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黎冉带着秦雨凝到隔壁坐下,桌上的菜盘子已经被店家撤下,只留一壶白茶。
秦雨凝垂头,看上去异常乖巧,也不说话。
黎冉倒一杯茶,茶水清澈,几点绿意明晃晃地点缀其中。
秦雨凝接过,一口干了。
“你上次不是说不去吗?”黎冉皱眉,呼啸的风涌入窗户,有点冷,她站起关上。
没有了风声,屋内安静许多,秦雨凝深深叹口气,眉眼满是倦意,“我也不想。”
可怎么能不去呢?
想到娘几乎跪下,泪花点点的样子,秦雨凝的心几乎被撕裂成两半。
一半说着:她是你娘,你这样是不孝的,她爱你,是为你好。
一半说着:不愿成婚,不想局限在这些条条框框里。只想画画——日日夜夜。
秦雨凝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就好像那些所忧愁的、所烦恼的,都会被黑暗泯灭,随之散去。
那里的世界只有一张白纸,一支笔。
她想画就画,没有任何窥探,任何细碎的话,没有名为“爱”的束缚。
望见秦雨凝如此,黎冉伸出手,附在她的手上,握住,心中明白了。
她眼里坦率真诚,郑重其事说道:“你可以不去的,女孩子也可以选择不嫁人。”
黎冉的话好似二月吹来的风,吹过秦雨凝心中那朵枯萎的花,吹得花瓣缓缓绽放,盛开。
自从回到秦府,没有人告诉过她,她能有选择。
虽然兄长告知她不必听娘的,但身边所有女子,不论年长年少,包括从小到大陪着她的嬷嬷也劝阻:
“女孩子总不能不嫁人,总要生孩子的,不然不为世道所容。”
秦雨凝想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身为女子一定要嫁人?一定要生孩子?
她只是想拿着画笔,怎么就不容世道了?
蓦然,她止不住泪水,这些日子的委屈、焦虑通通涌上心头。
只想大哭一常
黎冉望着埋头阵阵抽啼的女子,眼底温柔,微微叹息。
秦雨凝泣不成声的话断断续续地响彻这片不大的空间。
“她们都说我想法不容世俗,女孩子就该嫁人,说我不按孝道,不听娘的劝”
黎冉眼中隐隐有怒气,稍定神后,拍了拍她肩膀。
“你不必听她们瞎说,做你想做的就好。”
孝顺是孝敬而不是愚顺。
秦雨凝看上去瘦了些,后背骨头凸出,眼下淡青,眉眼间围绕着不散的忧愁。
和那日看到的活泼少女一点也不同。
“秦大哥呢?”
黎冉记得秦纳是站在秦雨凝这边的,想必会帮她说话。
“兄长他很忙,并不是一直在家中。”秦雨凝睫毛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摇摇欲坠。
昨日午后,她正在房间画画。
轻柔的风扑面而来,屋内点着淡淡雅香,她的灵感如同泉水般,正畅快画着,秦母进来了。
秦母好生哀求,她不应,便发怒地撕掉了画。
那副还差几笔就完成的画化作数片白色碎渣,飘在空中,好像下雪般。
很美,也很残酷。
地上的残渣映入秦雨凝的眼帘,她沉默了。
最后在秦母夺眶而出的泪水里点了点头。
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了。
嫁人就嫁人吧。
她平复心情,想继续画画,面对空白的纸却落不下一笔。
手颤颤巍巍,在空中发抖,却始终落不下。
几次后,她丢了笔,撕了画,上床。
不想醒来。
却睡不着。
见此,黎冉给自己倒杯茶,茶水甘甜,缓解干涩的嗓子。
“你要明白,你这辈子是你自己的。”
凡人百年寿命,死后只剩白骨。
喝了孟婆汤,踏入轮回路,灵魂还是那个灵魂,人却不是那个人。
所以啊,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人生,务必要做自己想做的。
黎冉眸光沉沉,声音不轻不响,不是说教,像是在说件极平常的事。
“我从未认为,女子就该相夫教子,就该守着小小的院子里。”
“谁说——女子不如男儿?”
盛姜,才高八斗,诗句信手拈来,对于政治也有自己独特见解。
譬如秦雨凝,作的一手好画,丹青妙笔,臻于化境。
她们俩又哪点不如王二?
秦雨凝微愣,随即垂下眼,点了点头。
“若你娘还逼你,你去寻秦大哥,想必他是站在你那边的。”
“你好好画画,将来我第一个买你的画。”
听到黎冉这番话,秦雨凝脸上泪痕还在,却一下笑出来,“黎姐姐太客气了,我直接送你一幅。”
“好,我等着。”
黎冉失笑,用帕子轻轻抚去她面颊上的水痕。
秦雨凝却双颊噗地红了,接过帕子,“黎姐姐,我自己来吧。”
“最近总在你面前出丑,真是太抱歉了。”
她有点不敢直视黎冉,近来丢脸太多。
而且——黎姐姐真的太温柔了。
她擦拭着,那些不好的、痛苦的,好像都被这块小小的绣帕带走。
“这算什么。”黎冉倒杯茶,鼓励道:“你日后定能成为名扬天下的大画家1
“快回去休息吧。”
秦雨凝握紧茶杯,微微低头,掩住眼里的坚定和谢意,点点头,喝完。
放下杯子后,她嘴唇微蠕动两下,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
心底暗暗道:谢谢你,黎姐姐。
我要把最满意的画送给你。
秦雨凝离去后,黎冉心中有点压抑。
她难过于如同秦雨凝这样世家的小姐都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更别说更底层的平民百姓。
钟离宴很快踏入,眼神幽暗,“冉冉叫得好亲热。”
黎冉:“?”
见她没有反应过来,钟离宴站住,衣袖轻摆,面色沉下,语调上扬,“秦大哥?”
哦,秦大哥。
黎冉恍然大悟,上次她一口一个秦将军后,被秦雨凝指出,说是不用这样生疏,叫秦大哥就好。
然后,黎冉就开始那么叫了。
钟离宴见她不说话,抿唇直接说:“我不喜欢你这样叫他。以后你都不许这样叫。”
黎冉打哈哈,片刻反应过来,“你偷听我们讲话?”
“你怎么可以听女孩子墙角?”
面对质问,钟离宴不但没有心虚,反而理直气壮起来。
“耳朵长我身上,你们说话太大声,我也没有办法。”
黎冉气极,抬眸,想站起来,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
“阿宴,你当上了皇帝后,可不可以给女子多些选择?”
“她们的人生有诸多限制,不该如此的”
近乎叹息的话钻进钟离宴的心,他眼眸闪闪,没有回答。
当上皇帝?
他要看的是世间兵荒马乱,看百姓颠沛流离。
看这钟氏江山残破不堪。
黎冉只是他的物件而已,凭什么向他提要求呢?
钟离宴含笑点头,不放心上。
天渐渐暗了,太阳西斜,房檐落下一片阴影。
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时不时掉下几片干枯的落叶,绿中带黄,皱巴巴的。
黎冉和钟离宴踏出酒楼,打算回去,发现前方的人群中隐隐有骚动。
“我的女儿啊”一声声哭诉撕心裂肺的,周围百姓摇头叹息。
一个发鬓微白的大娘坐在路中央,掩面而泣,泪如雨般从粗肿指头的缝隙中顺流而下。
“娘不信你会离开娘,”她叫喊着,神情悲切,“定是被什么人掳走了1
在一旁人碎碎念中黎冉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这个大娘姓陈,陈姨是个寡妇,开了家豆腐店,生意兴拢
她只有一独女,唤沈樱,长得美貌异常,小小年纪提亲者就踏破门槛。
沈樱是陈姨独自一人拉扯大的,母女两人平日关系极好,什么悄悄话都讲。
就在前日,沈樱一早去采购食物后,就没再回来。
陈姨在焦灼等待,寻了一圈,未果,便报了官。
后来,大理寺在沈樱闺房翻出封信,上面是她的字迹,写着心有所属,怕陈姨不同意,便与心上人私奔了。
陈姨不相信,但大理寺不管了,只当普通私奔案受理。
很快守在大理寺门口的侍从走下来,冷声道:“不许聚众喧哗,你的报案已结案。还请速速离开。”
陈姨听不进去,坐在地上,哭闹着:“我就那么一个女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她的心思我最懂,怎么会留下我去私奔!?”
侍从面无表情,“这与我们何干?请速速离开。”
大理寺只处理恶□□件,像这种私奔之事,属于家常琐事不受他们管。
黎冉虽同情,但也不好说什么。
这时,前方人窃窃私语道:“最近,京城女子私奔之事倒是好几件。”
“是啊,有点奇怪,据说都是这样突然私奔的,还留了封信。”
“这些丫头片子啊”
黎冉脚顿住,拽了拽钟离宴的袖子,“不对埃”
一件两件可能是巧合,照这么说,好几件就有问题了。
想到京城那只暗藏的白骨妖,她眉眼严肃。
会不会是她在搞鬼?
之前京城一切太平,没有耸闻。
现在定性为少女私奔案,或是说少女失踪案的里面会不会有那个妖在掺合?
想着,她余光里瞥见一个眼熟的人。
美艳的女子身姿轻盈,三千青丝垂下,在一摊贩前买糕点。
怡红院的头牌莎莎?
可怡红院所有人不是都被关入大牢了吗?
自从太子死在里面后,怡红院就被震怒的皇帝查封了。
那繁盛了多年的青楼,无数官员商人流连忘返,日进斗金之处现已了无人烟,只剩满地狼藉。
黎冉上次路过看见——那里空空荡荡的,牌坊被撤下,摔到地上,碎成几块。
门柱上已然缠绕着密布的蜘蛛网,上面挂着的满是灰尘的五彩灯笼彰显着曾经的繁荣。
可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2]
可莎莎为何还出现在这里?
黎冉眼眸微微瞪大,不远处的女子一身紫衣,买好糕点便走了。
她忽然知道上次见到莎莎总觉面熟的原因了。
那张脸——和当今皇后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