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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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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沈阶很快将话接了过去,“亦或,女郎得知了王丞相派人招揽沈阶,疑我忠心?”

    簪缨却不知还有这回事。

    她虽派过几人暗中去保护沈母周全,那是因为担心沈阶跟着自己谋事,被有心人盯上,挑其软肋下手,却不曾监视过沈阶的行迹。

    用人便不疑,她没必要使那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沈阶见她目泛疑惑,就将王府来人始末与簪缨简述了一遍。

    簪缨听后唏嘘,沈阶之才如锥处囊中,还真是被人给盯上了。

    “你该答应的。”她道,“凭着这一份投名状,你将来会有个好前途。”

    “没有比跟着女郎更好的前途。”

    “你当初就如此说……”簪缨对上他灼灼的眼神,真有些不明白了,跟着她最好的前途,她想到底,也无非是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幕僚,成为一名唐氏大查柜吧。

    可沈阶哪里像甘愿在铜钱里打滚的人。

    他为何笃定她能给他更好的?

    此子一向深谋远虑,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值得他豪赌追随的东西?

    簪缨蛾眉微蹙,此念才生,沈阶如有所感,静声道:“当初投效女郎,女郎曾与沈阶约法章,立为圭臬。第一,我所谏每一条计策,都要与女郎讲清背后关节道理,不可欺瞒;第二,我不可怀揣个人私心,暗示鼓动女郎行事,为自身谋利;第……”

    说到第,沈阶不自然地撇了下头,未说下去,只道:“这条我皆不曾违背,是以女郎不能弃我。”

    ——“第么……沈郎君太瘦了,当加餐长胖些才好。”

    经他提醒,簪缨想起了当初自己随口道出的玩笑话。

    前两条约定,是她从周燮给傅邱氏进策,将那个愚媪玩弄于股掌之间,终于祸败百年之家中吸取了教训,提防谋士弄智,与沈阶把丑话说在前头。

    而第条,纯粹是她当时想不到了,无意瞥见沈阶映在地上高而瘦削的影子,才随口一说。

    “的确皆未违背,是不那么瘦了。”簪缨看了几眼沈阶。

    “那就这样定吧。”

    既然他坚持,簪缨也不再矫情。将来若真西行,身边确实该有个足智多谋的人比较妥当。

    只不过关于毒龙池中莲的事,簪缨并不打算告诉沈阶。

    和信任与否无关,关乎小舅舅的命门,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簪缨神思微微恍惚,眼波雾生,对沈阶随意一颔首,“我要出去一趟,你可自便。”

    “女郎。”

    她的语气太淡了,像只是敷衍着一层外壳,里头的神魂却早已不知飞往何处。沈阶下意识叫住簪缨。

    有一瞬沈阶觉得女郎身上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然那份直觉闪逝太快,他没能抓住。

    簪缨清姿淡彻地一回眸,等他的话。

    沈阶面上一派平静,暗中掐了下掌心,还是把心底那道明知逾越的声音问了出来:“女郎的眼睛……”

    簪缨怔了一息不到,怕被这个聪明人看出什么端倪,随意轻哦一声,“没什么,昨日知大司□□旋,我心中,欢喜。”

    她打发沈阶后,命下人备马车,准备去趟西山行宫。她已打听明白,那位葛神医在此战中被征辟为军医,随北府军北征,打胜仗后又随小舅舅回了建康,此时正住在行宫里。

    正好她对于小舅舅的身体状况,还有许多疑问想请教葛先生。

    杜掌柜闻信,哪里放心再让簪缨独自出门,说什么也要随往。一行出了府门,簪缨不意在巷子里看到了林参军。

    林锐一见女郎出门,便微微笑了。“大将军走时叮嘱过,说女公子兴许要去行宫拜访葛神医,令卑职等在此敬候。大将军果然料事如神啊。”

    簪缨轻愣,而后点点头。

    去西山行宫算作故地重游,秋日池草枫红的宫苑别有风味,这一次簪缨却无多少赏景的闲致。

    她在东半宫的厦阁中寻到了葛清营,先通姓名,再奉上备好的数盒稀珍药材做谢礼,以答谢葛清营对她的救命之恩。

    “当日小女子醒来虚弱,先生又走得急,未能好生感谢先生。”簪缨说着,向葛清营福身缓施一礼。

    这葛清营原是个不受羁糜两袖清风的人物,前番被卫觎拉去随军救治伤号没什么,但得胜以后,他便该离开军营去各地游方。却因卫觎担心簪缨的身体,说当日离开得匆忙,非压着他一道回京给小女娘再把一次脉,确定她体内余毒尽清,不存遗患了,才肯放他离开。

    葛清营本来满肚子冒火,他自己医治的人,自己能不清楚?他卫大司马何时如此患得患失,多此一举起来了?

    可结果,这女郎自己找上门来,先软声细语地给他一顿奉承,葛清营便伸手打不得笑脸人了。

    何况簪缨带来的那些药材,珍奇不在于价格,而是有价难寻,入药救人,也算功德一桩,一下子送到了葛清营的心缝里。

    他只得淡哼一声,指指案席,让簪缨坐下,给她把了回脉。

    听完后嘀咕道:“我便说是无事,卫观白那厮忒不省心……”

    簪缨一听便明,眉心微黯,“是小舅舅请先生回京的?”

    葛清营语气不豫,“还能有谁。”

    簪缨心中不由酸涩难忍,又如昨夜的光景,好不容易才藏起悲色,垂睫轻道:“先生,我已知道他中毒之事……今日来此,除了道谢,便是想问一问,那味毒龙池中莲,是否唯西域葱岭之西的不依山毒龙池中方有?是开花摘时为药,闭合摘时为毒,靠肉眼无法分辨的,是吗?”

    葛神医见惯了生死苦病,平静捋须道:“正是。”

    簪缨昨晚从杜掌柜口中听得的这些事,唯恐神思恍惚之下出现纰漏,一一向葛先生确认一遍。

    待她终于确定了这味药当真无法以他药代替,心尖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搓了一把,不知是何滋味。

    沉寂几许,她抬起头:“那么,我服下了药,若用我的血,可以代替此药吗?”

    葛清营被少女眼底的光芒震得一惊。

    他随即拂袖重声道:“这是何处听来的邪门左道?这味药恰巧能除女公子体内之毒,已是万万之幸,岂有鲜血入药一说?大司马当初自愿让药,是已然做好了决定。女公子自幼身带不足之症,想也是受尽了药石之苦,有今日的境遇得来不易,若因此整日愧怍,胡思乱想,岂非辜负了大司马的拳拳爱护之心!”

    簪缨未因葛清营的疾言厉色而略改神色,道了声是,接着又问:“那么那味金鳞薜荔,我听我家掌柜说不见于医书记载,想请教先生,既如此,又是如何开出的药方?”

    葛清营微感意外地看她一眼,心道:这女子倒有几分敏锐。

    他神色缓和了些,耐心解释道:“此药是葛某在北朝偏僻乡村寻访疑难杂症时,听当地一位医术不俗的老郎中所言,乃是他祖上口口相传,并无文字记载,那位老郎中只知其名,也未曾见过是何物。然而我细问验方,这味药却正合解毒的药性。”

    簪缨一一记在心中,“那么多半是北朝本土所生之物吗?”

    葛清营点头。

    “葛某是如此认为的,也一向告诉卫大司马派人往这个方向去寻,可惜这么多年,犹未寻到。”

    簪缨捻指又问:“第味药,佛睛黑石,是高僧圆寂后瞳仁所化的舍利。请教先生,何以一定要用眼睛的舍利,其他部位烧出舍利子不行吗?”

    高僧坐化的舍利子固然也十分难得,然而举唐氏之力,终归能够寻到。不似这僧人眼眸所化之物,簪缨不仅见所未见,在杜掌柜说出之前,她闻所未闻。

    这也是这味药引一直找寻不到的原因。

    葛清营道:“古语有言,‘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人之初生,先生二目,死亦先死二目。我教有个说法,这一目之中,元精、元气、元神俱在其内,故而有元化清,祛毒解瘴之效。非其他舍利能够比拟。”

    簪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葛清营看着少女认真蹙起的弯柳黛眉,心头不禁生出几分赞赏,而后又有种与造化弄人的唏嘘,放缓声道:“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出来吧。”

    他之前想错了。

    这位女公子原来并非是因为得知她用了大司马的救命药,愧疚难安,故来找他啼求的——葛清营见过很多那种病患家属,仿佛他能开几道方子就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旁人救不了的病,只要苦苦哀求他,掉够了眼泪,便能显得诚心无愧,便能让自己的心关过得去。

    可这位女公子却不是,得知她的血不能入药,她一分迟疑与软弱都没有,便接着问寻药的途径。

    她就只是来问问题,找办法的。

    大司马舍命相救之人,品格当如是。

    葛清营忽又想起,那日在这位娘子内寝的屏风外,他给卫觎把脉,从前卫觎压制在心的只有杀伐欲与酒涎欲,可那一次,葛清营却发觉卫觎丹田异常燥动——他多了一种欲。

    爱欲。

    想到此处,正逢簪缨问道:“我想知道,小舅舅蛊毒发作时,身上究竟是怎样个难受法,可有缓解的法子,又会否造成什么不可逆的损伤?”

    葛清营望着簪缨清澈的双眸,忽然不合时宜地淡笑了一声。

    簪缨细白的眉心轻动,“先生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女公子昏迷时,大司马也是这般巨细靡遗地盘问我关于女公子的情况。”

    簪缨猝不及防地一顿,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不是盘问先生……”

    葛清营打断她的话,“女公子就不奇怪,这些关乎一朝重臣的机密要事,何以女公子发问,某便毫无保留地交代了?”

    这位中年医士微叹一声,自问自答,“是因为今日一大早大司马遣人来递了话,说女公子若来问,某无需隐瞒,尽可相告。”

    卫觎的原话是:“她想知道什么,便告诉她什么。”

    此时殿阁外,华美庄穆的九十九层白玉长阶上,卸甲脱刀的卫觎一身轻袍缓带,一手背在身后,漫然登阶。

    出了皇宫,闻禀那个很有主意的小女娘果然来了这里,他便来接人了。

    守在抱厦外头的杜掌柜和徐军师,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忽见卫觎的身影,欲要见礼,却被卫觎竖指在唇上随意一碰,示意噤声。

    他两步走到那扇紧闭的海棠门前,没有打断阁中的谈话,随意往墙边一靠,眼神平静地等着。

    既然这些事阿奴已知道,既然以她的性格不追问个清楚无法安心,那么他的里子和面子,都扒干净给她瞧就是了。

    左右是她。

    所以即便露了软肋,也当不得什么。

    阁子内,簪缨在葛神医那句话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对于小舅舅能看穿她所想,簪缨很早以前便知道了,可她却好像依旧低估了小舅舅对她的纵容。

    直到刚刚簪缨才恍悟,她今日之所以能来到行宫,能从葛神医口中探知这些细节,不是她有魄力,而是因为小舅舅不拦着。

    葛清营点到为止,没有戳破卫觎最隐秘的那道心思,顺着簪缨的问题,只与她说卫觎体内的蛊毒会将一个人的七情六欲激发到最大,配制出解药之前无解,只能靠自身硬扛过去。

    只是压抑得越深,发作时也会一次比一次更猛烈难熬。

    喜怒忧思悲恐惊。

    贪嗔痴恨爱恶。

    哪一样濒临极限,都可能把人逼到发疯。

    簪缨听后默然无语良久。

    其后,她又强打精神问了几个问题,起身告辞。

    少女神思闷闷地打开门扉,微风将一缕青玉色袍角拂进眼帘。

    簪缨一怔,飞快地抬起头。

    方才出现在旁人口中的人,眼下实打实地站在她眼前。他看起来那样强健,从容,倨傲,眉漆目明,唇红薄丹,长睫轻眨一下,眸子里全是深敛的光泽,就像驱走乌云的太阳。

    簪缨的心咚咚猛跳,倒流回心房的血液融汇着呼之欲出的想念与不讲道理的委屈。

    当她发现倚壁的卫觎侧头目不转睛盯着她眼皮,仿佛在研究什么时,又先脸红起来,心疑自己的肿眼泡很丑,迅速避开视线,声音发软,“我,我好了。”

    打死她也说不出口“我不哭了”这种话,可一想昨晚在他面前耍泼出丑,张嘴大哭,簪缨便耳根子发热,绣鞋里的脚趾不住地往下抠。

    卫觎只是含笑纵容看着她。“真好了?”

    “嗯。”簪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恹恹垂着头,“小舅舅莫与我计较,昨晚的事,千万忘了吧……”

    “还有,我听话的,昨晚所说都是气话,不会当真去西域那么凶险的地方,小舅舅莫忧。”

    方才葛神医说了,长久的忧虑积在他心里,对他的身体没甚好处。

    她已托他的福贪得了这许多,不能再让他劳心费神。

    卫觎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睛。

    过去恨不得把乖巧老实刻在脸上的小女娘,如今说起这种撒谎不打草稿的话,是张嘴就来了。

    卫觎此刻有些信了,他的阿奴,真能用一句话把那姓释的和尚给说疯,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和王逍平起平坐谈条件,更能当着满京贵妇的面,有条不紊地揭下庾氏姊妹的人皮。

    他离开之后,她悄然成长。

    可轮到在他面前,怎么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卫觎不以为气反而纵许地低笑一声。

    “小骗子。”

    簪缨耳尖一颤。

    她悄悄扁了扁嘴,才不是呢。

    “小骗子,才过一宿,就不认得我了?”表面像是揶揄,可卫觎唤出那个称谓的语调又极温昵,“抬头看我。”

    簪缨撩动上眼皮飞快看他一眼。

    随即眼珠左右游弋不定,强行转移话题:“小舅舅过来,怎不给我带盏冰酪酥?”

    这是过去住在这里时,卫觎给她惯成的习惯。

    奇怪得很,簪缨在见不到小舅舅的时候,满心恐慌,唯恐自己害了他,唯恐再也见不到他。可她一旦见到那张风轻云淡的神容,那些恐怖与绝望又消弥无踪了,就只想和他耍赖皮。

    大抵因着,他的目光有种金石笃沉的力量,习惯主掌杀伐,不劳旁人怜悯。

    就是这样的人,在簪缨说完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露出来。

    掌心上赫然是一盏挂水珠的雪白冰酪。

    簪缨瞬间睁大眼睛。

    小舅舅再神,怎么可能提前想到她会说这种无理之言,好变出这个来满足她?

    她一时将难为情也忘了,迟疑一下,伸手去够。卫觎手臂往回轻缩,“琉璃盏凉,就这么吃。”

    簪缨无声眨掉眼睫上的水气,就着他的手舀起顶头的樱桃,艾艾送到他唇边。

    阶台下一直不敢啧声的杜掌柜与徐军师对视一眼,无声退得更远了些。

    作为两个知晓内情的老家伙,他们看见这一幕的心情就如同吞下了两斤拌糖的酸角,说不清是何滋味。

    杜掌柜原本仅为卫觎的身体而担忧,此刻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仿佛小娘子只有在大司马面前,才会流露出恃宠生娇的小女娘模样;大司马也只有在小娘子面前,才宛如一个神气生动的少年郎……

    而徐寔闭了闭眼,反复默念葛清营告诫过的那四个字:不可动情,不可动情。

    阶台朱阑边,簪缨举着那粒樱桃,终于仰头好好地正视卫觎,乌眸水亮,一字一字说:“上一回我欠你的。”

    卫觎一顿,俯身叼走那粒樱桃,“不欠了。”

    不,是欠的。

    “不许哭。”

    “……没有,才没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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