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
天朗气清的三月里,上京城下了场雨,阴云蔽日,骤雨不歇,一场白雾席卷皇城,朱墙黛瓦都隐藏了颜色,城中人满眼迷蒙,如行云间。
扶风殿前的宫灯摇曳,那串褪了色的穗子被风吹落,恰好掉进孙维手中托盘,那只碧色酒壶被撞得“当啷”一声,孙维匆忙伸手扶住才没让那盘中鸩酒倾洒。
厚重宫门吱呀一声推开,扶风殿一片凋敝,本是绿意萌生的时节,青石板上铺满了落叶。庭中那树山茶花红得热烈,无奈风雨摧折已是落红满地。
殿内隐隐约约传来哭声,那是青竹跪在兰霜床前低声抽噎。陛下昨夜下令送扶风殿一杯鸩酒,青竹惶恐不安,整夜未眠。
兰霜却显得格外平静,她安然躺在榻上,双眸微阖,鬓发丝丝不乱,除了面色稍显苍白,那美貌却与往日所见并无二致。
她昨夜焚香沐浴,特地为自己换了身绯色的串珠流光裙,那是她在西梁最常穿的裙子,色彩明艳,十分华丽。
她小时候很矮,站在人群里常被人无视,后来她二哥将她的衣物全换成了明艳亮色,这样他就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
而她身上这一条是她二哥最喜欢的一条,腰间挂满了珍珠,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后来因为华璟不喜欢,她便再也没穿过。
孙维见她还睡着,便端着鸩酒走到她床边,纯白的纱幔随着清风悠悠晃动,他恭敬立在床头,轻声唤:“娘娘,该起身了。”
兰霜缓慢睁眼,微微偏头,透过朦胧纱幔打量眼前这位大太监,孙维半弯着腰,双唇紧闭,双眸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如果她没有记错,移居扶风殿这一年来,他总共来过两次。
一次是送她进来那一天,他脸上带着底气不足的笑,还对她说:“等陛下忙过这阵儿定会捧着皇后宝印来看娘娘。”她当时只是淡然一笑并未放在心上,来不来的,她心里有数。
一次便是今日,他看上去比往时更稳重了些,想来是因为不必再与她虚与委蛇。
她唤过默然垂泪的青竹将自己扶起,这两年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刚来时还能在院中侍弄花草,如今却是连起身都要青竹帮忙。
“多久没见你了?”兰霜靠在床头气若游丝地问。
“一年了,娘娘。”孙维恭敬答道。
是啊,一年了,她一年没有见过华璟了。
当初嫁给他的时候好像才十六岁,也是这样一个三月,春意正浓。
她是西梁的三公主,人们口中备受西梁王宠爱的小女儿,因着与大魏的百年和平之约,她远赴千里之外做那锦上的花。
她的一生算得上恣意自由,光是有二哥的宠爱就能赚得万千羡慕眼光。比之更甚的,必是她嫁与华璟为妻一事。
大魏与西梁的联姻已有数代,她并不是非华璟不可。但那位仙姿玉貌,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独独看中了她,为博红颜一笑在西梁的赛马场上潇洒赢得了头名。
她还记得当时华璟脸上的笑,像那日的骄阳,丝丝融化了她的心。所以她满怀欣喜入主东宫,赢来艳羡之声一片。
那时候上京城中的贵女总会问,她一个异族公主何德何能?
那时候东宫众人总会说,娘娘您可真是好福气。
那时候华璟总会在她耳边提起,你是孤的唯一。
所以她在世人啧啧称羡的声音中迷失,在华璟虚情假意的浸泡下沉沦。她早就不记得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从未思考过兰霜应该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她望着孙维手中那碧色酒壶,眼底逐渐凝霜。
“倒酒吧。”她朝孙维淡淡说道。
她想结束了。
“不!娘娘,不要!”青竹扑在她身上泣不成声,她抓着兰霜的手苦苦哀求:“娘娘,您和陛下解释解释,您求求陛下,西梁起兵并不是您的错,西梁如今的境况您完全不知晓啊娘娘,奴婢求求您了,不要丢下奴婢一个人,好不好”
她看着青竹声泪俱下,除了心疼她苦累,她甚至不觉得哀伤。她的眼睛早就和她的心一起荒芜,她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伸手抚上青竹的脸,仔细替她擦干眼泪,嘴边噙着温柔的笑,一如十七岁那年见到那株山茶花般欣喜。
她抬手示意小太监将青竹带下去,在青竹声声哭喊中从孙维手中稳稳接过了那杯鸩酒。
华璟从来都不是因为西梁起兵才要她死,她知道的。
他虽为皇长子,但母妃早逝,母家式微,他的身后没有依仗,所以他急需西梁这位强大的盟友为他添砖加瓦。
她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与他患难与共同心协力,定能坐稳这东宫之主的位置,定能助他荣登天子之位。
所以她为了替他笼络朝中大员散尽钱财,为了巩固他的太子之位费心周旋于世家贵族之间,为了不让他受皇帝质疑尽力维护着他的兄弟情谊。
她还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比如设计让宁远侯之女入东宫,比如包庇顾侧妃陷害晋王妃,比如暗杀那位撞破他延缓赈灾计划的御史
在她心里,华璟该是喜欢纯净无瑕如珍珠般闪耀光华的女子,所以她手上的鲜血和污垢从来不敢让他看到。
可她从未想过,夜夜与她耳语缠绵的人心中早已住下另一抹清影,他一次又一次在睡梦中呼喊她的名字,青青。
他们是青梅竹马,他们有海誓山盟,他们许下生生世世,自然容不下她这位正妃。
所以当他如愿以偿登上那天子之位,他迫不及待用一纸诏书将段氏迎入皇宫封为贵妃,独掌后宫之权。
而她身为正宫娘娘却因三年无所出移居扶风殿。是他忘了致她终生不育的那一剑了吗?应该是没忘的,只不过是他从未想过要自己为他诞下嫡子而已。
她如今没有封号,下人们只敢喊她一声娘娘,连姓氏都不敢带。他们生怕那位年轻的帝王在听到“兰”这个西梁国姓时,会想起曾经那些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日子。
委屈什么呢?大概是违背本心娶了她吧。
她怔怔望着手中酒杯,视线却忍不住移到自己那双干瘦如柴的手上。这双手也曾细腻柔滑,也曾在马背上肆意挥鞭,也曾在琴弦上拨弄风月,也曾被人珍视捧在手心。
如今却连杯酒都端不住。
还记得那一年望州的水灾来势汹汹,一夜之间十数村镇被淹,上万灾民无家可归,哀鸿遍野,饿殍遍地。
那时的华璟醉心于权术,设计拖延朝廷的赈灾计划,妄图将负责此事的华瑞拉下马。他用万千流民做棋子,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兰霜试图挽回局面连夜亲赴望州开私库赈灾,华璟却一路追来责怪她多管闲事。
他们在大雨中争执不休,她还清楚记得华璟说过的话。他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在帮我吗?你以为我会对你的所作所为感恩戴德吗?你以为你做的那些腌臜事我会不知道吗?你的手,伸得太长了!直让人恶心!别用你廉价的感情来绑架我,收起你的怜悯和同情,我华璟,从来就不需要你!”
是的,他从来就不需要兰霜,他只需要西梁的支持。她在那场大雨中如梦初醒,可当她看到那把剑刺向华璟,她还是义无反顾挡了过去。
就当她最后感动自己一次。
如今他再也用不上西梁,所以号角一吹,西境灭了几十年的战火又重燃。她虽身在这深宫之中,但她清楚父王的性子,西梁没有了二哥,父王绝不会轻易挑起战事。
如今这一切,都是华璟自做戏罢了。
她扯着唇角苦笑,都怪自己无能。十五年西梁公主,五年大魏太子妃,受万民供养二十年,竟在西梁百姓危难之际无法护他们周全,甚至还因为自己敏感的身份为他们带去更多的苦难。
无能又懦弱,只能以死谢罪。
身侧的孙维见她端着酒迟迟不动,心头猜想她可能还对陛下存有念想。犹记起临行前陛下的交代,他缓缓开口道:“娘娘若是想见陛下,奴婢愿意代为传话。”
“不必了。”她轻声说。
来世,不,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见了。
她仰头饮下,不苦,也不涩。
只苦了青竹拼命挣扎,竭力哭喊,怎么努力都到不了她身边。
兰霜将酒杯交还给孙维,又冲着青竹远远一笑,她道:“青竹,你要好好活着,要带我回西梁,好吗?”
她此刻无比想念那片丰美的草场,想念那草场上奔驰的骏马,想念那温柔的日光,想念那蜿蜒千里的天清河。
她曾顺着奔流的河水来到大魏,如今也要顺着轻柔的山风回西梁。
她要去看看那赶着羊群的牧童是否还在哼不着调的童谣,要去看看那雪山脚下是否还埋着姑娘亲手酿的美酒,还要去看看那马背上的少年是否还在扬鞭高声歌唱。
她好像听到了,她听到了。
那少年在风中轻轻唱:“山净风轻,天色微明,水中树影,还有点点流萤。她醉梦水畔,引月色弥漫,我停步对岸,叹风月为难。若流水有意山风有情,莫叫她今夜梦醒;这夜色透明流萤如星,只愿她今夜惆怅随风消逝无踪影”
皇城的浓雾散了,心上的风雨再也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