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爱人
卢玉贞垂着眼睛不说话,过了很久,久到方维的心茫茫然地慌起来,她的手动了,一点一点摸索着他的指缝,她的手指头嵌进了他的指缝里,紧紧地扣住了。
她抬起头来笑了,睫毛上还存着眼泪,可是眼角弯弯的全是笑意,方维看见这个笑,就像一树的杏花在眼前忽然开了,再也移不开眼睛。
她声音很轻地说:“大人,我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
方维一时哽住了,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地点点头,听她说下去:“大人,我又相信有来生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好到……我觉得我上辈子也做了很多好事,才听到你说这些话的。”
方维觉得自己都要化成一滩水了。他感觉自己的眼泪沿着嘴角流到脖子,有点痒,又有点麻,可是他抽不出手来擦,就让它那么流着。卢玉贞掏出帕子来,蹲在他眼前,抬起手来给他在脸上细细密密地擦着,一边说,“大人,别哭。你看我都没有哭。”
方维点了点头,慢慢把手放下了,一时间胳膊连着手都僵了,满手都是汗。他抽了抽鼻子,有点窘迫,笑道:“玉贞,你一直都比我强。”
卢玉贞嗯了一声,又微笑道:“大人,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吗?我想我可一定得好好吃药治病,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的,我可舍不得死。”
方维也笑了,看着她:“你别怕,咱们的日子还长的很呢。”看她还蹲在地上,忙道:“你快起来。”
卢玉贞笑道:“脚麻了。一时站不起来。”又看见脚边上的银票,捡了起来,拍拍土递给方维,又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他,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好一笔大富贵,就这样泡汤了。”
方维把银票折好,又收到袖子里,笑道:“我改天再去还给她吧。”
卢玉贞听了,又有点担忧,皱着眉头道,“蒋夫人那个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应承了她,回头事情不成了,她要恨上你的。”
方维摇摇头:“我可没应承她什么。”又伸手把她从地上慢慢拉了起来,“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
他走到盆架边上,就着水洗了洗脸,看卢玉贞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连忙扶了一把,笑道:“你忙了两天了,肯定也是累坏了,我去烧些水来。”
他去厨房灶台前坐了,卢玉贞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拿了盏油灯。方维抬头看是她,笑道:“你去自己屋里坐着歇会,我回头就忙完了。”
卢玉贞把油灯放下了,道:“大人,你这手是写文章的,怎么能让您忙这些粗活。”
方维笑道:“写文章的人就不用吃喝拉撒,就得叫人伺候了,天下可没这个道理。我刚才没跟你说清楚吗,你拿了放良书,现在就不是丫鬟了,就算在这借住,也再不能使唤你了。”
卢玉贞想了一想,指了指地下:“京城这里,房租很贵的。我就算是自己打些杂工,换个住的地方。”
方维听了,只是笑,抄起个杌子放在自己侧面,道:“打杂工啊,那你看着火候来加柴火罢,离得别太近,当心别把头发燎了。”
卢玉贞在他旁边坐了,方维用火折子引着了,拉了几下风箱,又转过身来道:“玉贞,你当真不嫌弃我……”
柴火在灶膛里头噼噼啪啪地响,红光从里头透出来,映在墙上一晃一晃。卢玉贞的脸也被映得红扑扑的,笑道:“大人你又来了。你身体是什么样子,我一早就知道;我这个病,说出去人家也觉得是残疾。咱们两个就是天作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再般配也没有了,谁也别嫌弃谁,好不好?”
方维听了这番话,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半晌才嗯了一声,伸手去拉着卢玉贞的手,低声道:“你放心,今生今世,我绝不负你。”
卢玉贞听了这话,脸忽然就红了,热腾腾的像是要烧起来,庆幸自己坐在灶前,还不是太明显。她愣了半晌,脑海中又撞出一件事,连忙道:“大人,我竟是忘了,那个葫芦耳环,我趁着没人的时候给程若愚了。”
方维笑道:“那好极了。他见了,说什么了吗?”
卢玉贞往里头添了添柴火,摇头道:“他没说什么,仿佛很高兴的样子,看起来更不想死了。”
方维点了点头道:“那就很好。”又道:“你也不是丫鬟了,要么就别叫我大人了吧。”
卢玉贞愣了一下道:“那我叫什么?”
方维道:“叫哥哥?还是跟你师父一样,叫我惟时?”他自己琢磨了一下,也别扭的很,卢玉贞摇头道:“我不想改。”
方维笑道:“那就不改了。”一时间看水烧热了,又道:“你待会回自己屋里去坐着,我把水给你端过去。你这几天累了,好好洗一洗再睡,脚腕子上涂点药油,用布包起来。我今天原是告了假出来的,还请人顶了一个晚上,明天一大早就得再回去。”
卢玉贞嗯了一声,站起身来笑道:“我一定好好的,不让你担心。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方维见她要走,忽然又拉了拉她的袖子,笑道:“玉贞,你再陪我坐一会罢。”
卢玉贞笑了笑,又坐下了。方维道:“我想起来也是惭愧的很,每每说是要照顾你,其实细想起来,都是你照顾我们多一些。我在外头做事,总是十天八天的不回来,回来又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每次跟你说不上两句话,就又得走了。真真正正陪你的时候,反而是少之又少。我其实私心里是很愿意跟你多说些话的,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时候,你就多陪我一会。”
卢玉贞点了点头,柔声道:“大人,我在呢。”
方维拉着风箱,低声道:“其实平日家里的活,你看着要是不费什么劲的,你就做一做。要是些费力气的、费精力的,你千万等我回来,别自己瞎弄。我原是个苦出身,那些修修补补的活计,我都会干。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伺候人也伺候的不错,给人梳头发、捏脚、擦身什么的,我都学过的。”
卢玉贞笑道:“您又从哪里去学的这个。”
方维看了看她,笑微微地道:“我们那时候刚进宫,进来就要学规矩,就是得把那些老公公们伺候得满意了,再送去被大太监们挑。我当时想着一定得留下来给家里寄钱,就可着劲地学,嘴上也学得甜,手上也学的勤快,把那些老公公们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他们果然就给我指了条路子,把我头一批就送去了,我就认了个世上最好的干爹。”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方谨跟郑祥两个人,一个傻乎乎的老是不会汉话,一个整天结结巴巴的,学不会伺候人,只能放在最后没人要的那波里头,被我拣去了。”
卢玉贞笑道:“大人,我觉得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干爹了。我相信他们两个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方维摇摇头道:“我可差太多了。”
卢玉贞见他有点伤感,连忙岔开话题道:“大人,我好歹也是做过十年童养媳的人,家里的这点活难不倒我的,你放心吧。别说是你们不经常回来,就是常回来,我也不怕。”
方维道:“你倒是养好了自己是正经的。天天点灯熬油地学这个学那个,你现在也拜了师父了,自己晓得轻重了,慢慢来不着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