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茉莉
蒋济仁叫卢玉贞在桌子旁坐了,便道:“医术共分十三科,凡是新入门的学徒,原该是跟师父通学三年以上,不分科的。我是精在针灸,兼通些外科。可你的情况又有些不同,外面人请郎中,见你是女人,多半不请的。唯有先学些方脉针灸,再在妇人科上用些功夫,你就立住了。”
卢玉贞笑道:“徒儿晓得了。”
蒋济仁道:“妇人科与男子诊疗,其实样样皆通,只多乳下、带下、癸水、胎产这四样。民间妇人生病,往往难以启齿,只是一味抵死忍耐,请郎中的不多。一般郎中不懂得瞧这类病症,也惯会敷衍了事,实在是大大的不妥。你便先将我之前送你的男女经络图,一样临摹几遍,将经络穴位所在死死记住,要闭着眼睛也能说得出来才行。”又向方维道:“惟时兄便请翠喜姑娘回来吧,我让她来当个病人,给玉贞教一教怎么把妇人脉搏。”
方维见他脸上透出欢喜鼓舞的颜色,大扫之前的颓靡之相,便起身笑道:“自当从命。”
方维叫门口的丫头请翠喜回来,想了一想,自回云儿屋子里。云儿正守着桌子嗑瓜子,满屋子只听咔嚓咔嚓的轻响。见方维一个人回来了,便把瓜子放下来,拍了拍手笑道:“公公要玩些什么?双陆玩不玩?”
方维笑道:“你自吃你的吧,我不玩的。”
云儿听了,又问:“想不想听曲儿?上次的曲儿,我记得你还给我叫过好呢。”
方维见她去墙边拿琵琶,忙道:“姑娘歇会吧。你晚上也吃过酒,便不辛苦姑娘唱曲子了。姑娘你愿意坐呢,就在这坐一会儿,若是不想坐,上床歇着也无妨,我自离去便是,不惊扰你的。”
云儿听了,把琵琶放下,在方维身边坐了,笑微微地对着方维前后左右一阵打量,方维被她看得心中发毛,把脸侧到一边,苦笑道:“你这是看什么。”
云儿扑哧一声笑道:“公公,我可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次来万花楼找我,只为了给那个姑娘办事吧。”
方维便点了点头,云儿笑道:“真是你的丫头吗?瞧着倒是不像。”
方维道:“这个自然千真万确做不得假的。”
云儿笑道:“你这个人也真有意思,大半夜的,花这个钱,办这样的事。我原以为这姑娘的相貌怎么也要像个天仙,现在想起来,也不过寻常罢了。”又将自己的五彩绣鞋从裙子里面踢出个尖儿来,看了一看,“还是一双好大的脚。”
方维听了,便不再搭话。过了一会道:“姑娘醉了,早点去歇了罢。”
云儿在盆架边上把脸洗干净了,将外袍解了挂起来。又走到梳妆镜前面坐了,卸了头面首饰,一边用梳子慢慢拆头发,一边从镜子里打量着,方维只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她又走到床前坐下来,方维便悄无声息地转了半圈,背对着她。
云儿看了,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坐在床沿把睡鞋换上,转身倒在床上合眼而睡。方维见她睡了,又把眼前的银灯调的暗了些,窝在椅子上只是出神。
当下屋内一片宁静。过了良久,忽然哐地一声巨响,四下一片漆黑,方维被吓了一跳,起身看去,一阵风卷着些水汽直撞到他脸上,原来是风太大,将窗户吹开了,连带银灯也被吹得灭了。方维摸到窗前,手里试着使了几次劲,将窗户用力关上,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火光之下,见云儿直直地坐在床上看着他,想是被刚才的声响吓醒了,眼里全是惊恐之意。
方维笑道:“风把窗户吹开了,你不用怕。”将银灯点着了拿在手里,走到床边,给她把床帐放了下来。
门上忽然有轻轻的叩门声,是卢玉贞的声音,“大人。”
方维道:“来了。”又向床帐内轻声说道:“我就走了。今晚的事,有劳姑娘。”
方维跟卢玉贞在万花楼门口,天已经是墨色,夏天的热气被凉风一扫而空,和着泥土沙往人脸上扑。门口车水马龙热闹的很,小龟子们忙忙地给客人雇马车,方维在怀里摸了一摸,又看向卢玉贞,卢玉贞即刻明白了,笑道:“也不远,咱们走回去也方便些。”
刚要出门,有个丫鬟过来问道:“是不是方公公?”方维略一点头,丫鬟便送上一把伞和一支灯笼,又道:“云儿姑娘吩咐的。”
方维只道“多谢”。伸手把伞拿了夹在腋下,卢玉贞便提着灯笼。走了几步到街上,方维道:“我与这位云儿姑娘,并没有什么的。”
卢玉贞低头笑了一声,道:“我知道的,大人。”又转脸看方维,“我看得出来。”
方维知道她今日得偿夙愿,内心十分畅快,也笑道:“哦?那你是怎样看出来的?”
卢玉贞笑道:“大人,这可是我的不传之秘,得拜师才能学的。”话还没说完,又一阵狂风卷过来,河边这条街原还亮着灯,此时商户都在外面,急急地上门板。也有摊贩拉着小车,在路上狂奔。
兵荒马乱之间,卢玉贞却看到有个白发婆婆还蹲在街边角落里收拾东西。她扯了扯方维的袖子,两个人快走几步过去,原来这老婆婆是卖茉莉花的,手边还剩了大半个布口袋的白色花苞,竟是没有卖完。
卢玉贞便问道:“婆婆,这个怎么卖的?”
老婆婆看见他们俩人,喜出望外,便道:“三文钱一捧,这天也是要下雨了,你要是包圆,二十文钱全给你。”
卢玉贞伸手到袖子里,掏了十来枚铜钱出来,又看方维。方维也掏了一掏,勉强凑够了二十文钱递给老婆婆。婆婆把钱收了,又问有没有袋子,方维笑道:“这还没有带。”想了一想,撩起来外袍前襟,将花儿兜了慢慢一兜。
老婆婆道着谢走了。卢玉贞蹲下来,扯着衣襟的两边,给他在腰上打了两个死结,笑道:“大人这衣服横竖是要洗的,我明日洗干净便是了。”说着,脸上已经接了几个雨点。
一个闪电从天边闪过,像是劈开了这混沌,又有轰隆隆的雷声。方维打开伞,大雨急急地落了下来,方维扯着卢玉贞的袖子叫“快走”,两个人奔到旁边一间卖书铺子的屋檐下面躲了。
雨又细又密,街上的行人仿佛一时间全不见了,他们两个人站在檐下,看水一时间像帘子一样落在眼前,外面一片白茫茫。
忽然,有一阵急急敲锣的声音,有人大喊道:“下雨了!老天保佑,下雨了!”渐渐地,越来越多人,从楼上,从后院,以及不知道从什么远方,敲着盆子应和着,声音汇成一道洪流,并不整齐,却充满兴奋:“下雨了!老天保佑,下雨了!”
卢玉贞看向方维,却看到他低着头闭着眼睛,两手合掌像是在乞求些什么,面相温柔而虔诚,嘴边却有一抹微笑。她便默默地看着,也觉得内心一片宁静。渐渐地,她心里忽然升起来一个念头,要是这大雨不停,该有多好呢?
可惜天不从人愿,没过多久,雨便渐渐小了些。方维睁开眼睛,笑道:“咱们该走了,不然回头又下大了。”
卢玉贞点点头,方维便打了伞带她出去。虽是只下了一阵,地上坑坑洼洼处也积了不少水。方维道:“你路不熟,只在后面跟着我”,拉着她的袖子,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水里踩着,过了几条街,又穿过地藏胡同,才算到家。虽是雨不大,两个人也都湿透了。
方维拿钥匙开了门,进了院子,忽然哎哟一声,倒在地下。卢玉贞吓了一跳,提灯笼来照,原来院子里也积了一洼水,方维不留神,便正踩在泥里滑倒了,整个人坐在泥水里,兜里的茉莉花溅得一地都是,连他的脸上头上,也洒满了白色的茉莉花苞。
卢玉贞笑道:“大人,你这样还怪好看的呢。”
方维用两手撑着爬了起来,一脸窘迫:“你如今也学坏了,总拿人打趣。”一边伸手去拂。
卢玉贞道:“大人,你先别动。”赶忙到厨房拿了个竹篮子过来,又道:“头上脸上的可以归拢在这,还能泡茶喝呢,别都扔在泥地里了,可惜了的。”
她站在方维面前,伸手去够他头上的花苞儿。方维便低了头,看她一个一个取下来,放在篮子里,笑道:“原来你是过日子的这样一把好手。”
卢玉贞听了,只是笑,也不言语。不一会,篮子里积了浅浅一个底子,卢玉贞道:“好了。”
方维抬起头来,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留下快意的微风。天边一轮明月,在薄纱似的青云中,洒下皎洁的月光来。他看得呆了,不由得微笑吟道:“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卢玉贞道:“大人,我虽然不懂什么诗词歌赋,这句我倒是听懂了,清风明月不用钱买,可是茉莉花也是钱买的啊。”
方维笑道:“你这样聪明,就是不学。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咱们也不必折腾这大老远地去求别人。”
他站在堂屋屋檐下面,卢玉贞给他把外头的长袍脱了,又端水来洗手,见方维笑微微的,也笑道:“大人,怎么我觉得你比我还要欢喜。”
方维道:“玉贞,你没种过田,可能不知道,今天这一场雨下来,能救活多少人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