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大活
七年前,就是在这个破屋里。
一瓦的灯光已经很和善,偏有人还嫌它刺眼,恨不得摸黑。这件事情当然有人反对,就算没有人反对,电表也是要哭了,它就没丢过这样的表,要是再换个半瓦的,这让它怎么转,不知道的还以为它已经风烛残年,转不动了。
屋里有两张单人床,左边的床是空的,右边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头顶床头,脚蹬墙,脸朝内,很久才见软肋动一下,不知是睡是醒。
门外——噢,不对,这个屋子是没有门的,严格说来应该是门口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老人把捡回来的矿泉水瓶子和一沓传单易拉罐等归类安置着。弄好后回到屋里,看到有人在睡觉,还开着灯,脸立刻就板了起来。
其时已是黑白交接,天就要黑了,要是不开灯,除了门口可以依稀看出人的轮廓,屋里已近目不能视。老人却关掉了灯,过去踢了床上的人两脚说:“开灯不要钱啊?睡觉还开灯,梦想还能照进现实不成?又不出工,都错过黄金时段了,你还过不过了?”
床上的人动都不动说:“没看到那两个五十斤容积的白色大罐头吗?能卖二十块钱,够我吃两天了。”
老人说:“两天?没得捡的时候我看你吃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席子都被你睡烂了。”
床上的人不耐烦地躬起了身子,把他最爱的冬暖夏可吸汗的草席退出来,推到了地上说:“别给我垫席子,我不需要。”
老人拍了拍席子,收起来说:“长脾气了,床板也是会烂的。”
床上的人转过身来,瘦削,一脸惨白,要不是目光清澈,看起来倒像是个瘾君子。他叫叶枫,不知道是十五岁还是十六岁,打小就跟着老人一起拾荒为生,他是老人从垃圾堆里捡的,老人也不知道他具体多大,只是按照他的体格胡乱猜测。
当然这些都是老头告诉他的。据说,老头本是普通人家,只因一次为正义,站出来作了回证人,结果得罪了人。仇家把他害得家破人亡,就他和叶枫侥幸活了下来。这些年居无定所,到处躲避仇家的追杀,他和叶枫是半年前才逃到这里的。在来这里的路上,叶枫不幸被仇家打成了重伤,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高烧一直不退。也是老头交游广阔,大概是职业的缘故,识得一些能人异士,还跟他们学了些异术,叶枫这才捡回了一条命。等他醒来后,半年前的记忆已经大半丧失,只记得一些生存技能和某些保命的手段,零零散散,生活琐碎的记忆半点都记不起来,完全不能支撑起之前的人生。
叶枫说:“我一花样少年,见天就捡瓶子,像话吗?就算捡得跟你一样,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高级拾荒者,能有什么出息?”
老人说:“花样少年?没有饭吃你就会变成一坨屎。什么有出息?你告诉我。”
叶枫说:“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保证,我以后一定会赚大钱的,等你动不了了,我会养你,我发四。”
老人说:“不需要,别跟我扯没用的,有趟大活——”
所谓的大活,要不就路远,要不就极其艰难复杂,叶枫一听,立刻背过身去果断拒绝说:“不去!”
老人说:“翅膀硬了,我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不去?早知道我让你在垃圾堆里自生自灭好了。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在抓自己拉出来的屎吃,表情还很陶醉的样——”
叶枫一个平地崛起,坐了起来说:“停——还有别的话吗?都说几万遍了,你烦不烦?不仗这几句话你还活不下去了。说吧,要怎么样你才能销毁这段记忆?”
老人说:“你出了这趟活,我就不说了。”
叶枫说:“当真?那我还没能力劳动那些年,还有病懒伤痛等缺勤的时候,吃你的、用你的、住你的一切能不能还清?”
老人说:“想得美,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叶枫又躺下说:“那算了,你继续说吧,请便。”
其实叶枫也不是要跟他划清界限,或者断绝关系,只是想让他少些唠叨的资源。
老人说:“行啊,学会讨价还价了,算我自作孽,只要你出了这趟活,我就不再提你的糗事,以前吃我的花我的也一笔勾销,算你还清了。”
叶枫回过头来说:“真的?”
老人说:“怎么,要我立字据?”
叶枫坐起来说:“不用,不用。那我就勉为其难替你走一趟。什么活,说吧。”
老人压低声音简单地跟他说了一下活计,到了那边自然会有人跟他细说,现在不必说得这么清楚,说太清楚了没准他会后悔。
说完,老人递给他一张纸条又说:“趁天黑,赶紧上路吧。”
叶枫都快崩溃了,苦着脸说:“咱能说点吉利的吗?我去出活,不是去死。”
老人说:“有什么区别?搞砸了你就死在外面算了,不要回来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叶枫说:“我现在才发现,你也是要脸的。我曾经有失手?”
老人说:“不怕——”
叶枫接过话说:“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都没别的词了,你耳朵不起茧的吗,老是这些陈词滥调,捡了这么多书你都不看,都回到原始社会了。”
老人说:“不吃饭会死,没听说过看书能饱。”
叶枫一脸嫌弃说:“好好好,你正确,你是对的。”
老人说:“甭废话,赶紧的,晚了出白活,我说的都不算。”
叶枫去打开了灯。
老人又不悦,说:“你交电费啊,关掉!”
叶枫说:“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我收拾套衣服。”
老人说:“收拾衣服用得着开灯吗?摸着就出来了。”
叶枫很不情愿地关掉了灯,好在他暗中辨物的能力还在。这是吃了很多苦头,付出了很多诸如磕破膝盖和额头之类的惨烈代价换来的。要是不在了,他得痛哭好几天。不过说来也奇怪,光记得摔跤了,隐约中旁边还有谁在指责的,就是想不起来了。
叶枫摸出了一个黑色塑料袋说:“不是怕摸错了你的裤头吗?”
老人说:“料子都不一样,你不会比划吗?摸错你试试。”
叶枫说:“这么抠门没见你富裕到哪去。”
老人说:“那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这个拖油瓶,我早发财了。我抠门,我不抠门你能长这么大?你吃的都是我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叶枫说:“行——你能不能别这么恶心?”
老人说:“恶心?这叫比喻懂不懂,还说自己看的书多,看的连环画吧。论恶心你是古今第一人,我可比不了你。”
叶枫知道他指的什么,不过还是不能相信地问了一句:“你见到我的时候,我真的在吃自己拉的屎吗?”
老人眼睛一瞪,说:“怎么,证人都还没死呢,要不要我找来帮你忆忆?”
叶枫有些丧气,赶紧说:“不麻烦了。什么时候开饭,吃完饭我就走。我说咱们能不能偶尔改善一下伙食,你看我这面黄肌瘦的,咱们真的穷得吃饭都成问题了吗?”
老人很惊讶的样子说:“开饭——自己上外面吃去。吃再好有什么用,吃到肚子里全成屎,吃龙肉不会长生,吃鸡不会下蛋打鸣,吃金子也拉不出金条,能活就好,活着就很不错了。”
叶枫难得他这么慷慨,也不跟他辩论说:“也好,开路费。我一直都觉得你说得对,很有道理,完全没有毛病,我都记下了。”
老人却不吃这套,说:“路费?好啊,把你的私房钱充公再说。”
叶枫说:“我哪有私房钱?”
老人说:“没有吗?你屁股兜里藏的二百块钱是假的?要不是怕别人误会我对你有意思,半夜我就摸了。”
“算你狠。”叶枫抄起黑色塑料袋跑了出去,出门口时伸手在屋檐硬叫成的厨房里顺了包方便面。
老人看着叶枫狼狈的样子,喃喃自语说:“他果然很在乎自己吃屎的样子呢。臭小子,跟我来这套,我还治不了你,哼——算来时间也差不多了,也该是放你出笼的时候了。老夫只管帮你过个渡,其他的事——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