“小姐当陆某是什么不重要。”
陆沈白打断曲瓷的话。
“若非为了救人,你会一直对我避而不见,对么?闺阁深深,陆某确实无能为力。”陆沈白淡淡笑开,他笑意寡淡,更显一双明眸锐利。
“我——”
他言辞毫无规避,话更是一语中的,其间毫无绮念之意,犹似舍情弃欲修身为判官。
妙妙飞雪盘敲檐牙飞铃,叮——
叮——
叮——
经久不遇,倏尔重逢。
在这透灵一方天地中,仅他与她,她抬头与他对视,毫无露怯之色,其果敢无畏,一如往昔。
“阿瓷啊——”
陆沈白笑开。
这次他不再语气尖刻,只是叹息一般,将她的名字缠在舌尖。
“你想救你父兄,求助无地,终上我门,可理由是何?”陆沈白施舍一般,给她抛出话头:“只因我与你兄长为同僚?”
“我……”
猩红灯影悬于廊间,洒下炫目朱光,爬过寸寸雕栏画栋,而后柔柔扑落在他肩头和下颌。
曲瓷看着他,恍然如看生人。
原来,早已岁历年年,他与她,都不复当年。
“陆翰林,是曲瓷叨扰。”曲瓷规矩行过一礼。
她低着头,听见他脚步声动了。
他是要走了。
方才他就要走的,是她叫住了他,她不该的——
曲瓷只视线落在自己的裙摆上,她爱衣饰鲜亮,又爱花草热闹,于是即便此时心境困苦,随意换上的衣裙,也是针脚细密地开了朵朵山茶。
她想,幸而她在他面前,不是素衣。
此次相见,该是最后一次了。
“呼——”
曲瓷长舒一口气。
“怎么?要你嫁给我,就叹气?”
陆沈白的声音突然在曲瓷头顶响起。
曲瓷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又撞在他下颌上,陆沈白嘶一声,曲瓷更慌。
她后退好几步,终于稳住身形,抬手指着他:“你你你,你不是走了么?你故意吓我!”
说至一半,恍然自觉如此极为不合适,她又收回手,尴尬地站在原地。
“怕了你了。”陆沈白道:“从前就爱走神,现在怎么更严重了?”
“关你什么事。”
“我帮你救你父兄,你嫁给我,如何?”
“……”曲瓷很懵,方才不是……
“我自有打算,尚公主之后,我将不可入仕,寒窗数年,我母亲也……”提到母亲,陆沈白顿了下,又道:“你意下如何?”
婚姻大事,本该三媒六聘,但现下——
“好。”曲瓷道:“我要额外加一个条件。”
既然已成筹码,不如清算得宜。
“我要见我父兄,我父亲他……”她说的自然,本想说父亲被老鼠咬伤,唯恐癔症发作,自己不放心,但说到一半,恍然自觉不过两人一场交易,即是如此,何苦教人明晰共情自己的无措和难处。
陆沈白:“好,我带你去。”
平叔和画眉跨进花厅,陆沈白正带着曲瓷朝外面走。
曲瓷:“现在可以探视?不是夜间不可……”
“同我走就是了。”
曲瓷赶紧跟上。
两人脚步匆匆出去了,画眉想跟上,曲瓷摆摆手示意不用,人多眼杂,还是不要再多生事端的好。
等两人走得不见影儿了。
画眉砸吧嘴:“平叔啊,你说这陆公子不就是个没有秩品的翰林么?尚公主可真了不起,走路都这么拽。”
“要你多嘴。”平叔长舒口气:“本朝历来翰林院出重臣,即便不尚公主,他亦是人中龙凤。”
说着又自觉失言,在瞪着大眼睛一脸好奇的画眉注视下,挥挥手将画眉打发走了。
曲瓷和陆沈白两人一路到了天牢。
暮色半透长霄,灰蒙蒙的铅云宛若水银倾倒,流光水泻笼在肃冷的苍穹之上,只零星些光点流窜而下,等落在脸颊上,曲瓷才发觉,那是雪。
雪还在下。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曲瓷小声说。
她不喜欢这场雪,没有瑞雪兆丰年的架势,却有路生冻死骨的彻寒。
“切,陆翰林咋啦?没手令,谁都不能进去?会不会看时间啊喂,啥时辰了都?!”狱卒年岁半大不小,饱经风霜的脸被这个肥差养的膀大腰圆,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斜眼看人。
曲瓷心里一紧。
这种样子,她最近没少见。
孟昙笑着说好话。
曲瓷立在原地,她和父兄只是一墙之隔了,她应该掏出金银珠去贿赂这衙差,或者苦苦哀求,再不济抬出小侯爷威慑他,好歹啊,让她能见见父亲——
但,手指尖探进荷包,才想起金银珠早在巷子里被追赶时用尽了,苦苦哀求,她在陆沈白面前实在做不到,而小侯爷的名头,她……
她动摇了,瞥一眼陆沈白。
他在风雪里站的极直,风雪穿透腥臭气,直飒飒飘过他的脸,她站在他身侧,风雪几乎迷了眼,她张大眼睛,只能看见他刀削斧劈般的下颌线,不近人情地绷直着。
一瞬间,眼泪在眼眶打转。
曲瓷利索回头,抬高下巴,微微张口:“小——”
“孟昙。”
陆沈白叫回孟昙,自袖口里拿出一枚玉佩:“给他看这个。”
“这个?!”
孟昙惊疑不定看一眼曲瓷。
令曲瓷意外的是,衙差看眼玉佩,忙佝偻着腰将他们三人请了进去。
“曲大人怎么得的癔症?”
陆沈白问狱卒。
曲瓷本来急匆匆的脚步一顿:他怎么知道父亲得了癔症?
狱卒打哈哈:“嘿嘿,回大人,小人那时候不当值,具体的啊,小人实在不清楚。”
他们消息相通,怎么会不知道?
曲瓷垂了垂眼睑。
陆沈白冷笑一声:“本官既开口问,自是明白分毫的。”
孟昙也笑:“你就别撑了,直说吧。”说着将荷包扔过去。
“谢大人赏!”狱卒双手一扑抓住荷包,掂量下立马笑开褶子脸:“不瞒大人,这临近年关,偷鸡摸狗的也都得过年不是,再加上,嘿嘿。”
他扫一眼曲瓷,意有所指:“没地儿遮风避雨的可怜人儿也多,前几天进来了两个偷儿,牢里实在是没地方了,就跟曲公子关在了一起,哦,对,就在曲大人的隔壁,但谁知道,那俩偷儿竟然是鹊桥巷的灾民……”
又是鹊桥巷的灾民?!
曲瓷眼皮一跳,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们还和我哥关在一起?”
“应该在的。”
陆沈白:“带路。”
“好好好。”
狱卒带他们穿过纤长走廊,因为夜间不可探视,能进来的人都非富即贵,囚犯们待在监牢里,长时间不见日月和生人,因此一见他们来,都拍着牢门喊冤。
“我冤枉啊大人!”
“这小娘们儿长得真不赖。”
“哎大爷给口酒吃吃呗,你那兜子又肥了。”
狱卒赶紧将露在袖子外的荷包线塞进去。
“陆大人,见笑哈。”一扭头,凶神恶煞:“都别嚷嚷了,想讨打啊!”
他手里的漆红枣木棍哐当一声敲在牢门上,顿时不少人闭嘴了。
“我爹呢?”曲瓷脸色煞白。
她这个老爹,虽在朝为官,却是个爱和稀泥按时领俸禄的主儿,从没经过这种阵仗的。
“哦,曲大人还未提审,关在前边的。”
曲瓷撒脚就朝前快步走,眼睛走马观花地寻找。
“哎,这——”狱卒想拦住曲瓷,却被陆沈白一个冰冷的眼神瞬间定住,他嘴唇翕动,不甘地小声说:“不合规矩啊。”
“爹!”
前面突然传来曲瓷的尖叫声。
陆沈白他快步过去,就看到曲文正躺在地上,脸色憋的通红,正嗬哧嗬哧喘着粗气。
“爹!”
曲瓷扭身盯着狱卒,厉声道,“把门打开!”
狱卒也被吓了一跳,赶紧给开门。
“爹。”曲瓷冲进去想扶曲文正,手还没碰上他衣角,曲文正蹭的一下躲得老远,“咳咳咳咳咳,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咳咳,请自重!”
“爹,我……我是阿瓷啊!”
陆沈白立在门边,问:“曲大人怎么了?”
“听说是被灾民打了之后就不对劲了。”
“阿砚,你站那儿嘀咕什么呢?”曲文正蹲在草垛上,一脸不高兴,“过来,爹有话问你。”
狱卒一脸茫然,陆沈白已经从善如流过去了。
曲文正板着脸:“你妹妹呢?她是不是又跟陆沈白溜出去玩儿了?”
陆沈白点头。
曲文正唔了声,脸色这才缓和了不少,“跟沈白一起我就放心了,他性子沉稳,能护得住你妹妹。”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爹……”
曲瓷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曲文正不搭理她,转头直接爬上草垛子躺下。
狱卒:“陆大人,这时辰差不多了,您看……”
“我想见下我哥。”
“那不行!”狱卒断然拒绝。
陆沈白冷眼看过来,狱卒连连拱手告饶:“哎哟,陆大人,您就别为难小人了,这夜间本就不允许探视……”
“不允许,我们不也进来了么?”
“算了,”曲瓷拦住陆沈白,看向狱卒,“我不让你难做,但你告诉我,我哥怎么样了?”
“曲小姐不必忧心,曲公子好着呢。”
曲瓷点点头,神思恍惚朝外走,狱卒刚松了一口气,就听陆沈白问:“那两个灾民呢?”
“小人刚去打听了,说牢里实在关不下了,就放了些罪名轻的。”
陆沈白瞬间明了。
从天牢出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了。
陆沈白走到曲瓷身边,将伞撑在她头顶。
鹊桥巷走水一事,必然内有乾坤,可一旦调查,便是她父兄的催命符。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曲瓷颤声道:“陆沈白,暂时不用查其中内因,先救我父兄平安出狱。”
只要人平安,终于一天,能沉冤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