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八月十五,银白如镜圆的皎月高悬在天幕上,街市的喧嚣与通明灯火染亮长安,成了不夜城。
池息照一身亮红色的襦裙,明艳动人,衬得肤色透似白玉。
她行至梳妆台,玉手轻轻点在饰品上,裙裾下细瘦的脚腕若隐若现。
她未瞧过长安不夜之景,暗潮涌动的心像被鹅毛扫过,纤纤细指在一排排饰品中拨弄,最终挑了个玉簪上。
随津国公府全家出游后,池息照若野惯的猫儿四处好奇,摩肩接踵的布衣们、各家公子娘子们皆于这日露面,好生热闹。
池息照扑扇着长睫,眸光落在奇长的队伍上,轻轻地抬手指过去:“青灵,我要个糖人。你去排队,我先去看看别的。”
“哎!小娘子,您要什么样式的还没告诉我!”
池息照挤进人群中,被推着步履,细细寻找典当行的门头,最终停在沈氏典当行。
她从未忘记寻阿达与牧贞,此番要偷偷换钱雇人寻。
她小心翼翼地摘下头上的簪子问道:“请问这支玉簪值多少?”
伙计听见甜腻的娇声,弓着的身又低许多,喜笑颜开:“这位美娘子,您这玉簪子不错,值一两白银。”
池息照蹙眉,指尖将玉簪拢起,想再寻几家典当行比价,含颌施礼后欲转身。
“池小娘子,是你吧?”
池息照抬眸,唇瓣微张露出惊讶之色,没想到那日同她落水的胖千金在这里。
“果真是,我叫沈雎雎,这是我的铺子。”沈雎雎畅然憨笑,声音洪亮:“好簪子,若是池小娘子要当,我可以出二两银子友情价,长安没有比我这儿更值的。”
池息照垂眼沉思,听她语气不假,几番犹豫下颔首答应了。
沈雎雎从铺中给她包了二两白银,疑惑这津国公府的千金沦落到当东西了吗?
池息照拿过银子,搁在手里掂了掂,准备离开时又被叫住了。
“池小娘子,津国公府上下不缺,你干嘛当玉簪。”沈雎雎跑上前好奇地问起来。
池息照抿起唇,面露为难。但倏地想起,典当行海纳百川消息灵通,眼前人是现成的典当行老板娘。
她揽上沈雎雎的肩,小声说道:“我想寻个消息灵通的人,替我在长安与洛阳间寻两个人,不知道雎雎阿姊可有熟人能办这事吗?”
沈雎雎露出小菜一碟地神情,叉腰沾沾自喜:
“找我就对了,这长安没我沈雎雎不知晓的小角色。上次跟着那群可恶的千金们,竟作妖将我也摆了一道,是我对不住你,这事包在我身上,你随我去。”
池息照欣喜,款步与沈雎雎走出典当行,往金鼓喧阗之地行去。
越过几条街,池息照被领着停在细窄的小巷前。
池息照虽身材清瘦却曼妙秾丽,从窄窄的缝隙间侧身而过显得笨拙,时不时衣角擦过潮湿肮脏的墙壁。
通过极长的巷子,视线昏暗不少,充斥着诡谲的暗红光亮,像是黑市。
沈雎雎拉着她进了处半人高的门扉,声如洪钟:“老鼠呢,有客!”
池息照心里一怔,她听说过老鼠,此人居无定所,是长安有名的万事通,千金难寻踪影。
未几,冒出个戴着面具的高大人影,池息照定睛,竟是青燎来了这里。
他还是那身素布衣裳,以青面獠牙遮面,只剩下犀利的双眼与会因面具导致说话发闷的嘴巴。
他来做什么?她来不及想,当下之急是不让青燎看见她暴露身份。
池息照蹑手蹑脚拉着沈雎雎寻了个柜子躲起来。
这回轮到沈雎雎小声说话了,神色迷惘:“怎么了,咱们躲着跟做贼似的。”
池息照竖起食指,嘟唇作嘘,悄悄从柜子缝中窥探。
老鼠蹒跚着拄着拐杖出来,他看着面黄肌瘦,嘴角有个大痦子,貌相贼眉鼠眼。
老鼠将一卷绢帛递与青燎,说道:“你要的弃城堪舆图,这是稽胡的地盘,弄不到细致的。”
青燎接过东西,目光朝柜子的方向瞥了俄而,他那温顺中带点娇弱的小娘子偷偷摸摸来此作甚?
他心中生疑,但为不暴露自己,缄默片刻离去。
老鼠送完客,忽地将眼睛凑上柜缝,吓得沈雎雎一声尖叫。
老鼠嘿嘿一笑,抖着手打开柜门,语气阴森恐怖:“沈娘子、池娘子,下次若还是偷听讲话,舌头可就不保了。”
池息照身子一顿,冷静地问起来:“你怎知我是池娘子?”
老鼠不紧不慢地坐上摇椅,意味深长:“我知晓这世间大多事,区区一个小娘子,如何不知道呢。”
池息照发怵,将二两白银置于桌上,直入主题:
“我想找两个人,一个名叫阿昆次,一个名叫牧贞,我需要知道他们在哪里,如何能联系到。”
老鼠颤巍巍地将池息照所说信息记在一张皮革上。
“这世间大多事我都知晓,除了沈娘子幼时托我之事我未办到,桩桩件件都逃不过我的眼。”他猛然回头,收走了银子,面露凶狠,厉声轰人:“快走吧,到时候我会想办法联系你。”
池息照与沈雎雎被轰出,糊里糊涂从暗巷出来,又是一片喧嚣繁荣之景。
“你放心吧,这老鼠除了我的事儿没办成,其余人的事儿都办得很好。”
沈雎雎眉目中暗藏悲伤,恣意上挑的眉有些弯。
池息照颔首,瞧沈雎雎脸色甚差,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雎雎阿姊,这老鼠办不成的事儿,是怎么样的呢?”
沈雎雎长叹一声,颇显无奈:“阿妹不瞒你说,我父亲就是衡国公,与你父亲也曾是旧识,想必你也能猜到是何事了”
弃城之事可谓闻名全国,当年大文天下已定,稽胡部落大肆进攻。衡国公带五千精骑赴弃城抵抗稽胡三千战士,人人都说这是必赢之战,可关键时刻五千精骑尽数被砍头颅,衡国公更是消失无踪。
自此,边境之城成了弃城,大文援军未到,就被稽胡占领了。
衡国公的儿女是先帝看着长大的,不忍连罪,便剥了衡国公的勋爵,赐死其余家眷,待衡国公之子长大后赏散官之职。
池息照觉得沈雎雎定是认为父亲消失得古怪,想要去查。她点头,不再提及伤心事。
与沈雎雎分别后,池息照见天色不早,决定回去寻青灵一道回府。
经过一家驿站时,她看见长长的石阶上摆满了谜题,忽而想起牧贞总想有盏中秋灯笼,但节日期间严查流民进城,她从未得机会进来过。
“中秋猜对三十道谜题可获一盏走马灯!”
池息照止步抬头,被石阶尽头一排样式新颖的走马灯迷住眼,拿起一张谜题看了起来。
不过两刻,她便集齐三十道谜题,走到尽头驿站处,将谜题交给掌柜,写出一道道谜底。
掌柜吃惊,一年能解满三十道之人寥寥无几,导致总有人觉得他们活动虚假,谁知今年半个时辰便有两位解开了:
“又一位获得走马灯!”
池息照挑了白兔形状的走马灯,决定回去熄灭蜡烛,将灯留着给牧贞。
她手执灯笼,一路步履缓慢,四处瞧瞧看看,不知何时嘴角已扬起了弧度。
不知为何,前面突然徒生混乱,密密麻麻的布衣们挤着往回退。
刹那,一股力道将她撞倒在地,纤肤蹭在地上殷出血痕。
她刚想拾灯,走马灯就被惊慌的布衣踢到了远处,如鞠球般滚走。
“杀人了!杀人了!快跑啊!”
池息照见过的死人多了,但惊慌失措的景象仍令她有些束手无策。
她努力捏住灯把,俄而被微凉的手遮住了双眼。
“是我,别看。”低沉的声音揉进耳畔,文鹄清些许粗糙的茧子覆在她脆弱的眼皮上,纤毫毕现。
池息照刚想言语,就被捂住嘴,支吾难语。
娇小的身子被钳在他怀中,她的指尖恰好搭在紧实的胸膛上,湿润的吐气薄薄落在颈窝。
她失去双眼的视觉,肌肤却变得敏感,热腾腾的气酥进骨子里。
“太可怕了,那人膝盖骨竟然没了,两条腿姿势诡异,完全往相反的方向折过去了。”
“那人眼睛也没了,是两个血窟窿啊!”
“是阎罗来了,阎罗不是已经好久不杀人了吗?而且中秋城门严守,他怎么进来的啊?”
“听说衙门已经派人全城巡逻了,赶紧回家吧!”
布衣们形容得惟妙惟肖,池息照虽未看见,心里却描绘出了一幅血腥的画面。
她见过青燎杀人,故把他再想象的残暴一点也不是问题。
想着,眼前蓦地恢复亮堂,刺得她眯住眼,模糊中看到了文鹄清清冷寡淡的脸。
“长安现下不安全,去我府中坐马轿回家。”文鹄清淡淡道。
“我家丫鬟还在外面,先寻到她再走。”
池息照没拒绝,也没问他为何出现在此。因为前日皇帝已将附近的宅邸赐给文鹄清,并正式封他为凌王,所以在附近倒也不怪。
池息照疾步到卖糖人的摊位附近,街上只剩凌乱的空荡,她寻了半天,才在草垛里寻到瑟瑟发抖的青灵。
“池小娘子,我寻了半天不见你,自己又害怕不敢走了。”青灵委屈的哭诉,手里还护着糖人。她抹了把眼泪,才发现旁边站着凌王,赶紧行跪礼道歉:“奴婢见过凌王,凌王恕罪。”
池息照护着自己的丫鬟,眼波化水般柔顺中裹挟着坚韧:“凌王莫要怪她,她只是刚刚吓坏了。”
文鹄清挑眉,悠悠之声略带玩味:“那你为何没吓着。”
池息照额角一紧,垂眸细细思考,作古正经:“不是有凌王在吗?”
她看不出他的反应,就温顺乖巧地走在他身旁,散步到凌王府门前。
马轿备得很快,却没有下马墩做辅,她呆呆地站在轿前沉思。
猝然,池息照双脚离地,视线高出一截,露出小巧的脚。
她发愣,腰间传来一阵温度才意识过来,文鹄清将她举到了马轿上。
文鹄清那双手许久未离,又突然摩挲了一下,掐到了她的腰窝。
她浑身僵在原地,凝噎难言,直到腰间被泄力,才轻微动弹了一下。
“去吧。”
文鹄清眸如碎冰尖刃,眼前人被行亲昵之举十分僵硬。大文文化开放,与心上人举止亲昵是大多年轻娘子公子的常事,因此他心中疑虑又深了几分。
池息照颔首掀起帘子入内,暗忖刚刚演得不自然,下次定要注意些。
临行前她瞥头看了文鹄清最后一眼,他的喉结处,竟有一道浅细如丝的血迹。
“凌王找我之前可去了何处?”她问道。
文鹄清迟钝片刻,像是回忆了一下才开口:“在凌王府指挥下人归置物件,好打点婚房。”
池息照的神情刹那间结霜,他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