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0章
"多谢诸位将军,以及""白衣军""将士允准下官的岳父岳母在营寨内歇息。"罗慈朝着大帐内身着盔甲的将领们挨个行礼,尽量让脸上被无奈和感激的神情充斥得几乎要满溢出来,掩盖住他心里的忐忑不安。
每每那些将领起身回礼,说起"您实在客气"或是只是沉默地拱手之后,罗慈便如同印制书籍的机器一般从上至下地鞠躬,向他们连连道谢。
赶在周懿琤从段沐惜处回来前,他最后深深地朝帐内的所有人行礼,然后转身出帐,向自己的帐篷匆匆行去。
尹默廖已经在被草席和粗布衣摩红的膝盖上涂上药膏,大咧咧地侧躺在罗慈的床上。卢夫人坐在小几边,额头的伤口随着蛇衔草膏一点一点与皮肤接触,瞬间恢复原状。
还真是安逸轻松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如若他们保持缄默的话
罗慈进帐时,卢夫人正一面往脸上敷粉,一面望着镜中自己的面容,轻笑着对躺在床上的尹默廖说:"天吴的几套宅子,我今天下午派人去收。"
"认清自己的身份,"尹默廖懒洋洋地道:"我全身而退之前你一个铜板都别想分走……"
"这句话我照原样奉还!"卢夫人顺着她毛发尽皆掉落的眉骨,描出细如传过最小缝针的绣线的眉毛。
这妆容衬得她那眍进去的眼睛流露出几分嚣张,望向丈夫尹默廖的眼神宛如注视着肆意乞食的野狗——这才是她在尹府中最为使人常见的神情,而非敬德侯府门前的楚楚可怜。
她完全无视罗慈的到来,欣赏着她手上夺目闪耀的珠宝,接着对尹默廖道:"年末我们办理和离之前,我倒是要奉劝你管好你在外头野女人和私生子,倘若他们蹦跶到我面前,岂不是叫你这番苦心都付之东流了?今日下午你敢不把地契给我,当心我把你做的好事捅到王爵面前去。"
"你才是要好好关照你那个眉来眼去的乐工……"尹默廖有些睡眼惺忪,揶揄那满脑子财产的继妻:"你是个惜命的女人,我警告你,同我闹个鱼死网破结局只会是你死,我会继续做彭城太守。"
卢夫人继续盯着戒指和手镯折射出的光芒,对丈夫的嘲讽不置可否。
毫无疑问的是,尽管有人议论她年轻时与忠瑾侯的幺妹,被称为"白玉美人"的周夏彤在长相上有三分神似。可是这个容颜不似从前的江南美人相当冷酷,从性情上应与那位花柳繁华地养出的娇小姐南辕北辙。
据罗慈在数年间的观察,只要财产过度完毕,即便是告诉卢夫人她的丈夫尹默廖遭人虐杀,娘家被王府清算并且再无翻身余地,她也不会流一滴泪,甚至可能不会分一丝眼神给这些"至亲"。
她只会近乎痴情地凝视着身上佩戴的贵重珠宝,抑或是梳妆盒里藏着的,属于她的地契和房契文书,正如她现如今做的那样。
不过的确,爱情或是亲情必得达到一定境界,方能超越生死。
然而一块看似庸俗的普通金子,却就能够做到不被死亡或事时光的洪流冲走。
这就是尹静倩的继母信奉的道义,或许也是世间大多数人在不经意间遵循的准则。
罗慈沉默着向他们两位微微屈身。
尹默廖斜着眼睛瞟见罗慈进帐也没有任何表达恭敬的反应,反倒把眸子合上,嗤笑着道:"贵婿,你该不会想把我这老人从榻上轰下来吧?我倒是瞅着那个位置挺适合你站着的。"
"岳父,在下再到大帐去一趟,"罗慈又一次朝他行礼道:"请您和岳母在此好好休息。"
他说着转身打算走出帐篷,尹默廖却开了口:"尹静倩那小蹄子跑到白虎公府去赖着,无非是你把白虎公夫人当靠山了。老子告诉你,这天下还没跟""韩佳""姓,你就少在那里狐假虎威!"
"谨记岳父的教诲。"罗慈近乎习惯性地回答,心中微动。
这不像是尹默廖平日里的作风,事出反常必有妖。
尹默廖虽说素行不端,协助朱雀公陈园宁卖官鬻爵,并且借此大肆敛财之事对他来说亦是家常便饭。但罗慈并不认为他会猖狂到挑战敬德侯府的权威。
毕竟在巫觋界人尽皆知,老敬德侯姜元恒与当今王爵邱启暝少年相识,堪称莫逆之交。况且抛却这层关系,被誉为"沙姜"的姜元恒一向以手段强硬闻名于世,早年做武将时常常被人与东吴名将,能令小儿止啼的张辽相提并论。
倘若真的惹怒他,恐怕当场被就地正法都是好下场,被扔给他儿子"小白姜"姜纯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难道说尹默廖找到了足以让他不把敬德侯府放在眼里的靠山么?
罗慈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心绪也愈发混乱不堪。
他总有一种预感,尹默廖的靠山必然是一个大人物。
一个能凌驾于侯府之上,甚至于操控朱雀公府的大人物,一个能让极其惜命的尹默廖信赖的大人物。
在进入北海侯邱启优姬休息的营帐,隔着屏风望向那个带着昏黄光晕的身影。
适才北海侯才命人到帐内告知他,在安顿完尹默廖和卢夫人之后即刻到帐内,有要事相商。
罗慈简短地说道:"下官无能,请您恕罪。"
"朱雀公府犯有何罪,你可知道?"邱启优姬的声音冷淡却算不上漫不经心。
"下官无知愚钝。"罗慈边答边在心里暗暗盘算着。
他当然清楚朱雀公陈园宁用尽心机妨碍霖江罗氏,此举绝非自己替她隐瞒一两次证据就能改变的。
陈园宁当年造反之后,她的夫婿被追封为元冲侯的白蘅策,被先朱雀公囚禁在天吴郡与淮城交界处的重岩县内。
从前与陈园宁母亲交好的数名将领舍命救出白蘅策,但是当白蘅策求助于自己的父亲先昭康伯时,父亲却因为不敢得罪朱雀公,亦不想与白蘅氏撕破脸。再三纠结下决定说服白蘅策逃往南海四省,之后坐船前往白蘅氏境内,如此就能把这块烫手山芋扔给姜家处理。
可是在他逃往南海四省的途中,却被人抓获并送归天吴郡,最终被先朱雀公饿死。
父亲临终前告诉过罗慈,朱雀公之所以对尹氏的种种逾矩之行视若无睹,无非就是因为霖江尹氏当年未曾全力保护白蘅策,间接致使他英年惨死,还未见他和陈园宁的儿子陈园栖最后一面便撒手人寰,尸骨无存。
他明白陈园氏与罗氏间的恩怨并非一场隐瞒便能化解,却仍决定隐瞒。
罗慈垂着头,隐藏住自己的眼神:"北海侯,请您恕罪,下官与贱内皆一无所知。"
"刺杀本侯未遂。"邱启优姬轻笑起来,罗慈不觉毛骨悚然,她的笑声犹如银铃般清脆悦耳,细听却毫无感情。
帐幕后隔间的纱帘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动。
邱启优姬的笑声在瞬息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屋内更漏若即若离的滴答声。
刺杀王爵爱女北海侯,但凡有这心思的,只怕都会被邱启暝碎尸万段。
罗慈半信半疑,他晓得朱雀公陈园宁愚笨自负,溺爱子女,却也实在不算个无事生非之人。
若说她会派人刺杀北海侯邱启优姬,罗慈是不相信的。
邱启优姬无非就是想要拿到那份足以做实陈园宁罪名的账本罢了,自己纵使现在当机立断除掉陈园宁,罗氏在官宦名门里尴尬窘迫的位置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恰恰相反,此事不成,他要防着陈园宁的报复。
此事若成,陈园宁的儿子陈园栖登上朱雀公之位,狂风暴雨般的复仇也必定会席卷整个昭康伯府,让它变得像曾经的朝阳段氏那般一蹶不振。
"下官不知。"罗慈下定决心,起身行礼道:"请您恕罪。"
邱启优姬没有阻拦,只是叫人赏了他些寻常膏药带给尹默廖和卢夫人,罗慈谢恩一回,便转身出帐。
南海塞外的风潮湿粘稠,白衣军内巡逻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子顺着规定的路线行进着。罗慈暂且止步,立在路侧,端着放满药膏的托盘,佯装在仔细打量它们的模样。
巡逻队的军士经过罗慈面前便依次颔首致意,最后一名军士则略微顿顿脚步。罗慈伸手不动神色地从他藏在铁甲下的手里取过一个不到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小圆筒,同时把一个相似的小圆筒递给对方。
那军士如他的同僚般垂眸问安,然后就融入了那一排在这里毫不起眼的军士当中。罗慈则向他们回礼,而后缓步顺着营寨内的道路走向自己的营帐。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这样的事不论是他,还是尹静倩,都做过太多次,再熟练不过。
他们穿梭在众多官员权贵之间,用所谓的"消息"搭建桥梁,换取对方一时的支持抑或是对方手里掌握的重要消息,再进行下一轮交换。
整个军营唯独充斥着佩剑与盔甲的响声,罗慈正欲进帐,门前戍守的侍卫向前一步与他窃窃私语道:"昭康伯大人,白虎公夫人身边的徐嬷嬷适才遣人递话进来说,请您午间到敬德侯府旁的老地方见面。"
"把这个送给岳父岳母。"罗慈刻意高声吩咐他道:"听闻苏宫主被找到了,现下歇在敬德侯府,我要去拜见,命人替我备车。"
"是。"那侍卫会意,把托盘交给身旁的同僚后便匆匆忙忙地前去备车。
坐上马车,罗慈脑海里不觉升腾起一片悔恨。
终究不该送静倩到白虎公府去的,现如今王闻夕握有人质,对于她的要求自己几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打开适才巡逻军士传递的小竹筒,展开其中的纸条细瞧。
纸条上是极小的楷体,罗慈施法把整张纸条放大些许,见上头只写着一行字:
王爵已知贩卖箭矢之事,为安肃伯察觉通报朱雀公,朱雀公府上折子至王府禀报此事。
罗慈紧紧地皱着眉头,把纸条抛进他车内摆放的盛满业火的香炉内,火舌吞噬纸条,瞬间化作尘烟,罗慈的思绪却越积越多。
他对此事早已心知肚明。
恭定侯会冒险倒卖箭矢是因为朱雀公府财库早已出现赤字,陈园宁却依旧不知收敛,听说今晨她还吩咐要兴建石桥。温宪为保住被陈园宁恢复,专管她本人吃喝玩乐的"大长秋"之位,却要求担任此职的温宪补齐所有超支。
至于实际执行的则是当时押运粮草的尹默廖,他做此事倒不是为陈园宁,而仅仅是为了在运输过程中再偷出部分箭矢自行贩卖,从中捞一笔钱。
其中最微妙的人是忠瑾侯周懿瑕。
他并未从其中实际获利,却始终纵容陈园宁,温宪和尹默廖的非法行为。
他为何这么做,罗慈并没得到过相关的情报,也就不会过度揣测。
但现如今在罗慈耳边嗡鸣的问题是,陈园宁告知邱启暝箭矢之事以及企图刺杀北海侯的行为,她究竟能因此获得何物,以至于她不惜冒着殃及自身的风险也要这么去做。
不过罗慈的心里同样也在盘算着,如何从那位说话严丝合缝,喜怒不形于色的老嬷嬷身上挖到些东西。
他必须确定自己能够顺利得到实权,这才是他无限的忍耐和泡在消息深海里多年,时刻准备好被人除掉,最后要达成的目的。
他要做真正的昭康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