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想要锁住韩知竹, 程雁书却穿过韩知竹的身影,直直地扑了个空。
韩知竹的身影已经融入了那黑白八卦之中,环绕着八卦的虹光闪了闪, 又开始从最顶点慢慢延展。程雁书知道, 最终会成一个完整的圆,把他大师兄困在炼狱里,五十年,甚或一百年, 直至烟消云散, 飞灰湮灭。
不管有没有用,程雁书又向那八卦阵中冲去。
这次, 他冲进了八卦阵, 进入的却不是那曾经短暂停留又被大师兄抢出来的魔魅之窟的‘七寸’。
他在万妖塔前, 莽海渊畔。
眼前是一片阳光爽阔,无数金铃交响出磅礴又清心的声响, 汇入莽海渊的风中, 扩散开去, 空灵悠远,一派天下太平的恬淡。
须臾后, 金铃声响震荡起来,莽海渊平静海面翻起巨浪, 天被遮天蔽日的乌云盖住了。
万妖塔前, 程雁书身侧,忽然多了一群仙风道骨的修真之人。
“韩兄为天下苍生舍小我,必然被万世称颂。白某无以为报,必将在万妖塔旁给韩兄树立丰碑,以使后世永颂扬韩兄以身证道的壮举!”
“我四人必将尽最大心血打下四极封印, 保世间万民二百年清明。”
“打下四极封印后,熏风庄一定尽全力找出平衡魔魅之窟‘七寸’的方法,必不让韩兄的苦痛多延续半分!”
“五十年后,若是仍未有办法平衡,仍需要人‘献祭’,我熏风庄必以身相换,将韩兄替换出来。”
“对,我四极在此立誓,若是无平衡之法,便以四极掌门轮流献祭,不让韩兄一人独受折磨。”
背对着程雁书,仰头看着万妖塔的一身青衣之人淡淡道:“不必树碑,这本是我等修真之辈的本分。”
他又道:“封印魔魅之窟后,熏风庄也请先尽全力肃清世间流荡的妖魅魔物,先保万民太平清明,再想法换我出来,亦是无妨。”
“可是韩兄要在那‘七寸’里受无尽煎熬……”
“别的不说,以身证道,扛五十年煎熬,我自信还能做到。”
那青衣人始终没有回头,但莽海渊的风抖动他的发丝,他的衣袂,在在都是傲然风骨的模样。
程雁书知道他是谁了。
他也曾一身清明,朗然救世。而后来……世间,总有后来。
那青衣人昂首,率先入了万妖塔。
他身后传来一声凄厉呼唤:“爹!十年!十年后,我必来换你!”
程雁书回头,想看发声那人。一个转身,他眼前不再是万妖塔。
金铃声、莽海渊的浪声、乌云怒号的风声、人声都消隐,光线也归于一片最死寂的黑,唯有那如万千尖锐金属刮擦玻璃面的声响锥刺入脑。
黑暗中,那温厚声音里掺杂了痛苦的嘶哑:“六十年了,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没有来?
即使已经知道后来的结局,但在这近乎绝望的问题里,程雁书仍然怔住了。
再一瞬,画面如走马灯般在暗黑里被投影出来。
万妖塔边,没有碑刻。
一派祥和清明的闹市中,一个小贩对旁边的摊主笑道:“还好有四极之家捕魅捉妖,封印魔魅之窟,保我们安居乐业,真是大功德大慈悲,府衙说今儿起每年给四极之家送些我们雍州的特产野味,虽然不值几个钱的,但也是仰恩感激的意思,我家今年出的萝卜特别好,我都想送去四极之家。”
“可不是。”那摊主应承道,“要不是四极之家前任四位掌门打下封印,我们哪有这种安心过活的日子。可惜四位前任掌门被魔气侵袭,真乃大仁大义,定会百世流芳的!”
安寒湖上,水中落瀑前有一艘十几个人共乘的小船,须臾后,落瀑中出现通道,小船过了落瀑,船上的人顺利入了落瀑之内,到了熏风庄之前。
那古朴至雅的大门紧闭,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领着三四十个弟子站在大门外,笑容温和:“放心,既然到得了熏风庄前,你们的病痛,我们熏风庄定然能解。一个一个好好登记,待会引你们入庄诊治。”
十几个人中忽然走出一个古稀老人,扑向熏风庄大门,哀恸大喊:“你们答应的五十年之期呢?你们答应的换回我爹呢?你们至少想办法让我入魔魅之窟换回我爹啊!贪生畏死,眷恋浮名空誉,就此抹去我韩家痕迹,你们对得起良心吗?让我去换回我爹啊!”
管家忙向身后子弟道:“这怕是失心疯,隔离开来切勿伤了他人,赶紧封了穴道免得他大喊大叫咬到自己舌头受伤,立刻带去给掌门优先救治。”
看着寡不敌众,被弟子制住,封住穴道口不能言地绑入熏风庄的那古稀老人,管家脸上始终是那温和的笑意:“放心,入得熏风庄,什么病,都能治好。”
熏风庄大门徐徐关闭,碰撞出一声威严又端肃的声响。
那声响中,程雁书发现自己蜷缩在墙角,心脏跳动得异常快速。一道影子被暗夜里破败房间中唯一的烛光拉扯着,笼罩在他身上,像是逃不开的死神覆顶。
“你爹是好人,为什么要落得身死名败的下场?为什么我们孤儿寡母要被连累追杀?”
程雁书按住狂跳的心脏,发现自己的手异常的小,一如几岁稚童。那影子动了动,侧了身,漏出了一点光线落在程雁书眼里。
那是个发髻散乱,嘴角带血,状若疯癫的中年妇女。
“若我韩家被四极承认而不是暗自打压,若是先祖‘献祭’时先昭告天下,若是我韩家祖业能够留存而不是为了把先祖换出魔魅之窟而散尽,若是我们这一脉承继了金丹化形……若是!若是!若是没有这些道貌岸然之人!我们怎么会这么苦?这么冤?”
那中年妇女眼中的泪光,在昏暗烛光中亮得像刀尖利刃,直直向程雁书而来:“儿啊,做韩家人,血里命里都是带了诅咒的。娘不做韩家人了,你也别做,娘帮你,帮你解脱……”
枯瘦的手生生戳入了程雁书的心脏。
从胸腔中被拽出来的心脏仍然在轻微跳动。在孱弱跳动的心脏隐去,程雁书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农家小院的院处。
一身淡青色粗布衣裳的美妇人低下头,浅笑着给一个稚嫩幼童系上外衫,又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无心啊,娘要出远门,今后你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无心?
程雁书的心被揪紧了,明明不过是幻境,他的心却瞬间在那紧缩中真实地疼痛起来。
他看着那眉眼尚且稚嫩,却已经好看得让人觉得惊叹的幼年的韩知竹,眼中瞬间逼出了泪。
“娘。”小小韩知竹睁大好看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美妇人,“你不要我了么? ”
“怎会。”美妇人用手轻轻贴了贴他的心脏,“娘永远都在这儿陪着你。”
说着,她又把一枝淡青色竹萧递给小小韩知竹:“归朴会一辈子都替娘陪着你,提醒你,你记住,只要守住无心无爱,你便能一生无妄无灾。”
“可是我有心,也有爱呀。我爱娘亲,也爱爹爹。”小小韩知竹用力抱住他娘亲,把脸拼命往娘亲怀里靠,“爹爹不在了,娘亲也不要我了吗?”
“你爹若不是想借我金丹化形之能谋取富贵,却又背叛了我们……他也不会累我失了神志……被我……”美妇人咬住唇,紧紧把小小韩知竹抱在怀里,“是娘对不起你。但娘不能再对不起你了,娘一定会保全你。”
“别怕。”美妇人道,“你师尊人品贵重,我信他。他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四镜山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
“为什么?”小小韩知竹揪着娘亲的衣袖不肯放,“为什么你要走?”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美妇人的泪滴下来,落在小韩知竹的发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竟然会继承金丹化形的血脉,为什么会因为这血脉而被心魔纠缠。娘必须走,娘不走,你就会……”
程雁书听不得小小韩知竹的啜泣,他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他已在一片无边悬崖边,那美妇人决然向崖边而去。
细碎的铃铛声响后,她消失在崖边。
泪落下,砸到手背上,冰凉泛起。
那泪,却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擦去了。
程雁书倏而抬头,眼前的,正是眉眼温柔的韩知竹,他伸出手,把程雁书拥紧在了自己怀里。
他说:“四师弟,我心悦你,你心悦我吗?”
“我……”
程雁书的话没有说尽,韩知竹伸出手,抵上了他的心脏,“既然心悦于我,为何和三师兄眉来眼去?为何与薛明光搂搂抱抱?”
“大师兄……”程雁书怔了怔。这个韩知竹是大师兄的眉眼,大师兄的语气声调,却陌生得无以复加。
电光石火间,程雁书只觉心脏一阵撕裂的剧痛,如同被蜃魔戳入心脏的痛再次泛起。
是韩知竹的手,插进了他的胸腔,揪住了他的心脏。
“嘶啦”一声,心脏被拽出胸腔,在韩知竹的手上微弱跳动。
幻境消失了。程雁书回到魔魅之窟里,面对着若木之墨的八卦阵。
那虹光沿着那八卦之阵的边缘游走着,渐将成环绕八卦之阵的圆。
那温厚慈祥的声音在程雁书耳边响起:“你该走了。”
“你看得见我?”程雁书瞪大眼,“你看得见我!”
“我只能看见你这一缕生魂。”那声音道。
“我不走,我要去陪大师兄。”程雁书正色,“你帮我进去。”
“什么?”那声音着实震惊,“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样的吗?”
“我进去过,你忘了吗?”
“你以为,你进去之后,可以和他两两相守?笑话。他是虚无,你亦是虚无,他不知你。”
程雁书无所谓地笑了:“哦,但我确实陪着他,我自己知道。”
“你不怕?”那声音仿佛震惊到来了兴致,“我不妨告诉你,三天。”
他的深深叹气间,有着无尽的心有余悸,“三天,我只熬了三天,就觉得不如死了更好。我为当时一时意气,错误选择了所谓的‘正道’而后悔。十年后,我儿子没有来。五十年后,四极之人没有来,我更是悔到极致。我是他先祖,我亦只能挨过三天……”
“你是他先祖,但他和你截然不同。你是魔。”程雁书轻蔑一笑。
“我是魔?”那声音喃喃,又震怒,“我是证道之人!只不过我证明了‘道’之无稽!我怎会是魔!”
“选择为苍生牺牲自我、经受极致的虚无和痛苦时,你是大义,你是你想要证的‘道’本身。但输给自己的软弱的那一瞬,你便成了魔。”程雁书一点也不畏惧,“你把你的不甘和软弱通过魔气放大,加诸给能通感到你的、有你血脉的后人,用心魔来放大他们的怨怼和苦痛,来反复证明人都会入魔,以此来验证‘道’不值得,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软弱可笑找借口而已。”
“我软弱?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折磨吗?我选择舍自身才是错,天下苍生,谁记得我?四极?可笑至极,没有我,他们什么都不是。可是他们做了什么?背信弃义,坐享用我的无尽折磨换来的尊荣?”
“四极毁约,确实不该。但四极也有纯善之人。我师尊照料大师兄,并终于找出了你的所在,熏风庄多年前无仁无义,但现今的熏风庄少掌门也抽丝剥茧发现了你的牺牲,并没有为了熏风庄的名誉而选择缄口不言。你的牺牲很伟大,但是却不纯粹,在四极的背信弃义之外,你更在乎的,是你需要人记得,需要人敬仰,需要你做的一切都能金光闪闪地传颂不息。但我大师兄不同,他洞悉人性幽微,知道那些欲、那些贪和人性相依相随,但他接受为这样的苍生牺牲自我,并不需要人敬仰赞颂。他为苍生,更为自我。但自我,岂不便是苍生?”
“让我进去吧。”程雁书看一眼那即将成形的八卦阵,“你再不出来,是不是也要出不来了?还是,你知道自己错了,只是,不愿意承认?”
“我没错。”那声音依然坚持,却隐约像是掺了一丝苦涩。
“错没错,在你,与我无关。我只要大师兄。”程雁书用手按住自己心口,“来吧。”
八卦阵下方的虹光剧烈地闪动起来,那声音贴近了程雁书耳边:“好,我告诉你,怎么去陪他。”
短暂晕眩后,程雁书睁开眼,发觉自己依然在四极封印的石窟了。
师尊他们四人打下的四极封印已然稳定,只差一点,便融合在黄符的中心,可以完成了。
程雁书看一眼执着逐风剑紧张注视着四极封印的薛明光,又看一眼正在尽全力打下封印的宋谨严和师尊,再垂下头,看身体冷冰毫无知觉靠在自己怀里的韩知竹,抬手,拾起了一旁的归朴。
低下头,在韩知竹的唇边印下一个极致温柔的吻,程雁书低声喃喃:“大师兄,我来陪你。”
他笑着抬起头,也抬起手,手腕一转,归朴生生戳向了他心口。
薛明光的惊呼暴起,血也同时染满了归朴,顺着归朴滴落而下,落在韩知竹的心口,形成一片执着的殷红。
归朴上凸起的那行小字闪出血红的光,碎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像是殷红的萤火虫,也尽数落在了毫无知觉的韩知竹的心口。
薛明光扑了过来,放下逐风剑一把扶住程雁书摇摇欲坠的身体,手腕快速一转,立刻封住了程雁书心口的几处穴道,同时咬牙切齿:“你疯了吗?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程雁书脸上竟有浅笑,“我不能让我大师兄一个人,他太孤单了。他不在,我就太孤单了。这样,正好。”
“你?!”薛明光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又心痛于程雁书此刻的情状,声音里竟然有了他平日根本绝缘的凄苦,“你和你大师兄……你这又何苦……”
“不苦啊。”程雁书看向封印渐成的黄符下,也即将完成对魔魅之窟那孔洞完全封闭的虹光,抖着手握住韩知竹的手,对薛明光笑,“薛少掌门,你把封住的血脉解开吧,别让我大师兄等我太久。”
薛明光六神无主地看看程雁书,看看韩知竹,又看向对一切都惘然无觉的打下封印中的宋谨严,不知道自己该听从程雁书的要求,还是狠心拒绝他。
在他犹豫之中,却有一道耀目的白色镶金光箭,趁着无人防备,穿进了四极封印的正中间。
封印将成的小小黄符被那白色光箭击中,瞬间腾起黑色火焰,须臾之间便成了一团灰烬。
打下封印的四人俱同时被封印反噬的力道推开,同时嘴角渗出了血。
薛明光面色灰败,立时冲向自己二叔,扶着他坐下,又去扶宋谨严。
一眨眼间,还未封闭魔魅之窟的虹光已被魔魅之窟里的黑气尽数压过。如万涛归海之势的魔气尽数泄出,甚至冲垮了半边石窟,向外轰然而去。
蹀躞之阵的铃声锐利响起,一阵遥远的混乱冲撞声中,一人走近了程雁书。
又一道白光闪过,一道结界出现在万魔尽出的石窟中,护住了程雁书和韩知竹的身体。
程雁书仰起头,虚弱地看着那人:“二师兄,你为什么……”
王临风一展手,才发现自己的洒金折扇已经随着集中四极封印而一起成了灰烬。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愉悦,反而沉着无尽苦涩。
带着那复杂笑容,他看向石窟的入口处。
脸色煞白的白映风扶着石壁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被魔气侵蚀的自己的父亲和尽力与薛明光一起在打下结界护住众人的姐姐,露出了一个比王临风灿烂很多的笑。
程雁书后知后觉想起某个在铸心堂的深夜,偶遇王临风,以及他怀中抱住的人。
那原来是白映风吗。
“上次,他带我下万妖塔,就是为了伺机取我性命?”程雁书问。
“是。”
“因为我……撞到了你们在铸心堂的私会?”
“是。”
“那此刻,你们破四极封印,放万魔出世,又是为了什么?”程雁书叹息,“你竟然……为他?”
“为他。”王临风的苦笑更甚,“你也知,他的心脉不是自己的,他用自己和人做了交换。三十日后,再没有心脉替换,他会死。”
“你说,我怎么能眼看着他死呢?若要我看着他死,我宁愿自己死了。”王临风看一眼程雁书始终紧紧拥在怀里的韩知竹,“我知道,你会懂我。”
“我知道他做错了。但是我懂他的感受。”王临风再度看向白映风,眼里是程雁书从未在往日精明干练的二师兄身上看见过的柔情,“最初,我懂他,你想,若是四镜山无大师兄,我岂不是当世第一人?他和我一样,有个过于优秀的影子,挡住了所有可能发出的光彩。”
“后来,那人,同时把我和他找到了。”
“那人?是谁?”程雁书的声音更虚弱了。
“那人要万魔出世,否则便不救他。见到映风之前,我有我的企图。可是,见到他之后……”王临风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解。这些晦暗的不能公之于众的隐秘心事,压得他太久了,他看着白映风,终于都宣之于口,哪怕听众只有一个已经快要死去的程雁书。“之后,他便是我唯一的企图。四师弟,我没有选择,我想要他活,便只能负了师尊,负了你们。”
“二师兄。”程雁书看着周围的结界,“你不想的,不然为何你现在还在护着我和大师兄?”
“也许是因为我还有最后一丝人性。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我选择了他,此后四镜山便无王临风。”王临风抬手,解开了薛明光封住的程雁书心脉周围的穴道。
被截住的血流迅疾快速冲击向破裂的胸腔,滴落在韩知竹的身上,程雁书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意识也越来越虚弱。
薛明光的怒吼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他尽最后一丝气力,扶起韩知竹,与他交颈相拥。
一切都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头了……现在,让我们点播一曲《好日子》,祝贺两位新人(和可怜兮兮的作者)马上将迈入新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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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在2021-10-12 00:04:29~2021-10-12 21:2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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