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重遇
方维随着陈镇的掌家太监走进了一个院子,后面跟了两个小火者。这是个偏僻的两进院落,院子里荒草萋萋,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他们进了屋,四壁皆空,仅有桌椅铺盖,屋子里倒是打扫得很洁净。方维便解了斗篷抱在怀里。
掌家太监笑道:“方公公若是方便,我们想查一查您身上。”
方维笑道:“没什么不方便的。”自己把斗篷放到一边,伸出手来,两个小火者在衣服上仔细从上捏到下,搜了搜夹带,摇头道:“没有什么。”
掌家太监便伸手示意,要方维手边的斗篷亲自查验。
方维笑了笑,两手递给他。掌家太监从斗篷口袋里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还有两个白色小瓷瓶。
他见了银票,不以为意地放到一边,又拿着白瓷瓶,拔了塞子仔细看。
方维笑道:“只是普通伤药而已,治创面的药膏,绝不是什么毒药。”
掌家太监也点点头笑了,将药瓶放下,点头道:“方公公,我们也不过是照例行事。我们送您过来的时候,老祖宗说过,您性情坚忍,百中无一,绝不会自寻短见的。”
方维有点惊讶,又笑道:“谢谢老祖宗夸奖。”
掌家太监将斗篷递还给他:“我跟他这样久了,能得他的夸奖,实属不易。”又笑着补一句:“方公公便在这里先住着,饮食我们会定时送过来。在这里住着,有什么想要的,请留个条子,我们尽力去办。”
方维笑道:“很好,那就劳您挂念了。”
掌家太监便拱手作别。门在方维面前沉重地关上了,咔哒一声,是落锁的声音。
方维拿着瓷瓶闻了闻,知道一瓶是医治溃烂的伤药,一瓶是蟾酥。他笑了笑,信步走到屋子外面,看着四方天井上方的天空。天很蓝,有几丝淡淡的云漂在上面,显得特别高远。院子中央有一棵柿子树,上头的果子将红未红。
他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洗了洗脸,又坐下来将这二十年来的记忆细细过了一遍,恍如昨日。
院子的墙并不算高,只要架上椅子,足可以翻过。方维脑海里飘出来这个念头,便摇摇头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每日三餐自有人送上门来。来人打开锁进了门,将餐盒放下便退出去,并不与他交谈。方维自嘲不是坐牢,胜似坐牢。他在里面呆的久了,心境却是一片平静,别无杂念,只是想着卢玉贞在家中,自己却一去没了消息,必定是心急如焚。
这样过了五天,第六天一早,掌事太监忽然又登门造访,笑道:“老祖宗随着圣上去西山了,临走时吩咐我,您跟他商量的事,是时候了,只是动作要快。”
方维便点点头,整理了衣服,随着他出门去。
门口便有辆马车停着,马车下面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宦官,掌事太监笑道:“这是我们府里头的司房,姓纪,这趟差事,让他跟着您学点东西。”
方维知道这位纪司房派过来就是监视他的,便微笑点头。纪司房过来行礼,服侍方维上马车,自己也跟上去了。
马车晃晃荡荡,不一会儿便到了北镇抚司衙门。
方维下了车,迎面就看见陆耀在门口等着。
陆耀将他请到值房中,几个人坐下了,又彼此见礼。陆耀笑道:“这趟差事,可是难办的很。陈掌印素日是个最谨慎小心的人,这次也是因圣上又去西山打醮了,这才叫咱们动手。”
方维点头道:“蒋院判和蒋太医都去西山了,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方便。”
陆耀招手叫人上茶,回头冲着方维笑道:“可知你这一阵子不在京城,消息都过时了。蒋院判刚刚升了院使。”
方维皱着眉头道:“那咱们动手也得快些,不然惊动了他,他虽面上是个老好人,背后便有扯不清的麻烦事。”
陆耀笑道:“人我已经叫手下去请了。”
方维喝了口茶,闷着头不言语。陆耀见纪司房手里放在茶杯,眼睛却时不时瞟着方维的东京,知道是什么意思,便引开话题,笑道:“两位可曾用过早饭?呢”
方维笑着答道:“我们两个一大早就过来了,还不曾吃过饭。”
陆耀便拍了下大腿,笑道:“怎么不早说,我也正好没有吃。”又叫来一个年轻的百户,在他耳朵边上吩咐了几句,对着纪司房笑道:“这位公公,想吃些什么?”
纪司房道:“不拘什么,能填饱肚子就好了,不好多叨扰陆大人。”
陆耀笑道:“这话怎么说的,你是陈掌印府里的人,到访北镇抚司,便是我们脸上有光。若是差事办得好,咱们晚上便到对面酒楼去叫些拿手好菜,配些他们刚进到店里的上等花雕,喝尽兴了再走,不然这样简慢,我心里头实在是过意不去。”
方维也在旁边附和,两人一唱一和,将纪司房说的两眼放光。
不多时,陆耀的下属用提篮送了些馄饨、豆汁、油条过来。陆耀笑道:“两位若不嫌弃,咱们便一起在我这里吃吧,吃完了,人也差不多带到了。”
方维笑道:“那我们便不客气了。”
吃完了,他们又坐了一会,闲聊些家常。纪司房忽然表情扭曲起来,脸色也煞白。
陆耀见状,关切地问道:“您这是……”
纪司房颤着声音道:“陆大人,小人想借用一下茅厕。想是肚子昨晚受了凉。”
陆耀愣了一下,便招手叫人带他出去。
见他走了,方维微笑着看陆耀:“点到为止,不要多了。”
陆耀却收敛了神情,正色道:“玉贞我已经带来了,出门右转第三间,快去快回。”
方维感激地看他,低头道:“大恩不言谢。”
陆耀摇摇头:“无须谢我。我知道今日一大早动手,昨天便把她接了过来。她是女医,原本今日也该在。玉贞……卢姑娘看着不大好。”又看着方维道:“一炷香工夫,你自己把握。”
方维走近了那间屋子,心也跟着狂跳起来。他推开木门,就看到狭窄的屋子里,设了床铺,卢玉贞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正在仔细地翻一本书。面前桌子上也放着馒头和一碗菜。筷子搁在碗上头,她不吃菜,只手里拿着馒头一口一口地咽着,眼睛并没从书中移开。
他回头关了门,轻轻叫了一声,“玉贞。”
她抬起头来,见到是他,却并不惊异,又低下头去看书。嘴里吃了两口,忽然像是醒过神来了,一下子睁大眼睛,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手里的馒头直滚到桌子上,人却原地僵着不动。
方维见短短几天,她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眼眶深深地陷下去,脸色蜡黄,嘴唇枯干,竟像是老了十岁。他心如刀割一般,快步过去将她拥在怀里,哽咽着低声道:“是我。我还活着呢。别怕。”
她的手颤抖着从他脸上划过去,顺着眉毛眼睛鼻子往下摸,眼里渐渐闪出光彩来,忽然笑道:“不是幻觉,是真的啊。大人。”
方维在她耳边轻声慢语:“是我,全须全尾,不是假的。玉贞,你别哭,有人看着我们,千万不能哭。”
话虽这样说,他的眼圈倒是先红了。咬着牙忍了一会,他放开她,拉着她的手开口道:“我就是被关了几天。没出什么事,他们也没对我动刑。”
卢玉贞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他,脸上终于带了欢喜的笑容,长出了一口气:“太好了。”
方维伸手出去帮她整了整额头前的头发,见她鬓角这几天星星点点地多了许多白发,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没什么。我知道你在家里,肯定比我还要焦急难过。”
她勉强笑道:“也没什么,我想着别的也帮不到您什么,只是把各本医书上治外伤内伤的法子及偏方都又找了一遍,生怕出点什么岔子。”又用眼睛瞥了一眼下面,问道:“那里的水泡什么的,好了不曾?”
方维笑道:“已经全都好了,你留给我的药很管用。”接着凑过去亲了她的额头一下:“我没挨打,也没缺胳膊断腿,你这本领都用不着了,留着以后医治别人吧。”
卢玉贞便不说话,只对着他呆呆地傻笑。方维正色道:“玉贞,我撑过了这几天,大概便是有七成能活了,只是还不能大意。”
卢玉贞攥着他的手:“大人,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不用担心我的。”
方维笑道:“等这事情过了,就算能活,我多半是要被发配到南海子那边种菜或是做更夫的。你以后就不用管我叫大人了。”
卢玉贞听了,不以为意,笑着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管他种菜还是打更,你倒夜香也没什么,我也跟你去。”
方维点了点头,又贴着她的耳朵问道:“怎么银票在我那里?我用不着的。”
卢玉贞笑了:“我想着万一他们要钱呢,能少挨点打也好的。”
方维笑道:“这里头可不是五百两能买断的事儿。”又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是不是我那天晚上伺候得你满意了,给我的赏钱?这钱挣起来容易得很,等我得了自由,天天在家伺候你。”
卢玉贞又羞又恼,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了,急得跺脚:“您真是越发没皮没脸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方维伸手捧着她的脸微笑道:“总是忍不住,就想逗一逗你。有人盯着,我得赶紧走了。”又恋恋不舍地亲了亲她的嘴唇:“玉贞,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我回来。”
方维回了陆耀值房,不一会儿,纪司房回来了,又向他俩告罪。陆耀又笑道:“怕是我这里湿气太重,你不习惯。要不要拿个炭盆来?”
纪司房摇头道:“这才中秋刚过,哪里就用得到炭盆了。想是我自己脾胃虚弱,看你们都好好的。”
正说着,蒋千户进来禀告道:“二位大人,蒋夫人带到了。”
方维与陆耀四目相对,各自点了下头。方维正色道:“第二次了,这次怎么也要问出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