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往事
大雨落了下来,将院子里杏树的叶子打落了不少。屋檐下的水串成了线,砸得地面啪啪乱响。
方维在床上躺着,闭着眼睛默默听着窗外的雨声。直到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雨滴的节奏,他睁开眼睛。
他轻轻地把胳膊从卢玉贞脖子下面抽出来。动作很小心,但是她还是惊醒了。
她猛地坐了起来,也听到了敲门声,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方维微笑道:“玉贞,他们已经来了。也好,这样反而安心了是不是?”
她就茫然地点点头,又抱住他,脸紧紧贴在他胸前。
敲门声变得越发急促。
方维拍了拍她的背,笑道:“你不要起来。我自己出去就是了。”
她却摇了摇头,翻身起床,笑道:“我再给您换一下药。”
方维愣了一下,急忙摆手道:“不用了,玉贞。”
卢玉贞从布包里取了纱布和药水出来,也不说话,两只手就去脱他的裤子。
方维很配合地坐在床沿上,分开两条腿,方便她操作。卢玉贞将旧的纱布揭掉了扔在一边,用新的纱布吸满了药水,半跪在他面前,轻轻贴上去。
门外的声音越发嘈杂起来。她的手并不很稳,微微带点颤抖。
她用手指将纱布的边缘展平了,忽然俯下身去,隔着纱布,轻轻在伤疤上落下了一个吻。
方维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他抓着她的肩膀,她就抬头看。他们对视着,用眼神交汇了千言万语。他咬着牙平静下来,将裤子提上去,又穿上了中衣和外袍。
他拿了把伞,快步出去开了门。
门外是陈镇的掌家太监,举着一把精致的油纸伞。方维在西山打醮时曾经见过他,故而认识。他背后跟着两个小火者。
方维躬身行礼,又请他进来坐。
掌家太监笑道:“不用坐了,方公公跟我去一趟老祖宗的宅子吧。”
方维道:“怎么好让您亲自过来,随便遣个人来叫我一声,我自然就过去了。”
掌家太监笑道:“是我们府上相请,怎么也不能失了礼数。轿子已经停在胡同外头了。”
方维点头道:“您太客气了。”
他抬脚正要出门,听见卢玉贞的声音道:“大人稍等。”
他回身,见卢玉贞拿了件斗篷匆匆走过来,躬身递到他手上,微笑道:“大人慢走,在外多保重。”
掌家太监玩味地看了看她,笑微微地问道:“这位是?”
方维回答:“是我的丫鬟。”又向着卢玉贞柔声道:“我有事要出去,你在家锁好门。”
掌家太监嗯了一声,伸手示意:“方公公请。”
陈镇的外宅离皇宫很近,方维并没有来过。
青呢小轿在后门停下,两个小火者上来打起轿帘,掌家太监在门口站定了,笑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带着方公公进去。”
小火者打着伞,送他们进了回廊,一路曲曲折折到了院落深处,雨越发大了,举目四望,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
庭院最里面,又有一间小小的房舍。掌家太监停在了外面,微笑道:“老祖宗在里面等您。”
方维点头道:“多谢了。”他打起伞来,快步走近了房舍。
天色灰暗,他轻轻推开雕花的木门。迎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半人高的白玉观音像,面相静穆,垂首合眼,拈花微笑着,周身映着光晕,似有无限的慈悲。
观音像前面设着供案,摆放着香炉,香烟缭绕。案上点着盏长明灯。灯光飘飘摇摇地映着下方摆设的一个蒲团,上面跪着一个人。
佛堂内弥漫着极重的檀香味道。
陈镇穿了一身青色布袍,花白的头发只用了根木簪子挽了起来。他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喃喃低语。
方维解了斗篷,抱在怀里,在他身后跪了下去,轻声道:“给老祖宗请安。”
陈真并不看他,口中喃喃念道:“愿我尽未来劫,应有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令解脱。”
方维知道他在念《地藏经》,并不打断。陈镇将经文念诵完毕了,才站了起来,回头看着他,轻声道:“你来了,先起来吧。”
方维站起身来,陈镇便走到一旁。这佛堂是纸窗木榻,一应器物十分朴素,不见丝毫富贵气息。
陈镇在木榻上坐了,又指着榻的另一侧,“方维,你也坐。”
方维低头道:“小人不敢。”见侧面有个杌子,便告了坐。
陈镇提起了茶水吊子。方维见到了,连忙起身道:“我来。”他将茶水倒在杯子里一看,却只是白水。他便双手将茶杯递上去。
陈镇上下打量着他,低声道:“方维,你可信佛?”
方维点头道:“小人是奉佛弟子。”
陈真慢慢喝了两口水,微笑道:“我如今年纪大了,便总想找个人来说说话。在司礼监,自然是不行的。在家里头,这府里老老少少都倚仗着我,也难免顾忌的很。见你有些悟性,我倒是有心,跟你闲话些家常。”
方维低头道:“小人荣幸之至。”
陈镇笑道:“我喜欢年轻的人,更喜欢小孩子,活泼泼的有生气。看你的年纪,二十多岁?”
方维恭顺地答道:“小人已经二十八岁了。”
陈镇闲闲地问道:“可在宫中有菜户娘子,或是在外头娶一门亲事?”
方维回答:“回老祖宗的话,还没有。”
陈镇道:“你在司礼监做到从五品,样貌人才在我看来都算是好的。二十八岁,年纪也很大了,怎么没人替你操持?”
方维愣了一下,随即低头微笑道:“小人……在神宫监做的久了,也已经习惯了,平日里读书写字,抄一抄经文,觉得十分逍遥自在,并不想成家。”
陈镇点了点头,又喝了口水,转头打量了他一下,开口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入宫时,是在浣衣局佥书张化名下的是吧。”
方维叹了口气:“是的。只可惜我义父仙去的早,癸未年春天,他患了痢疾,拖了一个月,便不治了。享年还不到四十岁。”
陈镇看了看他,又把眼光落在观音像上,默默不语。过了一阵,他缓缓起身,在香炉里插了三柱香,又合十再拜。
方维也站了起来。
陈镇的言语很慢:“癸未年,那是十八年前。这个年份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是我的一个旧人。我老了,近几年的事,有时候转头就忘了。这十八年前的事,反而像是在眼前一样,越来越清楚了。”
他背着手,望着外面连绵不绝的雨,眼中却是一片虚空。“他也是在癸未年去世的,跟你义父去世是在同一年。”
他走到方维面前,淡淡地道:“当年的御马监太监冯时,你可认识?”
方维低头道:“癸未年,那年我只有十岁。冯太监的名字,我在宫里听人说起过的。听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后来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在御前挨了一顿板子,便被打死了。”
陈真面色很平静,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去世那年,他二十九岁,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他是这五十年来,宫里内府十二监里头最年轻的掌印太监。”
陈镇又坐回榻上,喝了两口水,微笑道:“我在宫中三四十年了,再也没有看过那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仔细算起来,若是他能活着,也该四十七岁了。我有时候也在想,他若是老了,会是什么样呢?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他好像就停在年轻的时候了,还是那么挥洒自如、风姿超然,不像我这样垂垂老矣,齿摇发脱,不知道能挣命到何时了。”
方维笑道:“老祖宗哪里话。您这正是年富力强、精神健旺的时候,宫里的大小事务,还指望您多多吩咐指点呢。”
陈镇看了看他,笑了一声:“我看得却明白。宫里人走人留都是寻常。早晚有一天,我们都是要退下去的,你们慢慢上来,一代接一代,是很自然的事。”
方维立即跪了下去,低声道:“老祖宗说这样的话,是我罪该万死。想是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老祖宗忧心了。”
陈镇冲他抬了抬手,笑道:“还没说什么,怎么你就着急了。你先起来。”
方维垂首道:“小人不敢起来。”
陈镇道:“我原是让你来说说闲话的。你若是这样,我只不敢说了。”
方维便起身,又坐在杌子上。
陈镇人不高,腰背却挺的很直,即使在榻上,也有种凛然的气势。“这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冯时,是我的五弟。我们当时都是已经退了的老祖宗名下的。他八九岁时,就成了我的兄弟了。我头一次见他,也觉得天底下怎么能有那么玉雪可爱的一个小孩。入宫的人,都是选过几道的,相貌本就不能差了。可是他在小中官里头也是最出挑的,格外的俊。人机灵就不用说了,读书也厉害,偏偏又喜欢弄些马上的功夫。能文能武,众人见了,无有不爱的。我们兄弟五个,义父最喜欢的就是他,天天把他挂在嘴边。”
天下着雨,佛堂里头晦暗不明,长明灯的光越发耀眼起来,他望着长明灯,眯了一下眼睛,微笑着说道:“他二十岁那年,宫中过端午节,先帝在万岁山前头,带着嫔妃勋贵们饮宴,看御马监的勇士们跑马。那年他只是个小奉御,银鞍白马,穿一身银色铠甲,却系着大红色的斗篷,鼓声一响,一道大红色的影子飞驰如电。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夺了魁首,比那些久经战阵的监官们都要快得多。”
“一时掌声雷动。他拿了彩头,便到先帝面前去谢恩。先帝看了他的模样,也笑了,正好手边廊架处挂着一列茉莉花球,先帝便随手摘下来一个花球赐给他,又念道: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从此他的大名传遍六宫,人人都知道御马监有这号人物,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妃嫔宫娥提起来,也都称他做小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