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惊变
三更鼓刚刚响过,地藏胡同口静悄悄地停了一辆马车。
四下寂静无人,只有胡同两侧的白灯笼凄凄地照着。方维将卢玉贞抱在怀里,肩膀上挎着一个灰色布包,默默地走过这条胡同。
马车夫冲他点了点头,他登上马车。车厢内壁的凹槽处,挂着一盏小小的气死风灯。他借着微光,小心翼翼地放下怀里的人,让她平躺在座位上,想了想,又把包袱整理平整了,给她垫在脑袋下面。
估计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她的脸是红润的。见她闭着眼睛睡熟了,他笑了笑,抚了一下她散落在脸前的刘海,低下头去轻轻亲吻了她额头上的红记。
她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嘴里嘟哝了几句。他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一步,看她没有别的动作,又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再次平静了下来。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想放在她怀里,迟疑了片刻,又收了回去。
他跳下马车,跟马车夫说了两句,又给了他一封银子。
马鞭扬起来,驾地一声,车启动了。方维在胡同口站着不动,看马车的影子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方维攥着那个信封,默默地走回了家。他关上门,看着院子里石桌上,酒具碗碟还摆在原处。他又在石凳子前坐了下来,看着天上高高的月亮出神。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那封信还在手里,被攥得已经成了小小的一团。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将那团皱巴巴的纸点着了。
火焰一下子窜起来,火光爆发出闪亮的一团,迅速暗淡下去,只剩几个红色的火星子和黑色的碎屑,落在地上。
他伸手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只觉得喉咙里又涩又苦。他把酒杯顿在桌上,袖子落了下来,他猛然看见手腕上的私章印记,一时心如刀割,两行眼泪便不由自主地直流下来。
忽然门口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在胡乱地拍门,拍的梆梆乱响。
方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样快。幸好……”
他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忽然听见外面卢玉贞的声音,着急得都嘶哑了:“大人,快开门。”
他吃了一惊,脚下就想去开门,又稳了稳心神,站在原地,闭着嘴不出声。
卢玉贞的声音发颤,“大人,你在家呢,我知道你在呢,你先让我进去……”
方维忍不住走了几步,到了门前,轻声叫了一声:“玉贞。”
她的声音停住了,欢喜地回答道:“大人。”
方维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平静地道:“玉贞,你是有什么东西没带吗?你跟我说,我给你递出去。”
门那边一下子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有轻轻的脚步声,像是渐渐走远了。四下里死一样的寂静,方维觉得自己的心也掉进冰窖里了,冰冷麻木的。
忽然哐的一声,门又爆裂似的响起来,整个门都在震动。是卢玉贞的声音,她扯着嗓子叫道:“方维方大人,你给我听着,我身上有火折子,我去弄几支灯笼过来堆在门口,一把火烧了,要死大家一起死,有本事你就别开门,开门不算好汉。”
外面胡同里有几家的狗开始狂吠起来。
方维撑不住,将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卢玉贞提着布包,正眼也不看他,从他身边挤了进去,大步流星就进了堂屋。她把包袱甩到桌子上,自己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了,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残茶。
方维把门闩插上,回头远远地看着她,见她脸色铁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院子里不动。
她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坐了一会儿才平复了呼吸。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冷笑了一声,慢慢走到院子里,俯身从酒壶里头倒满了一杯酒,凑到鼻子边嗅了一下,皱着眉头道:“奇怪。”又转头问方维:“药是下在酒里吗?”
方维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盯着他的表情,又来回打量着桌上的碗碟,电光石火之间,她明白过来了,指着那碟子酥油泡螺,笑了一声:“酒不过是个引子,对不对?”
见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她一只手端起碟子就狠狠砸在地上,碟子被摔得四分五裂,碎瓷片溅了老远。几个没吃完的泡螺在地上滚了滚,停住不动了。
方维没见过她发这样大的火,他往后退了两步。
卢玉贞抱着手臂把气喘匀了,冲着他走了两步,笑道:“方大人,你也太深藏不露了,装得这样漂亮。打发我这样一个女人,用不着这样处心积虑吧。”
方维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碎瓷片,一声不吭。卢玉贞却又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笑道:“来,咱们一块来看看,你给我准备了什么东西送我出门。”
她手上的劲很大,攥得他的手生疼。方维任她拉着,进了堂屋。卢玉贞便把布包打开了,一件一件向外翻着,罗列在桌上。有一个针包,三四本医书,一叠她写的医案,一盒首饰,一包碎银子,两件衣服,一包药粉。
卢玉贞把首饰盒开了,见除了她的镯子簪子,新刻的私章也在,里头还有一个檀木盒子,打开一看,正是她送方维的梅花玉簪。她就拿了起来,放在桌子上,摇头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若你不喜欢,就扔了算了。”
她又打开那包碎银子,忽然看到里头有一张银票。她拿了出来,在灯下看着,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她吃了一惊,便抬头看方维,问道:“方大人,这个钱哪里来的?”
他脸色很平静,低声道:“玉贞,你拿着吧,不是昧良心的钱。你在外头,自己一个人过也好,寻个人嫁了也好,把这个钱牢牢地拿着,傍身够了。”
卢玉贞就将银票放在外面,慢慢走到方维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像是从里面探寻着什么。方维转过头去,不和她对视。
她柔声道:“大人,您是有什么苦衷吗?是要娶亲了吗,还是有人拿我要挟您?是在外头碰到什么事了吗?咱们一块想想法子成不成,我不想……”
方维看着自己的脚尖,思量了一会,开口道:“玉贞,咱们分开吧,你也别再问了。”
卢玉贞又上前一步,握着他的手,恳求地看着他,“大人,咱们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求你……”
方维顿了一下,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叹了口气道:“玉贞,我仔细想过了。今天晚上实在太晚了,你先睡在这,明天我再找人送你出去。”
她脸色白了下来,但还算镇定。她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方大人,您放心,我绝不叫您为难。我可以跟您分开,不会寻死觅活的,也不会赖着您。这些钱,大人既然说不是昧良心的钱,那您就自己拿着使吧。”
她把其他的东西又重新一一收到布包里放好了,在外头打了个结实的结,自己背在肩膀上,冲着方维点点头道:“方大人,这段日子,承蒙您一路照顾,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玉贞感激不尽。以后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又深深地看了方维一眼,就往门口走。方维却几步赶过去,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拦在门前,问道:“玉贞,你这是往哪里去?”
卢玉贞笑了笑:“我在外头给人看病看了几回,也勉强认识几个人,找个地方借宿,总是能找到的。我这几天再出去看看,赁间屋子住下。”
方维摇摇头,并没有让开:“玉贞,你不能在外面乱走。那是陆指挥派的马车来接你,你得到他那里去。”
卢玉贞问道:“为什么?”
方维平静地道:“你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会有危险。”
她一下子听明白了,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急急地问:“大人,你的意思是……你会有危险是不是?有人对你不利是不是?”
方维无可逃避地点了点头。
卢玉贞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她问道:“是因为那五百两银票吗?你是不是惹上了印子钱?咱们即刻把它还回去,我再出去借一些,我好好在外面挣钱,把外债还上行吗?”
方维摇摇头:“跟那个钱没有关系的,是我……我得罪了大人物,会要命的那种。玉贞,你得快点走,晚了只怕来不及了。”
卢玉贞握住了他的手:“大人,咱们走吧,趁现在能走,咱们连夜出京,找个乡下地方…”
方维摇头道:“玉贞,你可以走,陆指挥可以给你改名换姓。可是我,我一个阉人,能走到哪里去呢?我的外表,终究和平常男人不同,藏不住的。”
卢玉贞便呆住了。方维道:“玉贞,今天这事,都是我办得不妥当。可是已经太晚了,你再在这里歇一会儿,明天一早,我再找人送你去陆指挥那里,如今京城里头,可能只有他那里还靠得住些,能护你周全。”
她却抓着他的手,“大人,我不能走。”
方维把她的手扯开,看着她:“玉贞,你不能在这,我是个没本事的人,护不住你,你差点在家里被人糟蹋了……”
卢玉贞愣住了,问道:“你见过陆大人了?”
方维点点头:“我昨天去见过他了,他愿意让你在他那避一阵子。过了这阵风头浪尖,你再出来,我要是没事,我就去接你。我要是有事,你只当不认识我就是了。”
卢玉贞的脸煞白:“大人,你胡说,要是没事你不会去找他的。随便你怎么说都好,我就是不走。”她转身回了堂屋,把布包放下了,往椅子上一坐。
方维也急了,跟进去站在她面前,“玉贞,我说的你听明白了没有,我要是有事,会死的,我不想连累你。”
她摇摇头道:“大人,你去陈九那里救我的时候,你也没……”
方维立刻把她的话打断了:“玉贞,陈九不过是个地痞,他们也就是想要钱。我得罪的人,来头不小。这么跟你说,可能明天就有人把我带走,我就再也回不来了。咱们何苦来再赔上一个人呢?”
卢玉贞眼圈都红了,咬着牙道:“大人,我要是扔下你不管,我自己逃命去了。我还是人吗?”
方维听了这话,急得都笑了,看着她道:“我要死了,就死一个,非要拉着你一起死?玉贞,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一朵花还没有开足,往前走还有几十年。你苦了那么多年,下半辈子过安生日子不好吗?”他又蹲下去,握着她的手:“玉贞,你这样有本事,还有几十年能治病救人,救很多人的命。别为了我犯傻,我不值得的。”
她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把他也拉起来了。
她上前抱着他的腰,两行眼泪纷纷落了下来:“大人,我不能走,我就在这里守着。他们把你带走了,打不死,我就给你治,我什么都能治,治不好,残了废了,我养着你。要是打死了,我给你送葬,给你披麻戴孝,给你烧纸。”
方维抚摸着她的头发,笑了笑,“玉贞,别这样。你这当阉人的女人还当不够,还要当阉人的寡妇吗,要被人笑话一辈子的。我们这样的人,死了也不过拉到乱葬岗子上扔了,或是一把火烧了,骨灰倒在井里头。什么收殓下葬,还有披麻戴孝,这都用不着的。我只怕他们把你也弄去折磨。你是我这辈子最心爱的人,要是你被我连累了,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卢玉贞擦了擦眼泪,放开手,正色道:“大人,您给我听好了,我愿不愿意被连累,挨不挨打,受不受罪,是我自己的事。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作主张呢?这样大的事,你先去找陆大人商量,为什么不同我商量,是我不配吗?还有以前,你明知道我的心思,为什么要让我给我师父做妾呢?”
方维听得呆了,想说什么,又无力反驳,急得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跟我又翻扯前头的事干什么?”
卢玉贞笑微微地看着他:“大人,咱们得翻扯清楚了。你好好想想,不管是家里还是外头,我可从来没有管过你自己的事,一次也没有。我有什么事,都跟你坦诚相待,没藏着掖着,更别说是诓骗,还有下药……”
方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低着头不说话了。
卢玉贞又说道:“大人,你看着我。你知道我在那个马车里头醒过来,里头黑咕隆咚的,我有多害怕吗?我问马车夫去哪,他不回答,我跟他说我要跳车,他见我真的要跳,才把我送回来的。你觉得我稀里糊涂地就找不见你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后半辈子会好过吗?我还能好好活吗?”
方维的手颤抖着,摸着她的脸,眼泪终于也忍不住落了下来。她微微侧了一下头,把脸贴在他的手上,微笑道:“您要是真死了,我好好送您一程,这辈子我也就安心了,后面我该怎么过怎么过。陪着您一块死了,也很好,咱们一块投胎去,下辈子还在一块。可要是我一觉醒来,稀里糊涂地就再也找不到你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我闭上眼睛就会做噩梦的。你要是替我想想,就不应该……”
方维整个人颤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枯叶。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将她抱紧了,勒得她喘不上气来。“玉贞,我不想…我宁愿你恨我。”
卢玉贞轻声道:“大人,这是我的事,让我自己来决定好不好?”
她推了推他,他就放手了,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发呆。
她想了想,又黑着脸:“您给我下药这事,还没有完呢。出去了一趟,就学了这个回来。”
方维低着头道:“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作主张。”
卢玉贞问道:“药是陆大人给你的?”
方维偷偷瞄了瞄她的神色,轻声回答:“嗯,他说这药很管用的,我就没敢多下。”
卢玉贞冷笑了一声:“药是好药,只是我的身体已经是个药罐子了,它的效用便没那么明显。”又叹了口气:“我本来就该吃出来的,居然在你身上着了道。”
方维拉着她的手:“你不要生气,是我脑子坏了,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她抱着胳膊:“方大人,你把我气坏了。我得想想怎么才能原谅你。要不……”
方维问:“什么?”
卢玉贞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大人,你陪我一晚上,我就原谅你。”
方维内心一震,等反应过来,脸渐渐从耳朵后面红起来,红得整张脸都是烫的。
卢玉贞微笑着看他:“您去肃宁之前,怎么答应我来着?”
方维支支吾吾地道:“玉贞,你……你是认真的吗?”
她就点点头,微笑道:“反正都快要死了,我可不想有什么遗憾。”
方维笑了,凑上去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声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