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岁月悠长-正文后续,长阳
去岁降瑞雪, 今朝春光好。
大地上碧草葱茏,空气里笼着一层浅浅的雾,水汽轻盈。
茶水在壶里咕嘟作响, 摊主悠然对火摇着蒲扇。
茶摊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 其中有一位身着白衣的客人, 身旁放着一支笔, 在清润的草木气息里悠然饮着茶。
远处踉跄的脚步打破了这一片清净。一个年轻人正跌跌撞撞地往茶摊来, 他看上去实在狼狈极了,衣服被刮得破破烂烂, 沾了许多泥污,头发也散了, 被发带勉强束在后面, 露出来的头脸和手上都有擦伤。
摊主看起来认识他,放下蒲扇站起来迎过去:“呦,小顾,这是怎么了?”
说他们关系不好吧, 摊主还把他扶到了板凳上,可说他们关系好吧,摊主看起来却并不担心,硬要说的话……似乎有些习以为常?
顾远归被摊主搀着坐在靠着柱子的长椅上,歪歪斜斜倚在柱子上, 不见放松, 反而打起哆嗦来。
“跌、跌坑里了。”顾远归上牙打着下牙说道。
白衣客人就坐在旁边的桌上, 倒了一杯热茶转身递给他。
“谢、谢谢。”顾远归没有客气的力气,接过热茶咕咚咕咚灌下去,沁入身体寒气从前胸后背散出去,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寒颤, 才感觉僵木的四肢有了点暖意,渐渐有了力气。
“我给你调一碗热酥酪去,你先歇着吧。”摊主已经转身忙开了,舀出一碗浮着油的鲜奶来,往里调了米酒和糖,放到蒸锅里盖上。
摊子里其他人已经聊上了,有个穿短衫的汉子开口问道:“小顾,你这是跌哪的坑里去了?待会儿我去给填上。”
“不远,就在东头那条道上,长着两颗榆树的那处。快两人深的坑,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顾远归苦笑道。
一旁白衣客人给他递了块干净的布巾,指一指温热的茶水,顾远归忙接过来再次道谢,拿布巾沾着热茶揩了手脸上的泥污,把伤口清出来。
“两人深的坑!”穿短衫的汉子咂舌道,“那条道儿走的人不少,怎么突然出了这么个坑?”
其他人亦七嘴八舌问道:
“是有人挖的陷阱吗?”
“不可能,哪有在道上挖陷阱的呀!”
“你啥时候跌进去的呀?怎么冻成这样?”
“你咋跌进去的?”
顾远归喝了热茶,不再打哆嗦,讲话也不磕巴了,听这些人八卦自己的倒霉事,也不生气,好脾气地一一解释:
“不是人挖的,可能是前两天下了雨,底下土空了,面儿上看着还好,我一踩就塌进去了。”
“昨天傍晚的时候,一直没等到有人路过,冻了一宿,今早下了小雨,坑又塌了一些,露出榆树根来,我才抓着爬出来的。”
“生生冻一宿,可真够倒霉的……”
“那条道常有人走,偏赶上没人……”
“你歪一会儿吧,在底下一宿没睡吧?”
早春都冷,更何况是夜里,在坑底睡一宿,怕不是要冻坏了,熬一宿虽然伤精神头儿,但动一动好歹有点儿热乎气。
有人给他搬了几条长凳拼起来,摊主指一指摊位角落里堆着的挡雨油布和铺摊毡子:“拿去用吧。”
顾远归也不嫌弃脏——他现在说不好比那毡子还邋遢着,在长椅上一铺一裹,歪着脑袋就睡了。这一宿可够他遭罪的。
其他人见状都放低了声音,但……内容还是在八卦着顾远归。
顾远归在在这一片儿也算是鼎鼎有名的人了,只是他的有名的原因比较特殊——他是因为倒霉到一定水准。
有瞧着旁边儿白衣客人眼生的,还热心给他解释:“你不知道吧?小顾是这儿出了名的倒霉,别人走好好的路,偏他会掉进坑里,店小二走摔了,菜汤一定是撒他身上的,他三天两头就会出一次意外,有的是弄脏衣服那种小事,有的就像今天这种,不过每次出完这种大麻烦,接下来都能安生几天。我们都习惯了。”
“一个人倒霉成这样,可不同寻常啊。”白衣客人道,似乎颇有兴趣。
说话的人更愿意继续往下讲了:“可不是嘛,开始的时候都没人愿意跟他沾边儿,生怕也沾上他的霉运。而且,”他声音一压,张着眼睛往前一探,道,“这人倒霉成这样,谁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被老天看不惯了啊!”
他见白衣客人没什么反应,非常不满足地接了一句:“你说是不是?”
结果被旁人接了茬:“咱现在都不在意这个了,是因为小顾还有个特点:他这人虽然倒霉,但也是有运气的。”那人神神秘秘地吊人胃口,说完这句就停下了。
之前的人给他拆台:“小顾这人,虽然经常倒霉,但他遇到再大的险事,最后都不会出事。”
白衣客人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用说话,这些热情的茶客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藏不住话,都给揭了出来。
“上回他的船翻了,都能从急流里平安回到岸上。”
“也不知这算倒霉还是幸运。”
“嗐,这运气搁你你要不要?”
这边儿人们小声八卦着,那边儿顾远归已经打起了鼾,蒸锅下柴火噼剥,空气蒸出湿润的香。
顾远归虽然倒霉,但心很宽,不会自己憋气,也不在意别人把他的倒霉事当谈资。附近免不了都对他产生几分同情,碰上他正走霉运时都愿意搭把手,当然,继续拿他的稀奇事当谈资是少不了的,尤其是在附近有个外来的陌生人时——跟早都知道的邻里邻居讲有什么意思?还是要和不知道的人讲才有意思嘛!
于是,这一圈人对着白衣客人满足了自己的八卦欲望,把顾远归的稀奇事倒了个底掉。
讲完了现在,就该猜猜过去了:“要我说,正常人没这么倒霉的,小顾以前应该经过什么事。”
有跟顾远归关系不错的人不乐意了:“行了啊,小顾是倒霉点儿,可他也总能逢凶化吉啊,前两天你爹在院里摔了,还不是人家帮忙背去医馆的?”
前边儿的人涨红了脸:“我说什么了我?我不就说他这情况不正常,肯定有前因吗?”
他们这些人都来来回回吵过多少次了,从来得不出结果来,转脸瞧见一旁悠闲听故事的白衣客人,拉他出来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啊……”白衣客人慢悠悠放下茶盏,“总走霉运有原因,逢凶化吉也有原因。与其琢磨他过去做了什么导致现在走霉运,为什么不看看他现在做了什么,未来又会走什么运呢?”
问话的人怔了一下,咂摸两口滋味,道:“你这话说得有意思。”
旁的人已经又继续唠起来:
“小顾不是找人帮忙看过,说没看出什么来吗?”
“嗐,他找那人就是个骗子。”
“听说有的神仙喜欢游戏人间,会化作普通人的模样四处游历,点化凡人。”
“听说还有化作一只鸟儿、一棵树的呢!”
“变成一阵风的也有。”
“到处都是神仙,说不准这儿就有呢!”
一群人哈哈笑起来,并不当真。神仙哪有那么容易遇到?
与其做这样的大梦,不如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等到一壶茶尽,太阳蒸去了空气里的水汽,偷得闲光的茶客们也陆陆续续地散去,各自投入各自的生活。
茶摊里空了下来,只剩下白衣客人还悠闲品着茶。
摊主端着一盘新蒸出的马蹄糕送上来:“您尝尝我的手艺?”
长阳挟了一块入口,笑道:“不错。”
摊主高兴地眯起眼。这热爱生活的鬼王不只是喜欢扮成人间百工,他每次化身凡人都过得很认真,夸他手艺比送珍宝还让他高兴。
得了长阳这一句夸赞,茶摊主心满意足坐回火炉前,又开始慢悠悠地摇着扇。
顾远归还沉在梦里,虽然是硬板凳配破毛毡,但也算有个躺的地方,之前那杯热茶灌下肚,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暖了,他就在这团暖意当中、在初春湿润的草木泥土气里,沉入了一个梦境。
人们的闲聊在梦里化作喧嚷,他好像在一个夜集里,灯火连天的热闹着,好多人聚在一个皮影摊前,皮影贴在布帘子后面,一场演罢又一场,但来来去去总是同一出戏。
戏台前的人来了又去,换了不知几遭,但顾远归却一直在这场皮影戏前。
反复演的同一场戏渐渐让他焦躁起来,他看着那在白布上投下的影子,只觉得自己好像也化作了那台上的皮影,被人操纵着反复演出同一场戏。一时救人,一时遇害,一时英雄气概,一时狼狈不堪……悲喜生死,皆脱不出戏台上的轮回。
他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到白布后面,想要瞧瞧这演皮影的艺人,为什么总是反复演着同一场戏?
可是走到后面,他却愣住了——那皮影艺人抱臂站着,手上是空的,那些皮影,是自己贴在白布上行动。
皮影艺人的脸有些模糊,他也在看着走来走去的皮影,目光复杂,虽然看不清面目,却能感觉到他的神色是温和的。
因此当他看过来的时候,顾远归并不觉得害怕。
“为什么一直要演同样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问皮影艺人还是该问那些皮影。
“不一样的。”皮影艺人摇头道,伸手一指,“你看。”
顾远归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那皮影又一次救了人,然后伸手摸了摸还在惊恐当中的小孩,他离开时走在山水的影子里,在道上快走了几分,在水边多停了几刻——他在欣赏水色。
顾远归觉得自己好像又成了那个皮影。
可虽然每次都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大的方向却总是不变。
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的演同样的皮影戏?他为什么每次都做一样的选择?就不能多变变吗?
“那是他的选择。”皮影艺人说道。
顾远归奇妙地懂了,他就像和那皮影成为一体似的懂了皮影的想法——每一次他看到人遇险了,都想要去救,于是他就去救了。
仅此而已。
“可如果他知道自己总是在走同样的路,还会愿意继续这样的选择吗?他不会想要跳出来吗?”顾远归喃喃道。
他好像被困在这个梦里似的,远处的灯火像浸了水的画,人们的喧嚷也是模糊不清的,其他看戏的观众同样褪色似的瞧不清楚,心里的躁意翻涌起来,又生出不知从何而起的悲来。
顾远归睡得不安稳,紧皱着眉在长椅上翻身,大半的身子都悬了空,破毡子自行一裹,又把他给拉回椅子上。顾远归还沉在梦里,半点儿没有醒的意思。
蒸锅还在冒着热气,长阳举着茶杯,忽然笑了一声。
风吹得草色翻浪,远处走来两个身影,一个灰眸姑娘,一个宽肩男子。
仰苍走进茶摊,对两人歉意且感激地各施一礼。
别初年寿岁尽后重入轮回,因为他之前把自己逼到绝境,以至于轮回的时候情况实在糟糕,不但没能保留下记忆,而且就连点苍山也没办法找到他的转世之身。
仰苍想要寻找而不得,看此地情状,在他找来之前,别初年的转世之身已经受到长阳与鬼王的照拂。
他走到还睡着的顾远归身旁,伸手在他头颅上方拂了一拂,顾远归紧皱的眉一松。
他还在梦里,只觉得心上的焦躁突然散了,于是眼前一切都变得清晰。他看清了皮影艺人的面孔,那正是他自己的脸。
他已经跳出来了。
他是皮影,是看客,也是演皮影的艺人。
顾远归恍惚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却又不清不楚的,摊主的声音穿过浓雾一样的梦境,清晰地响在耳边:“热酥酪蒸好喽!”
他睁开眼,还在茶摊里。
顾远归下意识伸手一撑想要起身,却不妨长凳拼成的床太窄,一下落空,险些翻下去,好在旁边伸过来一双手扶住他。
“谢谢。”顾远归先道谢,然后才注意到那个扶住他的人——那是个肩膀很宽厚的年轻人。
茶摊里空荡荡的,之前谈笑的茶客们都不见了,只剩下那个白衣客人,但又多了两个人:一个姑娘,和白衣客人坐在一桌,看起来是认识的,另一个就是扶住他的这个年轻人。
“来,吃一碗热腾腾的蒸酥酪,霉运都会过去的。”摊主笑眯眯道。
顾远归对他笑了一下,只把这看做摊主的祝福,并不当真。他这天生的霉运若是能改,早就想法子改了。
一口蒸酥酪下肚,奶香里调和着酒香,温软润滑,将饿了一宿的肠胃熨帖,实在舒畅。
顾远归下意识又舀了一口咽下去,整个人不知怎么的竟怔住了,捧着碗在那里呆愣愣的不动。
丁芹蹭到长阳旁边,被长阳一笔杆敲在头上,低头抿着嘴笑。
仰苍是她叫来的。
自神明归来后,以慈悲心而行,常驻于世间,偶尔也会遇见故人。
别初年会沦落至此,也是因为受大轮回所困,才从一个道心明净澄澈的修士一步步走向偏执。长阳给他一盏茶、一个梦,但提前把他交给仰苍也很好,仰苍寻他,也是别初年曾经种下的因。
“尝尝吧。”长阳含笑点着马蹄糕示意。
丁芹捻起一块放入口中,眼睛慢慢睁大。鬼王所做的食物里,有生活百味呀。
顾远归还在捧着碗发呆,仰苍在一旁安静地等待。
生活百味就是意义,选择就是意义。
道不是一个终点,道是行在脚下的。
长阳站起身,对他们一笑,脚步悠悠带着丁芹离开了茶摊。
古道长长,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远去。
碧草遥遥连天远,草叶起伏出深深浅浅的绿,这是春风行的道。
苍空浩渺无边际,既空且远,不阻不碍,这是流云行的道。
天高地阔,皆是神明道。
……
“你已经能见因果,知晓该如何化苦了。”长阳在林间漫步,忽而一转,绕过了前方的蚁穴。
凡尘积苦深重,但化苦不是点着心焰硬莽,强行靠自己的心去化世间的苦。
这世间有因果,亦有修行道。
渡苦不是替众生承负,也无法承负,慈悲不是如众生所愿,也无法足愿。
若能授之以道、教之因果,使心不自苦,众生亦可自渡。
大河洋洋,像大地上的一笔飞白。
长阳在岸边停下,渡河于他而言,只是再轻易不过的事,但他却没有动。
这一路以来,他很少使用神通,就算偶有所用,也只是如给了顾远归一杯茶、一个梦这样不显异象的法术。
丁芹心中似乎有点明白,却又想得懵懂,只模模糊糊猜着神明的用意。
她若有疑惑也会发问,但还没有直接问过这件事——上神是想要她自己想明白。
此时见长阳停在岸边,不渡河亦不沿岸走,亦非看风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丁芹不由好奇问道:“您在等什么呢?”
“我在等来渡我的人。”长阳含笑道。
丁芹不解。
片刻之后,近岸浪花翻涌,一只大龟浮上水面,甲壳温润古拙,昂起的头颅与寻常龟类不同,修颈长须,端正庄严,和龙首有几分相类。
“上神欲往何处?我愿载一程。”老龟嗡嗡道。
丁芹看着老龟殷殷期盼的目光,忽如醍醐灌顶。
神明不需要众生来渡,但众生需要渡神明——种因得果,众生畏苦,欲得离苦的果,便要种离苦的因。
每一道善念都是珍贵的种子,神明接受众生的帮助,亦是成全众生的善念,让这缕善念种下的因,在来日结成离苦的果。
慈悲不只是给予,也是接受。
神明为何行走如寻常众生?因为求离苦、求度脱的正是寻常众生。
鸟雀以展翅飞翔渡河,行走于地上的牛羊却无法学,因为他们没有翅膀。
神明神通广大,凡尘众生却无法学。
故而神明不举神通,众生见之,皆可学之。
神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是在教导解脱的道。
这是慈悲。
“也好。”长阳含笑,跨上龟背,转头对丁芹道,“去吧,去吧。”
她已知晓该如何做。
丁芹对河上远去的身影深深一礼。
神明带着她走了一程,教她寻到自己的道。
何其珍贵的一程!
淮水浩荡,分支众多,在这诸多分支之中,有一条尤为曲折的河道,穿过大青山脉,名为九曲。
清明时节,细雨忽落,雨水薄得像雾,入怀生凉。
九曲河岸旁,一个蓄须的中年男子正举着油纸伞,护住妻儿,身前还摆有酒菜香烛。
他们是来此祭奠的。
“……当时啊,我就是在这里遇到那位白衣仙人的。”常安渡说着说着就沉到了回忆里。
河上那惊心动魄的两日,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安稳的,大概是因为有人在庇护他吧,那位穿着白衣的仙人,还有……戴着斗笠的船夫。
他的父亲死在河水里,这么多年,他已经接受了。在河对岸的周家村时,他收到父亲的托梦,那时他就知晓了,只是不愿接受罢了。
说起来,后来梁国最乱的时候,他一个外乡人乱闯乱撞,一路竟能平平安安,也是不可思议的幸事。
怀中小儿急着听下文,见他半晌不讲,忍不住伸手去揪他爹的胡子。
常安渡吃痛,也不生气,回过神来救下自己的胡子,继续往后讲:“……后来我又遇到了一次仙人……”
旁边的妻子把孩子换了个方向抱着,免得再拽他爹的宝贝胡子。
常安渡的故事在他们那边颇有几分传奇。为了寻父,他一个人在世道最乱的时候跑到了梁国,遇到过神仙,也遇到过妖鬼,跌跌撞撞闯了大半年,家里人都以为他不在了,为免游魂无归处,给他立了衣冠冢,正准备出殡时,却瞧见这么一个大活人闯进灵堂里,真是又惊又喜。
不过,却也不能算完全的丧事变喜事,给常安渡立的衣冠冢用不上了,他父亲的衣冠冢却立结实了。
常安渡的故事讲过也不止百八十遍了,家里人都能背下来,只有这晚得的小儿还没听腻,最喜欢听他爹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此时又讲过一遍,常安渡伸手拿水润润干燥的口舌,听着妻子在一旁逗孩子:“爹爹能平平安安从梁国回来,厉不厉害呀?”
小儿嗓音稚嫩又亮堂:“神仙厉害!神仙庇佑爹爹平平安安!”
妻子又问道:“那神仙为什么庇佑爹爹呀?”
小儿的眼睛黑白分明,明亮地瞧着人,说道:“因为爹爹是好人,神仙喜欢爹爹!”
常安渡听着他们一问一答,思绪不由也随之跑远到了曾经那段似乎惊险的日子。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作为一个只会几分拳脚的普通人,他能从梁国平安回来,五分靠运气,四分靠李拾兄的帮助,只有一分是真正靠他自己。像他这种半点法术不会的普通人,梁国随便一个邪修就能把他解决了。这一趟来回穿行何止万里,他在遇上李拾兄之前能安稳度过,靠的就是运气,能遇上李拾兄,也是他的运气。
可他凭什么有这份运气呢?
常安渡不由又想起他爹给他托的梦,还有船上身着白衣的李先生。
他想起下船前,他已意识到那条船的不对劲儿,于是大着胆子想把李先生一起叫下船。
但李先生并没有下船,只是把自己推到岸上,他含笑的声音像冷雾中的一盏暖灯:
“下船吧,你会一路平安的。”
他的确一路平安了。
为什么呢?
大约……是因为他那时想要救李先生一起下船的一念善意吧?
他会牢牢记得这个的。
“走吧,该回去了。”常安渡回过神来。他们已经祭祀过父亲了,虽然立了衣冠冢,但他还是想带着妻儿来这条河旁看一看。不止是因为他的父亲葬在这条河里,父亲已经转世了。还因为,他曾在这条河水上见过了神明,他想分享给他们,不止作为一个故事,还有他从这段经历里获得的一些东西。
小儿贪看河边好风景,还有些不舍回去。
这些年过去,九曲河已不见了曾经的荒凉阴翳,此时春色融融,九曲河嵌在大青山中,山势重叠,水势回转,在清明薄雨中,远山如墨,玉带隐现,只见清丽怡人,的确是一片难得的好景色。
常安渡低头哄着妻子怀里的孩子,不经意一抬眼,猛然瞪大了眼睛。
“怎么……”妻子觉察到不对,随他转头看去,也失了语。
小儿欢喜指着河上:“神仙!神仙!”
九曲河上,一只屋舍大的威严大龟顺游而下,龟背上赫然坐着一个身影,白衣在和风细雨里拂动,悠然一瞬已从水墨山色里顺流来到了眼前,像是从画里落下的神仙。
他转头一笑,在山间水上漂过,只留下一个洒然的背影。
“李先生……”常安渡喃喃道。
……
河水顺流奔涌,老龟行得比河水还要快,但他却一直游得都很稳当,无论水势大小、绕过几个弯,都不摇不晃,宽厚的背甲上也干干净净,没迸上过一滴河水,那些细雨落到他背上,都径自辟了开。
老龟曾经为了护住淮水君府损了根基,后来得到淮水神君的一滴血重铸根基,如今身具龙形,也有了几分龙势,调理水势不在话下。
他当然知道就算不这样长阳也能坐得稳稳当当,也并不在意是否有细雨打湿衣衫,但神明能做到是神明的能力,他该怎么做是他的心。
浩浩长风间,千里水道倏忽而过,
“就到这里吧。”长阳拍了拍身下的龟甲。
老龟缓缓停下靠岸,身边仍是风浪不起。他们已经穿过了河道九曲,来到大青山脉的另一端。
长阳下到岸边,足边细草青润,摇摇坠露,沾湿虫儿的触须。
老龟大半个身子沉进河里,露的头颅望着长阳,目光不舍。
他本就是安稳随缘的性子,喜静不喜动,大部分时候都平和得很,所处水域亦风平水静,但在这位神明身边时,他感受到另一种舒畅——奔涌畅快,却并不躁动。
长阳看他笑:“还想问什么?说罢。”
乘着老龟走这一程,自然会与老龟结下因果。
但因果并不是需要畏惧的东西。
种善因者得善果,种恶因者得恶果,不想要苦的果,便不要种苦的因,身沾因果又有何可惧呢?
若是执着于无论做什么都不想得到后果,那岂非与浑沌所谓的“大逍遥”成了同源的贪执?
因果只是一种规律,像太阳东升西落、河水奔流入海。
选择因果为道的神明,为了这个选择,不是早就与世间众生立下契约,结下因果了吗?
老龟眨了眨眼,除了感念亲近这位上神,他的确还有别的事徘徊在心。
“上神,淮水神君他……”老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主要是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是个什么情况。
大劫结束后,诸淮水水神都盼望着龙君重归,但淮水神君在清理完水脉情况后,又把淮水丢给诸多水神,自己反而不见了踪影。
“河水汤汤,湖水淼淼,水势自有其变,而水常在。”长阳笑道,“不必忧心他。”
其实还是庸城的事。为了那一场能骗过浑沌的局,受淮水溃堤所害众生不可计数,淮水神君在忙着了结这一件事的因果。
等他忙完了,自然也就回来了。余简也在帮他。
说起来,论起战斗,一百个余简捏起来也不够孟怀打的,但在这件事上,反而比孟怀要强得多。
得了长阳的话,老龟安下心来,慢慢沉下水不见。
斜风细雨间,长阳沿着山脉徐行。
大青山脉绵延舒张,起伏柔和有势,这是大地的脊梁。
曾经他以足步串通地脊,却还没有走过这里。那时他是自李府那条支脉走到主脉,从主脉的半截踏过了前半条地脉,后面的余脉则是借地脊串通的力量一起震通的。
穿过九曲河,就进入了梁,大青山脉的后半截,就是从梁绵延到了隋。
长阳在人间行走,不只是行与众生看,亦是行与天神看,举步皆道。
因果无需畏,七情落何往?
慈悲是什么?
天神难道不懂吗?
他们怎么会不懂呢?若非如此,天神为何会甘心消陨?
他们只是未曾想过,那似乎无情无性的道中,一直有一条道。
如今他们见到了。
长阳在细雨迷蒙里抬头,看向大青山脉的尾端。
一个身着杏黄衣袍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气度沉厚安稳,面容宽宏平静,见他看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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