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人鱼29
这个世界总是不公平，有这样那样的难事。
疯子一件也不会搭理。
血脉联系也是扯淡，他就该在乎自己的父亲吗？可笑！
不过人生总要有点意外。
比如他很意外自己为什么要徒手打碎这千尺冰层，让手指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血糊在这坚硬的冰层上，肉烂在手上，一天一夜的捶打，疯子打碎了这一切，看着那道终于下坠的冰尸。
他上前接住了这具身体。
好可怜的家伙。
被冰封了二十年，就连肚子都没机会愈合，被剥开到现在都敞露着肚子，里面空荡荡的，血洞里填满了冰块。
疯子看着怀里的尸体，好像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
这具尸体和他血脉相连，和他长得如此相似……
原来他遗传了塞壬王的美貌。
疯子伸出手，指尖抵在塞壬王的额头上，很久之后，他突然祭出自己银白色的短款薄刃，向下狠狠一划——
刀刃划破了他的手腕，鲜血顺着指尖流下，疯子把指尖抵在塞壬王的唇上，看他吞咽自己的鲜血。
奇迹发生。
曾被誉为人类圣品的183，最痛恨被放血割肉的183，在此刻自愿把血喂给了他的亲生父亲。
塞壬王身上的冰层迅速消减，大概这样激发了什么血脉中的力量，他身上无形的能量震碎了冰层，融化了冰层。
……
万籁俱寂。
塞壬王睁开了双眼。
两双猩红漂亮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空气潮湿，天色蔚蓝。
湛蓝的天空底下，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走在未知的路上。
他沉默无言的背着一条人鱼，一条很瘦很瘦的人鱼，二十年年的折磨对塞壬王不是没有影响，他现在太瘦了，就算这样他依旧美丽耀眼。
塞壬王在这时虚弱到不可思议，他脸色苍白，下巴尖细，瘫在疯子的脊背上。
“你是……小希岐……”
不知道几次，塞壬王依旧重复这句话。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面前的人是小希岐，那么美丽，那么成熟……他睡了一觉，醒来就发现小希岐长大了。
疯子冷淡道:“嗯。”
“好可爱……”人鱼王勉强扯了扯唇角，他现在连笑的力气都没有，双瞳黯淡无光，这是快死的表现。
“……我好像……要死了……”
塞壬王的声音细若蚊蚋，如果不是趴在疯子的耳边，根本听不出来他的声音。
他好像要死了，但是无法真正的死去。
海洋不会允许他的宠儿死去，它会拖着塞壬王的最后一口气，怎么也没办法去世。
每一任的塞壬王，到最后都是自愿放弃生命，让自己的后代继承王位。
可是人鱼现在太迟钝了，他流了很多血，也被冻了很久，把这些事情都忘光了。
但他还记得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珍宝。
“希岐……你长得真像我……”
人鱼王猩红的眼珠里含着泪水，他认真的，反复的看着疯子的脸，好像要从里面看出这个孩子从小到大的样子，来弥补自己缺失二十年的遗憾。
他经历二十年的冰封，塞壬王曾经修长漂亮的身形变得不堪瘦削，身上的骨头一根根凸起，肚子上还有没愈合的一个大刀口，空荡荡里，里面的孩子被挖了出来，连内脏都没有了。
冰封几十年，人鱼王连肚子上的伤口都没办法愈合。
本该誉为最完美造物的塞壬王怎么变得这么难堪？他本该是最美艳动人的存在。
“我好像要死了……不对，塞壬王死不了，可是我为什么这么虚弱……”
塞壬王茫然一瞬，可是看看他家宝贝的样子，又觉得开心。
他的宝贝看起来好美啊，和他长得好像。
塞壬趴在疯子的肩膀上，不熟练的关心着。
“……这，这些年……希岐过的好吗？”
疯子沉默着，他背着这个人，好像背了全世界，他往前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只是倚靠着自己的潜意识。
他肩膀上的人鱼用温柔的声调哄着他。
“希岐……能不能……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
疯子这次沉默的更久，才挤出一个字。
“好。”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
疯子不擅长撒谎，奈何他面对的是塞壬王。
被海洋娇宠长大的塞壬王，被巫妖保护至死的塞壬王，他心里没有那么多的算计，他只是听到希岐过得很好，就放下了心。
“那就好……我好怕他们会欺负你。”
一个疯子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什么都不用想。
因为越想他只会越疯，只会越崩溃，直到活不下去。
所以疯子只会随性而为，想干什么干什么，他不考虑后果，他没有人类的感情。
就好像他生来就是个怪物，没有人会考虑一个混血怪物过得好不好，幸不幸福那样。
但在今天，他稍微找到了一点属于智慧生命的理智和思考。
他在以什么样的心情撒谎？哄骗塞壬王自己过的很好，没有人欺负他，他在幸福里长大。
没人知道。
好像疯子也没那么疯，他也有一点属于人的感情。
就算微薄，就算可怜，那也至少是有的。
“巫妖死掉了……”人鱼王用悲恸的语气重复这个事实，“他死掉了……从天空坠下来，掉进海里……他说想看看小希岐……他说你是珍珠……”
“小希岐……我好爱你，他也好爱你……”
空气中传来海风的轻响，咸湿的味道，疯子恍然的意识到，他居然来到了海边。
这个世界的海如此磅礴弘大，他的脚踩在沙滩上，温柔的浪似乎意识到了王和殿下的到来，它们缠绵的拂过疯子赤裸的双脚。
疯子漠然的看着这片海，他肩膀上的重量很轻，塞壬王用这样的姿势靠着他，被他带到了海边。
塞壬王受伤太重，已经神志不清了，但他还记得一件事。
“……小希岐……要照顾好自己……我想巫妖妈妈……”
他被人类冰冻二十年，他好想自己的巫妖啊。
这一刻，他忘记了仇恨，忘记了怨毒，忘记了所有……他只看到了海面上好像浮起来一个人影，黑色长袍，漂亮的长卷发披在身后，正向着海的深处而去。
疯子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动作难得温柔，把塞壬从自己的背上放下来，他似乎在这一刻有了弱点，弱点就是怀里的人。
他不需要塞壬王去仇恨，去报复。
疯子的肩膀能扛起一切。
他只是说:“你最想做什么？”
塞壬王用自己混沌的脑子思索了片刻，可是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他的眼睛和心都被海面上那个熟悉的身形俘获了。
“我想……去陪巫妖……”
塞壬王脸上露出迷恋的笑容，眼里融化着蜂蜜般浓稠甜蜜的爱意。
“好。”
疯子简简单单的应声，脸上没有调笑，没有疯狂，就连强横的气势都被收敛的一干二净，他现在只有平静，如水一般。
大概这时候，是他最像人类的时候。
原来一个疯子，也能有这样一面，他能温柔地满足人鱼王的心愿，而不是把所有都踩碎在脚下。
他把塞壬王打横抱起，走上前几步，越走越深的海水掩盖了他的脚踝，他的膝盖，他的小腹，一直到胸膛。
疯子把手往前一送，看着怀里的塞壬王轻飘飘的被海水带走，塞壬王被带走之前，投给他一个眼神。
看不出什么意味，因为疯子以前没接触过这样的感情，但是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空荡荡的的胸腔传出来奇妙陌生的跳动，一下又一下，火热滚烫。
疯子捂住自己的心口，他目送自己父亲的离去。
两人的相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可是这样短时间的相处，似乎给了疯子什么。
可能，是学会爱的能力？
不懂爱，不懂情，只有疯狂血腥的疯子，一个无人关注和教养的实验体，在此刻被赋予了什么。
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经历爱意的启蒙。
一颗学会爱的种子被种下。
多么奇妙。
塞壬王不断下沉。
海底深处沉睡着他的爱人。
海洋溺不死人鱼王，但是溺死了他的巫妖。
他摆动着血红色的鱼尾，精致妖艳的脸上满是温柔，看着头顶亮澄澄的海面逐渐离他远去，他不断沉入海底最深处的黑暗里。
塞壬王转过身，看向海底黝黑的洞口，嘴里发出幽鸣。
悠远、神秘的人鱼音贯彻海洋，在呼唤着什么。
沙滩上，安静站立的风衣男人侧耳倾听。
【巫妖，我的雌性。】
【海洋给你，月光给你，所有的一切给你。】
【你沉入了不见底的深处，我要去找你。】
【死亡不是最终的归宿，是你和我的爱巢。】
【你不用醒来，我陪你沉睡。】
塞壬王歌唱着，血色鱼尾从幽蓝的海中拂过，他冲进了一片浓郁的黑暗，找到了一个窄小的坑底。
他蜷缩着自己的鱼尾，抱紧自己的身体，就像被巫妖抱在怀里那样，缩进了一个小小的坑底。
他闭上眼睛，珍珠顺着眼角颗颗掉下，不一会儿就铺满了这里。
他要去找那个温柔浅笑的巫妖，会哄人做饭的雌性。
塞壬王无法死亡，他接受了海洋的馈赠，海洋在一天，他就要活一天。
但是没关系，他可以选择永远不醒来。
沉睡着，沉睡着，和他的巫妖在一起。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