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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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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闻道与蒋念的婚礼在明德二十三年二月十五举办,那天,平城是风轻云淡的好天气。

    婚礼并未因为前些日子的庆微氏风波推迟,但为了避免有庆微氏操控的"狂信者"混进婚礼,减少了参与婚宴的人数——毕竟几日前的"狂信者"曾经企图诬告蒋念,只怕它背后的操控者是与蒋念有仇的人。

    他骑在马上跟随敲锣打鼓的队伍行进,他从未这样缓过,他一向雷厉风行,跨上马背便会一路疾驰到目的地,除非在马道上碰见突然冒出来的孩子。到宅门口,他翻身下马,马匹随即消失不见。

    连串的礼炮声停止,王闻道只觉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到令人窒息地砰砰跳动着,耳边都似乎因此产生了巨大的嗡鸣声,他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他想自己看起来一定非常愚蠢。他实在是太紧张,幸好还没紧张到忘记婚礼繁杂的仪程。

    他回眸一望,见凤冠霞帔的蒋念立在衣香鬓影间,章仁伯世子陈澜生捧着两个橘子。她盖着盖头看不到,王闻道急忙上前让陈澜生把橘子放到蒋念手边,她轻轻触碰了一下,一旁的嬷嬷就把橘子放入锦盒里收起来。

    蒋念从袖中取出红包递给陈澜生,小男孩接过红包,奶声奶气地说:"多谢夫人,安肃伯与您""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家父家母让我代他们向二位道喜。"

    "请代我多谢令尊令堂。"王闻道透过盖头的缝隙,瞥见蒋念的笑容。

    他的呼吸都有些不畅,根本没有空余时间去关心,比外甥年纪还小,未满一岁的孩子为何能熟练地说出漂亮的场面话。

    青龙心月狐宫宫主苏默操控着轮椅到轿子旁边,他扶着新娘缓步走过大门和前厅,将她送到正殿门口。他在离开前,似乎对着蒋念比了几个手势,王闻道看不懂,但他知道玄武危月燕宫的弟子都看得明白手语,蒋念羞赧又有些颤抖地笑答:"多谢宫主。"

    虽说不知道苏默讲了什么,可是他知道总归是让阿念高兴的话,便放下心来。

    嬷嬷扶着她跨过火盆,蒋念看起来小心翼翼,王闻道在缝隙间察觉到她似笑似抿的唇和略显急促的呼吸。

    很久以前,大概是比四五岁还小的时候,女孩子们会聚集在学馆角落处讨论些奇怪的问题,有一日他听到她们问蒋念她心中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的。

    他记得那时几个爱扯八卦的女孩子连番逼问,蒋念那时只是羞涩地回答:"反正我不想他是像父亲那样的人。"

    朱雀公还未自焚而死,那些孩子都听父母说,只要有朱雀公那样的父亲便不用担心一切,于是又反复问她原因。

    蒋念思考片刻,笑着说:"母亲说父亲不是长情的人,他只适合做情人,不能当夫君。母亲是这么教我的。"

    那一年蒋念年纪还很小,她还没有那遇事便口吃的毛病,她有着格外甜蜜的笑容。

    姐姐坚信自己这位青梅竹马那羞涩却温暖的笑容,是源自那无限的权势和泼天的富贵。王闻道认为她这么想的确情有可原,毕竟那时朱雀公还未倒台,他犹如被下蛊般迷恋着蒋念的母亲蒋瑛,在战火纷飞的岁月中,成堆的云锦和华美的珠宝被送入府中。

    但他想或许只有他清楚,蒋念一直对这些感到痛苦,她曾坐在矮墙上,边望着越飞越远的彩色蝴蝶,边跟他说:"父亲的女儿很不高兴,我听她偷偷骂过我是私生女,可我没得选。"

    "那也不代表你不好,你很好,我知道。"他回答她,却感觉心被紧紧地攥住,捏出无限迸发的血液。

    后来蒋瑛入狱,蒋念蜷缩在院落的一角,宛若一只被虐待到奄奄一息的小猫。

    可是她总是不去怪别人,她不怪邱启暝,也从未怪过尹默唐。或者说,就算她在内心深处对他们有过怨怼,她也从未做出诸如"血债血还""报仇雪恨"之类的事情。

    她那在王闻夕口中堪称平淡无味的长相,她的柳叶眉和乌黑的眸子对于王闻道却仿佛会上瘾的药物,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这位出落成亭亭玉立少女的青梅竹马的感情有了改变。

    而当他察觉到时,他已经如长姐口中那样"无可救药地掉进圈套"里,但他知道蒋念也是如此。

    你们一醉方休,记得喝点醒酒汤。

    这是王闻夕得知他们打算订婚后说的话。

    "安肃伯,吉时到了。"

    王闻道被嬷嬷的呼唤拉回现实,他心跳如鼓,与自己新婚的妻子走到正厅。桌上的一端是林鹤眠的牌位,本该放他父亲牌位的位置替换成了他祖父的牌位。他搀扶着蒋念跪在软垫上,感觉一切仿若梦境。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随着司仪洪亮的声音,王闻道把注意力尽皆放在行礼上,如同是想逃避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和烧红的脸,直到喊到"夫妻对拜",他才拾起勇气,在抬眼时望向蒋念。他接过侍女捧着的秤杆,却只感觉它似有千斤之重。

    那长相喜庆的侍女却误会,以为他是在疑惑为何要用秤杆揭盖头,笑着道:"大人,这秤杆取""诚心如意""的好兆头呢。"

    蒋念似乎在盖头下偷偷地笑,王闻道便慢慢地把盖头掀起,直到侍女上前收走盖头和秤杆。蒋念才抬起眼望着他,又迅速低下头,脸颊两侧泛起不自然的红色,王闻道知道那不是胭脂的责任。

    的确是诚心如意。

    "请新人喝交杯酒。"

    王闻道想起蒋念不习惯喝这种味道又涩又辣的液体,哪怕诗人常赞它能解千百种愁绪:"请问,阿念不会喝酒,能由我替她……"

    蒋念却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她剧烈地咳嗽着,王闻道急忙走过去替她顺气,自己则端起另一杯喝下。

    "喵呜……"他听到王闻夕豢养的猫咪软糯的叫声,王闻夕戴着华贵的金凤钗,朝他微微挑眉,有些锐利的眼神扫视着他和蒋念。

    如果长姐能说话,她一定会抱怨他和蒋念结婚比小孩子过家家还随意。或是调侃他一辈子恪守礼节的名声就葬送在两杯酒上了,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好在她显然不打算开口,她只是轻柔的抚摸着怀里的猫,用同样锐利地眼神观察在场每个人的神情,仿佛想要把他们的心思全部挖出来。相比之下,她怀中白猫明黄色的深邃眼眸被衬得堪称亲切浅薄。

    王闻道只转移了一秒的注意力,他的视线始终离不开蒋念。

    她再次抬起眼打量着他,那双眸子中藏满爱意,含蓄而缠绵。趁着司仪和众人恭贺他们结成连理转移视线时,垂下眸子,把手轻轻搭上王闻道的掌心,然后又即刻收回。

    她的动作轻柔而明快,犹如一只五脏俱全却轻盈如风的相思鸟,噗呲一声飞走,那鲜亮绝美的尾羽却有意无意划过人的皮肤。

    她眼中是婉转但浓烈的眷恋,王闻道想自己亦然。他清晰地感觉到,在这一瞬间,他与蒋念都互相属于彼此。

    侍女簇拥着蒋念先回房,他则要留在此处操办夜宴,他知道蒋念不喜欢成为众人焦点的感觉,尽管他清楚蒋念有能力应付整个酒宴的所有人物,并且能够照顾他们每个人的感受。她是个细腻敏感的人。

    不过这么做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怕庆微氏的那人会意图对蒋念不利。

    不过上苍很快证明,他的第一项考量实在多虑,在连番内容重复的道贺祝福后,整场夜宴的焦点都落到了另一人身上——"小甜姜"姜纺。

    王闻道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他本就对不断重申自己不收任何礼物的立场感到疲惫。

    他还记得,在他参加的几乎所有婚宴上,他都时常看到这位外号"小甜姜"的姜小姐,她没有父兄陪伴,独自来到宴会厅,华贵的衣料和随性的打扮将她那份王闻道原本想因她的名声否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风情万种衬得更加迷人心窍。

    她那蜜色的皮肤和薄薄的嘴唇在当今巫觋界不甚流行,但她在推杯换盏间与那些沉迷于她的男子共饮时,脸上慵懒中带着几分顽皮的神情却让王闻道影响深刻。

    现如今她正如她从前做的那样,尽情地笑着。她的发间并无任何饰品,只有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猫眼石镶嵌的戒指,在她与人碰杯时与杯壁撞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王闻道怀疑她正是为此才戴上它的。

    不过他其实并不是在注意"小甜姜",而是在顺着她的目光,看自己曾经的同窗周懿琼。

    按照周懿琼的行走路线,王闻道推断他必然是想来对自己说些什么,可是显然,他一时半刻过不来了。

    王闻道便一面向对自己道贺的人致谢,一面往他的方向挪动。

    "周二公子,真是幸会。"姜纺兴许也预测到周懿琼的来意,准确地移动到他面前。

    周懿琼身上绣着合欢花的华服衬得他格外儒雅,他温和得体地笑起来,像极了他的妹妹:"姜小姐安康。"

    姜纺像是为他的到来欢喜得很,她已经微醺,一双笑眼弯弯,酒窝清甜,眼尾更是点缀无限春光:"我早就等着你呢,你怎的来的这么迟?倒叫我觉着这酒都没有滋味了。"

    "姜小姐似乎有些醉了……"

    "醉花了眼,也不能忽视周二公子。二公子饮这一杯,就当是看我的薄面。"姜纺的右手中端着一杯满满的酒,抬到周懿琼面前晃动着,几乎要放到他唇边,她手指上的戒指闪烁着:"又或者,二公子不肯赏脸?我虽名声不及令妹,却自信模样不比她差。"

    几个围在姜纺身边的人哄闹着让周懿琼喝下那杯酒,王闻道想过去解围,却看见周懿琼朝自己眨眨眼,端起那杯酒,温和地笑道:"多谢小姐,小姐到此恭贺安肃伯成婚,在下饮尽此杯,便当是提前恭喜小姐日后的夫婿觅得佳人了。"

    "我可不爱跨洞房前的马鞍,"姜纺看着他喝下那杯酒,从他手中接过酒杯:"那是""烈女不嫁二夫,好马不配双鞍""的意头,可我想着这马鞍原是马的附属,民间常有人说什么""夫唱妇随""。如此说来,到该把话换成""好男不娶二妻""才对呀。除非这意思是马鞍在马之上,二公子您说是不是?"

    周围的人都被她这句话说的回过头看着她,独有王闻夕静静地坐在一边喝茶,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周懿琼却借此机会溜走,总算到王闻道面前,他笑着说:"我是来此恭喜你,家兄家嫂和舍妹也都愿你和昔雪小姐白头偕老。"

    "又是同样的恭维话,仲琚,终究你是忘了同窗情分。"王闻道喝了些酒,倒是异想天开,想调侃一下周懿琼,便瞥一眼姜纺道:"你还是把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讲给别人听,我瞧着姜小姐就挺不错,周二公子意下如何?"

    周懿琼眯起那双与他兄长相似的充满书生气的眼睛,似乎看出王闻道的心情愉悦:"你倒是越发油嘴滑舌,我说的是实话。思敬,我就不会说""舍弟请我代他向你祝贺"",毕竟我那弟弟虽说弱冠,却满脑子都是跑马。"他说着,脸上透露出几分欲言又止,轻声道:"我来此是有事务的,兄长命我前来告知,洪城太守尹默廖偷偷派人挖开蒋瑛的坟,被兄长逮个正着,如今已经提到囹圄司。"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王闻道感觉自己的思维远比平日里迟钝:"尹默廖不是奉旨,负责将他的堂姐先玄武公摄政尹夫人葬入王陵么?蒋夫人的陵墓在霖江郡,应当不会冲撞才是。何况就算冲撞,也没有这般道理。"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王闻夕好像在盯着他和周懿琼。

    "思敬,你可别跟我装糊涂。"周懿琼皱起眉头,将他拉到人少的地方小声说道:"尹默廖此举,怕是在讨好陈园宁,希望她能真正封他们尹家当伯爵。掌权多年,如今只差一步,他岂能不这么期待?"

    "尹默廖也太没规矩体统,且不说法律明确规定不得侮辱逝者,死者为大,这个道理他不懂么?"王闻道一时火气有些上来,他本就对霖江尹氏没有好感。

    霖江尹氏原本是受封昭康伯的霖江罗氏下属的家族,只因为先玄武公摄政夫人尹默唐和被赐死的白虎公夫人尹默庞出自这个家族,他们便多年侵吞罗家的权力,越俎代庖。霖江就连街边小儿都明白,尹默廖才是真正的昭康伯。

    事实上,此次严查贪污,他发现尹默廖有受贿的情况,可尹默廖狡猾,他总拿不到铁证。

    "我还得回囹圄司去看着他,"周懿琼在离开前,继续与他窃窃私语道:"有线人告诉兄长,昔雪在入洞房后只怕就知道此事了,你好好安慰她。陈园宁硬是要我们放人,尹默廖又一口咬死他是想栽树,无意中挖出蒋瑛的棺木,只怕不日此事便会一笔勾销。你多宽慰昔雪,来日方长嘛,叫她别太难过。"

    王闻道初次觉得周懿瑕温和的嗓音这般刺耳。

    原本今日他欣喜异常,他近乎确认这会是他人生中最紧张也是最高兴的日子,但如今他对今天产生的每一分欢乐和他对蒋念的每一分爱意都反噬回来。周懿瑕那从容的话语犹如尖锐的利器,将他的胸腔划开,戳烂其中的内脏。

    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够多,他或许应该做些什么为妻子泄愤。他或许应该派人到囹圄司回霖江的官道上守着,把尹默廖从他奢靡的马车里拖出来打一顿,而后抛入黑暗的巷子。

    蒋念必定会因此事肝肠寸断,她对她的母亲有很深的感情,他知道。她不明确的表现出来,只是由于明目张胆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可是他不会忘记自己的信念,他不会忘记他曾立誓不会做违抗法律的事情,会主持正义,他不会忘记就算他把尹默廖拎上法庭,尹默廖都只会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他不会忘记,也不敢忘记,他相信母亲的魂魄还在九泉之下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提醒自己不能因一时情绪而选择违背法律来泄私愤。

    她也不会忘记这些,她必然很绝望。

    王闻道一时之间萌生出无限的愧疚,他是蒋念的夫君,却无法让她免受痛苦。他目睹着她失去双亲,失去近乎所有与她有感情的人,她如今在世上只剩下一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和身为长姐以及安肃伯夫人的责任。

    他告诉自己,他应当去洞房给予妻子安慰,他应当负担起丈夫的责任。

    可他不敢面对她失望的眼神。

    明德二十三年二月十五,他与她成婚。那是他回想起来会忍不住微笑,却也痛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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