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番外六
许星榆出生在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家庭。
——至少十二岁之前, 他一直这么认为。
他出生在一座四季如春的江南古镇,紧挨着省会城市,游人如织, 被划入国家景区,早早便得到了很好的建设。
他在s城上小学, 一家三口挤在狭小的出租房里。童年的记忆便是狭窄的弄堂,林立的高楼,破旧的天桥, 以及每逢寒暑假会回到的老家。
但许星榆依然感到很幸福。
父母恩爱, 生活温馨而平淡。他像身边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过得天真灿烂, 最多不过是因为成绩优异, 展现出一些不同常人的孤傲。
直到变故的出现。
那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盛夏的夜晚。
在小镇的老房子里, 他像往常一样回到家, 轻手轻脚地推开家门, 一句“我回来了”还没有说出口, 便听见了盘子碎裂的声音。
厨房里传来父母的争吵, 他听见了母亲的哭声, 一句又一句,撕心裂肺一般。
在许星榆的印象里, 母亲一直是端庄优雅的,仿佛一捧晶莹的细雪。却从未想过, 母亲也会因为生活而泣不成声。
年幼的他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近来父母的吵架次数愈加平凡,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似乎是为了他户籍无法留在s城上初中的事。
许星榆不在意这些。
他不介意在哪里上初中, 只要一家三口都在就好。
因此他只是一个人沉默地吃完了留在桌上的残羹冷炙,回到卧室,默默地写起了暑假作业。
直到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是母亲温柔地捧起了他的脸,对他说:
“星榆,再见。”
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感涌上许星榆的心头——他记忆里的,平凡而美好的生活,好像出现了裂痕。
像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的母亲一般,与他渐行渐远了。
后来,许星榆搬家了。
父亲卖掉了老房子,带他搬到了h市的市区。
几乎大出一倍的家,崭新的装修,还有那么多在小镇里从未见过的规划与设施,一切都显得陌生极了。
更陌生的,是那个在家里等他们的女人。
她看着十分年轻,充满着大学生的青春与活力,与风度翩翩、成熟英俊的许明远站在一起,更像是一对天作之合。
他们越甜蜜、越完美,就越显得许星榆的存在格格不入。
明明他才是这里的一部分,却仿佛成了一个外来者。
许星榆第一次见到夏眠,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继母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脾气也见长,许明远忙前忙后,宛如一个体贴入微的丈夫,耐心地哄着她。
许星榆冷漠而讽刺地看着这一幕,转头来到了阳台,静静地翻着一本书。
可温暖的阳光也无法抚平他心中的寒冷。
只会让他的心越来越冷。
是隔壁的动静吸引了他。
女孩子娇软甜糯的声音,如阳光一般灿烂明媚,“爸爸,是不是放在这里呀?”
“哎,眠眠,小心点,别把花盆摔了!”
搬来这里有一段时间,许星榆却从未与隔壁住户打过照面。只是从许明远与继母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对面是一家三口,待人十分热情。
用那两个人的评价,就是“一天天的在面前晃悠,不知道怎么拒绝,烦死了”。
许星榆漠然地想,身边人的真心他们要践踏,便连陌生人的好意,他们也看不上。
他们确实不配得到。
隔壁渐渐安静下来,那对父女似乎离开了。许星榆抬眼去看,阳台上多了三盆绣球花。
蓝紫,浅粉,纯白,像蝴蝶般舒展双翼,尽情地迎接着夏天。
许星榆知道,绣球花有一个别名,叫做“无尽夏”。
在夏天尽情绽放,记录了所有的憧憬与美好。
可那又如何呢?
与他无关。
他的夏天,只剩下黑白两色,不见任何绚烂。
可他心里还是羡慕的。
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是真正过得幸福又美好,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因此,在冬至,在新年,女孩抱着家里准备的礼物来敲门时,许星榆不顾父亲与继母的反对,悄悄给她开了门。
仿佛得到她的礼物之后,也可以尝到生活的一点甜。
大年三十的夜晚,继母临产。
许星榆独自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春节晚会,窗外的河对岸不时传来热闹的烟火声。仿佛只有这样,这个家才显得不再冷清。
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穿着毛绒兔子睡衣的小姑娘,额前的碎发翘起一点,把抱着的东西强硬地塞进他怀里:“给你。”
说完这一句话,她就飞快地跑了,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门外传来她父母的调侃声:
“眠眠,怎么不跟人家小哥哥拜个年?”
“你不是非要把你自己包的饺子塞进去吗?现在送过去了,不让人家夸两句?”
许星榆低头去看。
冷冻柜里取出来的饺子,还冒着寒气。
在一排整整齐齐、形状漂亮的饺子里,几个奇形怪状的存在便显得十分突兀,更像是馄饨,或者小包子。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
锅里沸腾着热气,饺子一只一只漂浮起来,许星榆用勺子捞起,装了满满一盘。
一只饺子吃到一半,又有人在敲门。
是那飞快跑走的小姑娘去而复返,一双杏眼清澈见底,乖乖怯怯地看着他,脆生生道:“哥哥,除夕快乐。”
许星榆很想摸一摸她的头。
只是他最后还是克制了心里的冲动,淡声道:“新年快乐。”
那个叫“眠眠”的小姑娘很快又跑了。
他想,肯定是被他吓跑的。
他这样的人,连朝夕相处的同学都不愿意与他打交道,何况是没见过几面的邻居呢?
只是他回到客厅,再一次咬下一口饺子时,却咬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是那个小姑娘包的,奇形怪状的饺子,像包子一样。
“包子”的底端,是一枚崭新的硬币。
许星榆微微一怔。
他想起方才听见的对话,是她要把饺子塞进来的。
她不敢正面与他说话,却通过另一种方式,传递了她的温柔与善意。
许星榆开始若有若无地关注她。
知道两人就读同一所初中,她只比他小一届,全名是“夏眠”。
小姑娘人缘很好,放学回家的时候,身边总跟着几个同龄人,有说有笑,灿烂得像是夏日午后的阳光。
明媚灼热,却又让人不敢靠近。
许星榆只是一株黑暗里的藤蔓,放任自己自由生长,一旦见到阳光,又迅速缩回最初的土壤。
哪怕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小姑娘把他领回了家,许星榆心里也清楚,那只是处于一种善心。
换成谁,都是一样的。
他最厌恶的,就是别人同情的目光。
平衡的打破,是在他离开的这一天。
父亲与继母决定去z市打工,这套房子挂牌出售,他则被送去寄宿高中,将彻底与这里告别。
两个人为了房子售价的分配,差点大打出手,许星榆麻木地看着他们,像在看一对跳梁小丑。
门被拉开一条缝隙,小姑娘探出头,将一个带着她体温的摆件塞给了他。
包裹在透明树脂里的,是一片蓝色的绣球花,花语是“团圆美满、幸福浪漫”。
每一个词,都像是对他现实生活的嘲讽。
可他又舍不得这份善意。
他将摆件拢在掌心,像是握住了这一束光。
然后就是漫长的高中一年。
许星榆的高中与夏眠的高中仅有一墙之隔,那堵厚厚的围墙,却像是隔绝了一个世界。
哪知命运如此弄人,一年之后,他甚至无法留在这座城市。
这是许星榆第一次与人打架。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为了弥补少年时期缺少幸福与爱的遗憾,通过观察旁人,假装为自己填上那份圆满;也许是为了,抓住那份唯一照进他世界的善意。
他不想放手。
所以,他拿走了署名为“夏眠”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写着夏眠的姓名、地址与联系方式。
他将联系人存进手机通讯录,离开了这座城市。
却迟迟写不出回信。
新学校种满了高大的梧桐树。
初来乍到的许星榆,与这所学校的氛围格格不入。这里的每个人都僵硬而麻木,为多一分少一分争得你死我活,班里的氛围沉寂又压抑,仿佛一座又一座互不相连的孤岛。
许星榆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一个人走在梧桐树下,安静地注视着远方。
像是在寻找他虚无缥缈的未来。
于是,他拾起了一片梧桐叶,连带那一分微妙的心思,与信封一起,寄回了那座城市。
信封一来一往,搭成了一座无形的桥梁。
许星榆开始真正地认识这个名叫夏眠的女孩。
她的世界简单又干净,连烦恼都与同龄人别无二致:学业、社交,今天食堂的饭菜不好吃,明天下雨忘记带伞……
那是许星榆奢求的,属于普通人的平凡生活。
透过夏眠的文字,他止不住地幻想,如果他十二岁那一年没有转折,是不是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呢?
可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于是这种幻想,渐渐地成为了一种情愫。
他像是栖息在深渊的巨龙,将掠来的宝藏藏进洞穴,用裹着厚厚鳞片的龙尾遮掩,不让旁人发现一丝一毫的光芒。
这是属于他的宝藏。
是他黑与白的世界里,唯一注入的缤纷色彩。
直到这件事情暴露在父亲的面前。
许明远当着他的面,用一把火,烧掉了他珍藏的所有信件。
一并烧去的,还有许星榆心里对亲情仅存的幻想。
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光靠幻想,他永远只能活在虚幻世界,摸不到现实的轮廓。
他要走出去。
靠自己逃离这里。
与夏眠重逢那一年,许星榆升入大二。
学校招募迎新志愿者的时候,看着种满梧桐树的大道,想起那些信件上的文字,许星榆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迎新一整天,他几乎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却迟迟没有看见想要寻找的那道身影。
他想,一个承诺而已,有谁会记得呢?
也许夏眠去了更高更远的平台……也许几年过去,她已经长成了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模样。
夜里,在回宿舍的路上,在许星榆不断安慰自己“还有一天”之际,他看见了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拿着校园卡,像只茫然无措的小兔子。
夜色掩去了她的身影,可校园卡上的名字清晰分明。
新闻一班,夏眠。
兜兜转转,他珍藏的宝藏,回到了他的身边。
许星榆向前走了一步。
但也始终是一步。
这样就足够了,他心想。
她早已摆脱了高一时期的迷茫,出落得亭亭玉立、干净又漂亮,也会拥有更好的人生。
而许星榆,只不过是她漫长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名过客,也许她早就不记得那个署名为“繁星”的笔友,或者是短暂地当过她邻居的小少年了。
他们不需要相认,也不需要过多地接触。他只要向过去那样,知道她在这里,知道她过得很好,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只是命运还是喜欢捉弄他。
夏眠所在的学院,与许星榆生母齐梅所在的学院是同一个。
许星榆偶尔会来到行政楼下,想想自己的母亲此刻正在做什么,他该以什么样的理由与齐梅相认。
哪知道齐梅以轻描淡写的语气否定了她的过去,也否定了许星榆的存在。
这是许星榆从未设想的,他自己的结局。
随后更大的打击传来——夏眠谈恋爱了。
建筑学院大二的院草,在追夏眠。
具体情况如何,许星榆并不了解。只是身边的人偶尔会聊起八卦,知道院草多么浪漫,换做任何一个女生,应该早就答应了。
许星榆以为自己会不为所动。
毕竟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他对夏眠的感情。
那是一种什么呢?守护,陪伴,羁绊?
远比爱情更加深重。
可他还是会感到不甘。
宛若白月光一般照在他心上的小姑娘,白白便宜了别人,而她或许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也许他们应该认识一下——他只想在她心上留下痕迹,哪怕一点点也好。
他不想让自己就这么被丢进废弃的记忆篓里。
可惜许星榆总是会跑空。
具体表现为,教学楼门口失败的偶遇,还有打印店的擦肩而过。
直到许星榆升入大三这一年。
一个室友之间的,近乎荒谬的玩笑,让许星榆意识到,小姑娘与她现任男友的感情,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好。
或者换句话说,那个男生并不珍视她。
再一次见到夏眠,是在食堂二楼。
冒冒失失的小姑娘不小心将菜洒在了他的衬衫上,塞给了他几块带着她指腹温度的巧克力。
与室友告别之后,许星榆换好衣服,在宿舍楼下偶遇了他们。
小姑娘前脚刚离开,她的现任男友拿出手机,熟练地对电话那端说着甜言蜜语。
这一刻,许星榆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男生配不上她。
他把她当作集邮般的玩具,追到手便撒手不管,像这样被哄骗的女生,可能还有第二个、第三个,还有千千万万个。
许星榆无法继续站在幕后了。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小姑娘落入渣男的陷阱。
许星榆冷静得出乎意料,心里很快有了初步的计划。
他悄无声息地接近她。
用温柔的风织成一张大网,将她拢在自己的羽翼下,带回巢穴。
很快,小姑娘和渣男分手了。
见她哭得如同脆弱易碎的琉璃,冲动之下,许星榆组织好细心浪漫的语言,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他想,这种感情,是喜欢的。
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对她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喜欢。
她贯穿了他短暂的半生。
所有与异性有关的记忆里,只存在着一个人,她叫夏眠。
可意外的是,夏眠拒绝了他。
破天荒的,许星榆失眠了。
他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个体——一个冷静地告诉自己,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在分手的当晚另觅新欢;另一个则说,她不喜欢他。
她只把他当朋友。
更何况,这个“朋友”,还是许星榆处心积虑地制造机会,偷来的。
现实残忍地告诉许星榆,这只是一场他的独角戏。
他不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应该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像过去一样,默默地守护着她。
可人是贪婪的。
见到了太阳之后,怎么舍得只占有一点点光呢?
他想拥抱整个太阳。
哪怕最后的结局只是被灼伤。
那段时间,许星榆一直在挣扎。
控制不住靠近她,却又想回避她。
但是,当他看见陌生的男生向夏眠要微信时,那种愤怒感,又几乎冲出了他的胸腔。
他不舍得碰的珍宝,也不容许旁人觊觎。
谁也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是夏眠问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原来她也是喜欢他的。
许星榆终于明白。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她站在一起。
更加惊喜的,是夏眠告诉他,她写给他的一封封信里,承载着她的少女心事。
她把她青涩懵懂的感情,都给了信对面的那位少年。
一位初恋,初恋一生。
……
七月底,许星榆与夏眠领证。
拿着新鲜出炉的结婚证,他带着夏眠来到房地产交易中心,在那本房产证上,庄重地添上了夏眠的名字。
给夏眠的婚戒,是在交房的同一时间准备的。
许星榆原本计划等提前还贷的手续办下来,就向夏眠求婚,把这套房作为聘礼交给她。
只是夏眠先他一步,也准备了一对婚戒。
向来被动的小姑娘,却在这一刻,为他主动迈出了一大步。
领证之后,许星榆带夏眠去了一个特殊的地方。
是齐梅的家。
齐梅与许明远的故事狗血又俗套,无非就是富家千金爱上穷小子,为爱离家出走与他结婚,挤在出租房里过小日子。哪知道穷小子一朝飞黄腾达,马上抛弃了糟糠之妻,另觅新欢。
他们分分合合,互相折磨,也把这样的折磨带到了下一代。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许星榆继承了齐梅的倔强。
当年齐梅虽然回到s城,却没有向家庭求助,而是靠自己找到了新的工作;许星榆创业之初也十分困难,但始终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不过,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
他与夏眠领证,于情于理,齐梅作为生母,都有知情权。
有齐梅出面,夏父夏母那边,也好有个交代。
这么多年过去,许星榆对齐梅已经谈不上怨恨。他缺失的那些东西,不是靠物质或者情感可以弥补,只能把一切都寄托于时间。
幸好齐梅看上去很喜欢夏眠。
她是夏眠的专业课老师,夏眠受过她许多指点,这一点上,许星榆是感激她的。
许星榆的外祖父多年前已经去世,这场晚饭的主角有四个人,许星榆,夏眠,齐梅,以及外祖母。
外祖母说话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颤抖着握住了夏眠的手,塞给了她一个厚厚的红包。
多年不见的外孙带着外孙媳妇回家,老人家看见他们,几乎落下泪来。
他们无法插手儿女之事,却由衷地希望所有孩子都能过得更好。
夜里,许星榆与夏眠留宿。
小姑娘握着这烫手的厚红包,有些犹豫:“这个数字……这个数字也太大了……为什么要给这么多啊?”
老人家给了足足一百张百元大钞,外加一枚一元硬币,一共是一万零一元,红包都差点合不上了。
夏眠起初都不敢收,若非许星榆按住她的手,她早就把红包还回去了。
“收下吧,”许星榆吻了吻她的额头,眼里浮现笑意,“是外婆的一片心意。”
一万零一,万里挑一。
但对许星榆而言,夏眠是他的唯一。
从十四岁初见,到十七岁交心,到二十岁确认关系,再到二十二岁步入婚姻殿堂。
时光流转,他的温柔与爱意在夏夜同眠。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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