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于贺在进门前深呼吸一口气，推门之后换上了职业式的亲切笑容，疏远却足够礼貌客气。房间里男女主角聊得正欢，见他进来打了声招呼叫他一起。于贺手上什么都没拿，自己的那册剧本还安安静静地在背包里挺尸，他硬着头皮走到茶几前拿起了空置的一册，大约是沈兆自己用的。
演男主的李凌然和饰演女主的梁若思他都不算熟，好在这两位看上去都十分好相处。李凌然是当前一线的大腕儿，于贺本以为他会比较难以接近，但事实上对方面对后辈时非常亲切，没有丝毫的架子，这让并不太善于应对这些交际的于贺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在对方幽默的言语中放松不少。梁若思是二线的女星，而且一直走的偶像路线，能接到这个角色也令不少人挺意外的，当然意外程度肯定不会多于向来出演脑残剧的于贺将要出演反派一号白凛这一消息。
沈兆在于贺之后跟着进了房间，几名演员都礼貌地站起身来和他打了招呼。沈兆点点头，状似随意地在于贺身边的空位坐下来，他长款大衣的下摆扫到于贺的大腿，竟然也让后者心中一颤，原本不自然想要右移挪开一点的心思都搁浅了。
沈兆手里也没拿剧本，就直接开始讲戏，眼睛始终看着对面。他们之前已经讲了有一会儿了，三位都很专业，明明刚才还是轻松欢快的氛围，转眼就都入了戏。于贺也不由正襟危坐起来，尽管不是关于他的戏份，他却也从沈兆的字里行间努力去揣摩这部剧应有的感觉。对方实在很擅长讲戏和引导，这在几年前那个成本低廉、制作也粗糙的微电影时期，于贺就已经深有体会。当时的他们谁都不曾想到，当岁月飞逝，光阴折叠，再一次的场景重叠竟是这般光景。只是当年穿着简单黑色t恤、举着一袋素菜丸子的少年，如今眉目成熟，白色衬衫一尘不染，就连外套下露出的半截袖口上一枚袖扣都精致得闪闪发光。
他不再是那个时候背着双肩包，对着于贺再疲惫都会露出笑容的沈兆了。
也不再是于贺的沈兆了。
狭小闷热的宿舍已经变成了装修讲究的酒店高级客房，沈兆英挺的侧面在阴影中刻出清晰的轮廓。他表情认真，长长的睫毛浓密地覆盖下来，嘴唇颜色浅淡。眉眼间唯独少了那份从来只为他展现的特殊的温柔。
年少时代做过的那些“大导演”和“著名影帝”彼此相知相爱、携手拍摄名动世界的电影的梦，也不过就是梦而已，转眼只剩可笑和荒谬，变成飘散的灰烬。时光从来不会回头，只有旧人总是在那条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的路上回首远望，以为能捕捉到什么形状熟悉的影子。
当沈兆开始讲三人戏份时，于贺正微侧着头偷看他，于是恰巧撞上了对方转过来的目光。
两人眼神一对上，似是有灼灼火光，烫得于贺眼底涨痛。
沈兆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戏，这部分剧本方才于贺已经自己琢磨过了，但有几分不理解。这种不理解倒不是看不懂情节在讲什么，而是对剧情的发展和安排觉得有不妥的地方。其实他只需要本本分分演戏就好了，编剧又不是他的工作，没必要发表什么并不算专业的意见，给人添堵。可于贺一向对演戏有可称执拗的责任感，认为该说的还是要说，何况他也了解沈兆吹毛求疵、追求完美的典型处女座性格，绝对不会容忍一点瑕疵。现下这点疑惑他会有，那就代表至少有和他观点一致的一部分观众也会有，为了电影更好，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提出心里的看法。
尽管于贺一点也不再想和沈兆有任何一丁点的冲突。
于贺坐直一些，喝了口面前的茶水，在沈兆说完一段话的空隙，犹豫地提出了自己的疑虑。本来满以为自己或许班门弄斧，会得到那人一个不屑的眼神，谁知沈兆略带诧异地转过脸来，眉梢轻轻上扬：
“那对这场戏你有什么想法？”
于贺抬头看了看对面两个演员，捏住手中的剧本，定定心神，才把心中早就想好的词句说了出来。他大概是说了好长一串，指尖下的纸页都因为用力而起了皱褶。
直到最后一个字滚出舌尖，于贺仿佛才终于有余力向身边瞄一眼。沈兆正专注地望着他，一瞬间就好像回到多年前他们彼此相爱的好时光。那双狭长深情的桃花眼中满是惊诧，可又从底下缓缓浮现出一层……惊艳和欣喜。
沈兆不自觉地向于贺的方向略倾身子，靠近了一些。
有些默契和心有灵犀，是与生俱来的，不因任何时间和空间的外力改变。从初识开始，他们之间就有太多共同话题，聊天聊得甚至能愉悦到去外面开房间，也不愿中断话题。这样的体验沈兆这辈子就只和于贺有过，实在令人惊喜到不可思议，当然刻骨铭心。
而就在刚刚那几分钟，他似乎觉得那一种遇见知音的快感又在时隔多年后再一次降临。无论岁月怎样变迁，眼前人在他心里又是如何从珍惜变作怨恨，再到自认为的面对时也能波澜不惊，他都没有办法否认，于贺总是能寥寥几个字，就全部恰好掷地有声地说进他心底，弹无虚发，百发百中。
沈兆其实对于贺说的那一段剧本苦恼了好一阵子，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思维定式而封住了思考的能力，始终没想到解决的方法，好像怎么改都不是那个意思，而于贺今天一番话，却让他瞬间醍醐灌顶。
那人只是提议改动了一个非常细微的地方，可瞬间一切就变得自然流畅起来。反应并且消化完他说了什么的那一瞬间，沈兆整个人都难得地振奋起来，眼睛盯住于贺开始与他畅聊。
这个人就好像有什么魔力，能让沈兆忘记自己身处何方，只想一心与他旁若无人地交流，多年前那个心中怀揣梦想的毛头小子是这样，如今这个已经斩获过许多知名奖项的年轻有为的导演，居然还是这样。
沈兆觉得好像又回到几年前的盛夏，在人声鼎沸的火锅店，辣椒在舌尖碎开，两人鼻尖都覆着薄薄汗水，眼底却闪着相同的亮光。他们聊电影手法，聊摇滚音乐，聊无尽的光明未来，梦想比生命都伟大。
那是太好的岁月，好到这些年他都不敢回想，生怕发现它是不可追回的过去式，就瞬间心如刀绞，孤独像野兽一样将人不留骨骸地吞食。
而此刻对面坐的还是当年的那个人，一样的好看眉眼，一样的清朗声线，唯一不同的，只有两人之间被时间掩埋过却仍旧线条清晰的、填不上的深深裂缝。
李凌然和梁若思看沈兆和于贺忽然交谈甚欢，都不由一愣。两人也在某些话题时插进去聊个一两句，可很快就发现又跟不上他俩的思路，转眼就落在后面了。那两人就好像熟识多年一样，彼此熟知对方的节奏和频率，时不时的眼神交换，动情到让人恍惚――只是当事人似乎还并没有任何意识。尤其沈兆，眼睛明明已经亮了，可表情还是板着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两位男女主角见没有自己什么事，多等了一会也就借口对戏先溜走了，把空间留给一打开思路就拦都拦不住的沈兆和于贺。
于贺几小时前睡了踏踏实实的一觉，现在很是精神。那两人走后他们聊得更加畅快，沈兆开始用笔记本记录，键盘打得手指如飞。就这样于贺还嫌他记得慢不够细，按着电脑屏幕拖拽到自己面前无比自然地接着他还没打完的半句话继续。
“你这是打游戏练的吗？”沈兆终于笑了，于贺火速歪过头瞪了他一眼然后又不理他继续敲打键盘。
这一切都太自然而然，导致两人几秒后回过味儿来时都有片刻怔愣。
他们的默契一如从前，他们发现，只要说半句就可以令对方心领神会的快意，几乎超越了当初曾发生过的纠葛。他们闭口不谈的当初，不愿想起的过往，如今好像能在一同讨论出的最佳剧情里变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时间飞快流逝，最后一个句号在文档中打出来，于贺有种完成了一项任务的兴奋，还以为自己是坐在有靠背的沙发上，便放松下来抻了个懒腰顺势向后一倒。沈兆的手比大脑快了一步，刚刚探身凑到屏幕前就发现了于贺即将后仰的举动，手臂一拦。
于贺的后背靠上他伸过来的手掌，一半的重量压在一只手上的感觉令他迅速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后面并没有靠椅。顿时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直起身：“呃……我刚没注意。你快看一遍，我有没有哪里写错的。”
沈兆一顿，眼里的温度忽然像想起什么般又迅速降了下去。于贺清清楚楚看见了这种变化，放在腿边的手指紧紧攥成了拳，修剪整齐的指甲掐着肉，那点微微的刺痛就从掌心顺着血液蔓延至胸腔。
沈兆此刻已经转过脸，专心致志地浏览屏幕上于贺刚刚打完的一页剧情，那只扶过他的手臂已经收回去拄在膝盖上。于贺喉结滚动两下，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目光，那人看剧本，他就怔怔地偏过头去观察沈兆的侧脸，原本握紧的拳头徒劳地缓缓松开。
太久没有这样紧靠着在同一空间里静静地共处，于贺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清晰而急促。这颗心好像在任由能轻易牵动自己所有情绪的那个人搓圆捏扁，拉扯出无法忽略的切肤疼痛。
可不该是这样的。
回到房间之后的空落感与之对比太过鲜明，于贺放松了身体陷入柔软的床褥中，停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只有刚刚沈兆歪头的那个笑容、揽住自己后背那只手的温度、还有最后他离开时轻声却友好的一句晚安。
于贺不禁想问这个仍然迷恋着他给予的片刻温暖的自己，为什么，这么不长记性。
不是说要只当是旧朋友，不是说只是导演和演员，不是说……
过去的都忘了吗。
他是快要忘了，快要把曾经承受被误解痛苦的自己给忘了，就连上一刻对方的突然冷漠，他都咬着牙捱过了。
于贺握住被子的一角，这一浮现在脑海中愈发清晰的感知令他觉得可悲又可气。他明明在和沈兆很正常地工作，竟然还能从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中汲取到温柔。
他明明不该这样的，曾经受过的委屈和冤枉是汹涌的海浪，多少次将他毫不留情地吞没，他怎么能还心存幻想。
于贺的潜意识和思维发生了巨大的碰撞，像是撞碎了一些坚持在心间许久的固执，那些细碎的颗粒压抑在那，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就像现在同样无法安睡的沈兆。
那些稿件已经完成到令苛刻的他都满意的程度，是他和于贺共同探讨出的完美。他最后看了一眼保存的提示，关闭了笔记本电脑，劝说自己该去休息了，不要再想与工作不相干的事情。
然而当他脱下了那件被于贺蹭了一滩水的衬衫，水迹已经风干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手掌轻轻按在上面，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小时前冒冒失失的于贺一头扎在他肩膀上的画面。
就像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