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大量的回忆转瞬即逝, 但它们并不是像电影一样平滑的从洛泱脑海中划过。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原本存在于洛泱大脑中的东西，在短暂被洛泱搁置到了平时根本不会去看的区域, 然后又被她重新取了出来。
那是她死去之前的记忆, 是她作为山鬼, 所活过的漫长岁月。
光是想到那个自尊心爆表的哪吒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被抛下时的心情，洛泱就微妙的理解了三千年前自己为什么要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走人。
那时候或许脑子还没有意识到危险，但直觉就已经感觉到了哪吒身上的危险了吧？
当然，比起取回记忆之后的五味陈杂，洛泱更诧异于哪吒到底是怎么复活自己的。她清楚记得自己和集川山一起漂洋过海去了另外一片陆地, 也记得自己在生命将要结束之前带着集川山回到了集川山旧址，魂归山河草木的那一瞬间。
无论之前说得多么信誓旦旦, 并对死亡已经做了很足够的心理准备, 但真正死亡降临的那一刻，还是感觉到了恐惧, 还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悔意。
明知时间不可逆流, 任何悔意都无法改变过去，却仍旧后悔——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在哪吒身边多呆一段时间呢？
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和他多说几句话呢？
那时候……那时候为什么仅仅是因为可怜自己，所以就离开他了呢？
但即使后悔, 如果时间真的重来，洛泱也觉得自己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不过，现在再纠结三千多年前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意义。
洛泱用力摇了摇头,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子，深呼吸一口气后, 重新专注于现实。
此时哪吒和伽罗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那杆冒牌的火焰尖枪确实不太好用, 已经被折断成两半, 但伽罗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她现在已经没办法像刚开始那样，从容的用岩壁化身与哪吒周旋——似乎是被哪吒伤到了根本，只剩下半截身子还漂浮在空中，双眼十分怨毒的望着哪吒。
哪吒握紧剩下的半截火焰尖枪就冲了上去，伽罗尖啸一声也跟着冲了上去。两人相撞时空气中荡开一层可怕的气浪，最终还是伽罗被撞飞出去，胸口插着那半截火焰尖枪，倒着砸入墙壁之中！
整座溶洞也因为伽罗的动静而发生了轻微的振动，唯独哪吒还是不为所动。他那张秀丽的脸已然挂了彩，脸颊上有几道交错的擦伤，冒着鲜红的血迹。
但这点伤丝毫无损于哪吒那张秀丽的脸。倒不如说，正因为他脸上略微挂了点彩，乌黑的发丝被血迹黏在白皙脸颊上，微微扬着下巴冷眼看人时，压迫感变得更强了。
伽罗的身体被半截火焰尖枪钉死，身体上的痛苦使得她脸上表情也狰狞起来，但她硬生生从狰狞的脸上强行挤出一个充满快意的笑脸：“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没有用！阵法已经准备好了，现在的你连自己都难以操纵这具泥塑逃出地下溶洞，又要怎么保护一个连魂魄都残缺不全的前任山鬼？”
“李哪吒！你罪有应得！你也该尝尝三千年努力全部化为泡影的绝望！”
整座溶洞都在伽罗的尖啸声中微微颤抖。但造成溶洞颤抖的最终原因显然并不是因为伽罗高分贝的噪音。
淡红色的阵法字符如同游鱼一般飘动起来，从地面升到半空之中。它们散发出来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溶洞，从洞顶上倒垂下来的钟乳石外层被照应出一层瑰丽的华丽光芒。
哪吒无视了伽罗怨毒的诅咒，捡起地上剩下的半截火焰尖枪再度插入伽罗咽喉。这次重创使得伽罗无法再说话，只能睁大眼睛发出‘嗬嗬’的气音。
尽管伤势重到了这种地步，但伽罗脸上仍旧有掩饰不住的快意。
她已经达成了自己最大的目
的，也不在乎哪吒会不会杀了自己；准确的说，从制定下这个计划开始，伽罗就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着离开地下溶洞。
即使被泥塑封住了大部分神通，可李哪吒就是李哪吒——是生来便背负杀戒，惯会以杀止杀，踩着累累白骨在封神榜为自己挣得数页单章的煞神杀胚。
只要一想到这满手人命债的杀胚也会痛失所爱，日日夜夜不得入眠，伽罗便感到无上的快意。
就在那些红色字符几乎要像潮水一样淹没地下溶洞之时，它们忽然在半空中凝固住了。
片刻后，字符溃散，化作飞灰。
伽罗残存的神智骤然崩溃，厉声：“这不可能！怎么会——我明明！我明明献上了正确的祭品！这个阵法我之前已经试验过很多次了，怎么可能会失败……不可能……”
暗红色飞灰逐渐消失，露出了站在他们不远处的洛泱。她挠了挠自己脸颊，颇为不好意思：“那个，虽然挺不可能的，但我刚好会破这个阵。”
“毕竟，我是山鬼嘛，山鬼最擅长沟通天地万物了。之前我曾经被你的同伴拽下河里，所以我就试着沟通了那条河，把阵法的力量转移进了暗河的河床里——”
她话音未落，整个地下溶洞骤然剧烈摇晃起来！洛泱的身体现在可没有恢复好，当即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哪吒三两步走到她身边把她拽起来拉进自己怀里。
他身上难得没有了荷花香气，只余下血腥味。
旁边溶洞墙壁尽数裂开，大股水流喷涌而出。水的惯性转瞬间将整面墙壁冲倒，这座由信徒欲望而强行构造出来的地下溶洞，迅速被暴走的暗河河水淹没！
河水卷着碎石和所有人一起落回水流之中，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卷着人在洗一样。洛泱只觉得头晕，还有哪吒抱得好紧；她原本还害怕自己会被水流甩出去，后面发现自己根本不用担心这种事情，因为哪吒紧紧抱着她的时候根本没有在两人的身体之间留下一丝缝隙。
洛泱不仅不会被甩出去，甚至连在哪吒怀里动一下都很艰难。
也不知道急涌的河流奔流了多久，又将它们卷到了何处。洛泱的脑子已经变成乱糟糟无法思考的一团，长时间的缺氧使得她意识模糊，仿佛是陷入了某种半梦半醒的微妙状态中。
好不容易感觉到空气涌到鼻尖，洛泱强撑着掐了自己手背一把，睁开眼——眼前仍旧是哪吒脏兮兮的衣领，毕竟在地下溶洞里那样摸打滚爬过一段，即使是莲花三太子也实在是干净不到哪里去。
此时水流已经平静下来，他们浮在水面上，也不知道被水流冲到了什么地方，不过洛泱听见了隐约的蝉鸣和鸟叫声。
她紧紧抓住哪吒的衣领子，哑着声音开口：“这附近……应该有出口……我看不清楚……”
哪吒紧紧箍着她的手并没有要松开的迹象，只是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
洛泱这会儿已经精疲力尽，又听见哪吒熟悉的声音。即使知道两人还不算彻底脱离危险，但也忍不住蜷缩在他怀里，安心的陷入昏迷。
和陷入昏迷的洛泱不同，此时的哪吒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的五感开始变得迟钝，这具泥塑的身体正在逐渐溃散——哪吒很清楚，自己必须要在这具身体完全溃散之前，将洛泱带去安全的地方。
否则就算活着离开了地下溶洞，她也会被冻死在暗河里。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又或者说，这条河也和其他自然生物一样偏爱着山鬼，他们并没有被卷入暗河主流，而是被冲进了较为缓和的支流。
顺着支流漂游往下，居然顺势飘出了地下溶洞。
那道狭窄的出口光芒很亮，哪吒单手抱着洛泱顺流而下，穿过洞口出去时候，感觉到了温暖的太阳光。
外面是个不知名的树林，支流从这边洞口淌出去时已经变成了没什么杀伤力的小河。
哪吒勉强自己将洛泱抱到岸边放下，但在松开洛泱他也力竭倒在了洛泱旁边。
他在精神上倒是还很有余力得很，但这毕竟不是哪吒原装的身体，不过是一具泥胎，能在暗河里坚持这么久已经要夸哪吒法力高强意志坚定了。
但即使如此，哪吒倒下时身体大部分也已经开始像真正的泥巴那样开始融化。他艰难的喘息着，却根本不关心自己正在融化的身体，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洛泱——近在咫尺，却已经昏迷过去的洛泱。
她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但因为离得近，哪吒仍旧能感觉到洛泱微弱的呼吸声。
洛泱，还活着。
实际上，哪吒在杀死伽罗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洛泱会恰到好处的在这个节点恢复记忆，还转移了伽罗补下的阵法。他原本的打算是耗尽这具泥胎的全部力量，尽可能保住洛泱的魂魄。
之后——便像他三千年前所做的一样——星霜荏苒，居诸不息，他依旧在漫长时光的缝隙里，一点一点拾捡那没心没肺山鬼的残魂。
他已经等过一个三千年了，并在这个三千年中将爱磨成恨，又将恨磨成另外一种更浓烈的情绪。
所以哪吒并不介意再等一个三千年。
哪吒向洛泱讲的瓶子妖怪的故事，自然也是真的。他一直认为自己就是那只被关在瓶子里妖怪，只是他情绪的顺序是相反的。
他刚开始恨洛泱喜欢他却又抛弃他，恨洛泱踩踏了少年将军烈性骄傲的自尊。但若是洛泱真的死去，哪吒很清楚——他所有的恨，都是从爱里面生出来的。
它们脱了狰狞的外衣，底下却仍旧是那个少年将军，明亮满溢的爱意。
洛泱的意识慢慢醒转过来，但是睁开眼睛时第一反应却是感觉自己身上又冷又痛。她下意识的转动脑袋想去寻找哪吒的影子，但环顾左右，只看见树影婆娑，一条小河从不远处的石洞入口淌出来。
她单手撑着地想爬起来，但手掌心按到地上时却按到一瘫软烂的东西；洛泱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低头却看见自己掌心黏着很多柔软的泥巴。
看起来似乎不是普通的泥巴，里面还夹杂着其他的色彩，隐约能分辨出暗红色和淡金色。
正当洛泱研究着自己手心这一团泥巴的时候，忽然有阴影自头顶笼罩下来。她惊慌的抬起头，却看见穿着一身现代便服的哪吒。
他应该是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身体，身上散发出那股好闻的荷花气味。
相比之下，一身水又一身泥的洛泱，倒确实是狼狈过了头。
她连忙把糊着泥巴的手缩到身后：“你这么快就从乾元山回来啦？”
哪吒不语，只是在她面前蹲下来，于是目光从俯视变成了平视。他的表情也和平时很不一样，不再像平时那样总透出几分生气的模样，但也不是丝毫没有表情的。
洛泱摸不准他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小声：“那个，我在地下溶洞里的时候，恢复记忆了，全部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哪吒忽然伸手将她紧紧抱住。他干净的衣服很快也沾到洛泱身上的脏水和污泥，洛泱倒是有在试图推开他，但力气差距太大，她一个刚死里逃生的病人，在体力上实在是难以和哪吒抗衡。
不过洛泱倒是能感觉到，哪吒好像真的不生气。
一点也没有要生气的样子。
比起生气，他现在似乎是后怕多一点。
哪吒埋首于她的脖颈处，似乎还能从洛泱身上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一醒来就立刻往这里赶，路上甚至来不及和任何人打招呼。但就算这
样，哪吒心里也怕得要命——他以前在天宫门口私自拦截龙王告御状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他真的怕自己稍微走慢半步，洛泱那轻飘飘的呼吸便转瞬间消失不见。
那从恨里面生出来的，是畏。
由爱故生恨，由爱故生忧。
哪吒低声：“我知道了。”
“你还活着……就可以了。”
洛泱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这种场景按在哪吒这个自尊心爆棚的人身上，简直就比普通人见鬼还稀奇！
她慢慢回过神来，也缓慢的抱住哪吒。
直到此时此刻，记忆全部恢复，洛泱才有一种自己确实的活过来了的感觉。她无法得知当初哪吒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等了三千年，却好似是三千年前她对集川山说的话都变成了一语成谶那般。
洛泱脸颊贴着哪吒温暖的脖颈：“哪吒。”
哪吒：“嗯，我在。”
她闭上眼睛，低声：“今天的太阳光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