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2章
在某些时候,周夏彤会忍不住后悔自己出门没看黄历,尽管次数在她十五年的人生中屈指可数,但每一次都能给予她刻骨铭心的体验。
周夏彤敢断言,这些后悔有九成以上都是眼前的姜纺带给她的。
这是极为奇怪的事情,她认为足以证明姜纺为人处事之清奇,毕竟就算是韩佳噙萱也未曾带给她这种想法。
此时她透过蓝紫色的帷帽,看见蜜色皮肤的姜纺笑得热烈如火,唇角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嫂嫂带着这劳什子做什么?嫂嫂生得美丽,何不让大家都一睹芳容?这劳什子倒是多余得很呢。"
姜纺一双笑眼弯弯,她的目光其实算不上轻佻无礼,但直勾勾的。让周夏彤觉得自己像是供人取乐的杂耍猴子,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她知道姜纺出自敬德侯府,她也不欲多一个有过节的人,便微微屈身道:"姜小姐安康,在下……"
姜纺边拉起她的手边打断她的话,仿佛她真的已经嫁给姜纯般亲热:"说起来,嫂嫂也当称我一句二嫂嫂,忠瑾侯夫人惠渊伯也算是我的妯娌,恭定侯夫人便是我的叔兄弟眷妹。怎么嫂嫂把温小公子送到恭定侯府也不告知我?若是有什么缺的短的,我也好贴补才是。"
"在下有事,不能陪姜小姐计算亲戚远近,请小姐别见怪。"周夏彤不动声色地挣脱她的手,尽量让自己显得亲和些:"在下告辞,姜小姐自便。"
她说完便带着侍女朝皇城司走去,给傀儡检查过令牌和身份,将要迈过皇城司门槛时,她又听到姜纺那尖锐的声音:"真巧,我和嫂嫂一样也要来皇城司,还要请嫂嫂为我引荐北海侯呢。说起来,北海侯既是我的兄弟眷舅表姊,又是我的舅表姑子呢。"
真是阴魂不散。
她不理解敬德侯是如何思考,才会觉得自己的二哥周懿琼和姜纯相配。
周夏彤有些生气,转过头冷声道:"姜小姐还是在此与我分辩明白比较好,我与令兄一无三媒六聘,二没情深意重,相必小姐与家兄亦是如此。若是硬要论亲眷关系,家兄忠瑾侯想必在回绝时已经提到,小姐的曾祖母是在下祖母的远房表妹。所以小姐这一声声""嫂嫂""叫得不合礼数,在下应该是小姐的远房表姨母。"
她和二哥被当作杂耍猴子也就罢了,总不能牵扯着昙华一起心塞。
姜纺依旧笑着,她伸手来拨笼罩周夏彤面容的轻纱:"缘分可不是三媒六聘能带来的,嫂嫂又何必用我曾祖父早亡的发妻来说事?她一生无子,我与哥哥身上都没有她的血。嫂嫂别生气呀,生气可就糟蹋了嫂嫂这如花似玉的容颜咯。"
"知人知面不知心,姜小姐何苦为一面之缘不放过家兄?"周夏彤躲开她的手,跨过皇城司的门槛,跟着傀儡朝昙华所在的审判处去。
姜纺这些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明白的。
"小甜姜"姜纺和她哥哥"小白姜"姜纯的名声就好比暗夜沼泽那样灯火通明,像囹圄司那样温暖如春。
用四个字总结就是"臭名昭著"。
周夏彤早就听说,姜纺的几个情人都称得上美男,只不过她似乎还没尝试过像二哥那种谦谦君子的类型。她那几个情人与她相好的时间都不超过三月,可以这么说,姜纺在见异思迁这个品质上的确天赋异禀。所以无论是周夏彤,还是她的兄长忠瑾侯周懿瑕,都不认为她算是良配。
按照周懿瑕的话来说,就是:"她对仲琚实在只能算是见色起意,像章仁伯和他的夫人那样,才是真正的一见钟情"。
但是作为情人,姜纺明显是出类拔萃的。
哪怕她区区数日就能对一个人厌倦并迅速与之一刀两断,她身边的每一任情人在于她断绝关系后,依旧会毫不吝啬地称赞她出手阔绰,性格更是令人着迷。在那些男人眼里,风情和青涩在姜纺身上达成完美的平衡,她蜜色的皮肤和笑盈盈有如孩童般的眸子像是她风格的缩影。
他们也都知道姜纺从未对他们产生"爱"这种情感,她对他们的情感顶多就是"喜欢"。
她喜欢与他们在一起时,对□□和欲望的猎奇感,更喜欢权力赋予她的凌驾感。
周夏彤懂得,也不欲去干涉,但是她不会去撮合姜纺和自己的二哥——可惜她清楚,这就是姜纺在被自己像是冷水似的言语浇灭后,仍不知疲倦地死灰复燃的目的。
对于她的来意,周夏彤实在爱莫能助。
她跟着皇城司内的傀儡行过长长的走廊,期间姜纺始终笑着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周夏彤眼里,她说出的话基本都是胡说八道,至于她那双眯起来的眸子里盛满欲望,仿佛站在橱窗前瞧见自己心仪玩具的孩子。
但她二哥周懿琼不是玩具,姜纺也不可能得到他。
走到审判处门前,来自青龙公府的侍女行礼道:"周小姐来了,您这边请。"
周夏彤随着她走进审判处右边的区域,她看到了邱启优姬,急忙快步走过去:"表姐。"
邱启优姬听到她的声音便微笑起来:"阿暖来了,我有些想你,让父亲把你招来,因为这些天我都不能出皇城司。"
周夏彤知道,为了防止受贿,负责检察的人都只能住在皇城司的厢房,一步也不得踏出。
邱启优姬拉着她坐下,帮她取下帷帽挥手用法力收起,然后摸索着,轻轻拂过她额前的发丝。摸到她戴了自己送的小凤钗,似乎很开心。
周夏彤则替邱启优姬整理白色的蒙眼布条:"我也想姐姐,只是没有诏令不能进来看你。姐姐,我刚才在门口瞧见姜纺,姐姐知道她来此作甚吗?"
一面说,周夏彤一面打量整间屋子。
昙华隔着屏风的对面是她师兄白蘅筠的席位,王闻道的座位则在昙华座次的右上方。但他们俩也许都去用午膳了,还没回来。年迈的老宫主苏默这些天身体不适,在青龙心月狐宫修养,因此他的座位空着。
"或许她也有冤屈难伸,她来自有她来的缘故。"邱启优姬轻声道:"何况我实在没精力注意她,今日文安伯蒋琪也来了,阿暖,我有种不详的预感。你留在这里,我也安心些。"
"姐姐别担心,文安伯兴许就是来举报几个为非作歹的韩佳氏族人,或是来同王思敬商量婚礼事宜的。师姐的婚礼二月十五办,还有五天,他必是因为此事来的。"周夏彤这么宽慰着邱启优姬,心里却也不安。
昙华不是胡思乱想的人,她的预感一向很准。
王闻道和白蘅筠很快便回来,周夏彤向他们行礼。邱启暝显然已经和王闻道说过,所以王闻道也没对周夏彤留在审判处的行为产生疑惑。
"传文安伯蒋琪!"
周夏彤隔着屏风看到文安伯蒋琪走入殿内,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佝偻的老者。那老者穿着简朴,但是文安伯蒋琪按规矩穿的玄衣更为破旧,衬得那老者像是真伯爵。
文安伯还是那么爱财如命,怪不得他干得出用王家的聘礼给师姐当嫁妆的事。
"今日这位老人到在下的府邸,"蒋琪的声音回荡在殿宇内:"在下听他的话很是骇人,不敢擅自做主,便将他带来。在下如今也算功德圆满,先行告退。"
蒋琪此言,可谓是把他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周夏彤目送蒋琪的背影消失,暗自感慨守财奴自有他们的好处,比如他们较之任何人都珍惜自己的性命。
傀儡将老者的户籍递给邱启优姬,周夏彤明白邱启优姬的意思,便接过来瞧,贴着邱启优姬的耳朵道:"他不是白虎公治下鹤山西五省或断崖三省的人,他是天吴郡人,名下的常住房产也都在南海四省。"
邱启优姬不紧不慢地对王闻道说:"安肃伯,本侯听闻姜子缥如今也在皇城司,本侯想不如召她进来细问,为何这老人家会千里迢迢跑到文安伯爵府,而不是就近去敬德侯府?若是敬德侯府有欺上瞒下的嫌疑,也好尽早查处。"
"北海侯此言有理,传姜纺!"王闻道也低头看过此人的户籍信息,自然明白邱启优姬的顾虑。
姜纺快步流星地走进来,直奔正题道:"玄武公,北海侯,安肃伯,在下实在不知此人为何如此行事,毕竟他的腿长在他身上,到哪里告状也是他自己的脑袋想出来的。"
问题就是他为何会放弃敬德侯府,周夏彤想,姜纺的回答尽管避重就轻,和废话差不多,但在眼下的情势里挺聪明的。
玄武公白蘅筠思索片刻,对王闻道说:"本公想,还是先听此人的申诉要紧,北海侯以为呢?"
"是,本侯也是如此想。"
还未等王闻道让老者开口说话,那老人便用拐杖重重地敲着地板,朗声喊道:"老朽要告北海侯杀害老朽的糟糠之妻,内人名叫李桂芬,是后厨主管!还要告北海侯毒杀张侍书,诬陷老朽的妻子!"
周夏彤大惊失色,望向邱启优姬,却见她神态自若。她便也沉下心来,李桂芬的确是昙华所杀,但那是因为她意图行刺,此事天下皆知。
何况她也想不到昙华有何理由杀害一位并不常来往的侍书,借此嫁祸一位并不起眼的嬷嬷。
"老朽……老朽还要告,"那老者拿起拐杖直指玄武公白蘅筠身前的屏风:"老朽要告你这个□□轻薄老朽的远方侄儿!还要告你!"他又把拐杖指着姜纺的脸:"告你毒杀先玄武摄政夫人,以求谋夺实权!还有蒋念,她是除夕宫变的幕后主使!"
听到他的话,周夏彤努力不笑出声,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显而易见,这不过是此人胡乱攀扯而已。
若是白虎公夫人的猫在这,他只怕也要告那只猫发动二十四宫之乱,意图动摇天下。
"想告的人不少,你以为如何?"
邱启优姬拉住她的手,周夏彤才反应过来她在问自己,便道:"安肃伯,在下孤陋寡闻,不知姜小姐杀玄武摄政夫人能得到实权,也不知玄武公何时变成位女子了,在下惭愧。"
她知道邱启优姬为何不慌,毕竟这个人明显毫无依据可言。但她顾虑的是,这个老人何以有胆量告表姐和师兄?他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可她转念一想,这人控诉的内容更像是茶余饭后对朝中之事的恶意揣测,如若真的想陷害他话里的这些人,大可用更加严谨的方法。
当然,不包括姜纺。
周夏彤相信她会去勾搭人家的漂亮侄儿,但这也不算什么罪,甚至不能为姜纺的名声添砖加瓦。
"师妹真是风趣。"白蘅筠的声音始终温和:"安肃伯觉得这算是诬告么?"
周夏彤注意到邱启优姬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
她感觉那应当是源于白蘅筠如月光般清朗又富有少年感的嗓音,却还是自欺欺人,告诉自己昙华是在笑这老人说出的话。
她不懂自己为何要这么做,这种行为几乎是下意识的。
王闻道神情严肃地翻阅着法案:"他提交了控告的文书,如果能证明他文书上所写皆是无稽之谈,那么毫无疑问,是典型的诬告。按照条例,还是该着人调查,若确为诬告,那么是否反坐由被诬告人决定。"
着人调查的确是最明智的做法,这样事情也算平息。
"安肃伯,如果打断人一条腿,不知是何罪?"
"判刑,刑期具体判定。"王闻道回答。
"嘭!"
周夏彤被响声激得回过神,见那老者被姜纺一拳锤倒在地,脸上却未有疼痛难忍的神情。
脑中迅速闪过一个词,但周夏彤很快就否认了自己的想法,这不可能。
王闻道在堂上一面猛拍扶尺,一面高声喊道:"姜子缥!"
也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周夏彤打量起王闻道手中的扶尺,她认出那是舅舅的"镇山河"。
"安肃伯不觉得有意思么?"姜纺眯起那双笑眼,嘴角仍残留着些许弧度:"这人显然不是幻术做成,又对双腿断裂毫无知觉,难道安肃伯没什么推论?在下可不相信您没有任何猜想呀。"
空旷的殿宇像是在一瞬间落入海中,除却姜纺话语若有若无的回音,再无其他。
"庆微氏。"
邱启优姬清晰地咬着每个字眼,周夏彤望向她,她淡漠肃然的面容间显露出几分郑重其事,仿佛这世界都会因这句话倾覆:"《庆微录》中提到""庆微氏以蛊虫制无言人,无言人可控法力低微者言行,此谓之狂信者""。"
这话瞬间凝固住所有人,周夏彤的思绪绕作无数混乱不堪的结,剪不断,理还乱。
庆微氏,传说他们的祖先是鲛人,屈指可数的上岸鲛人繁衍生息,给巫觋界带来任何时代都无法比拟的辉煌。
周夏彤记得书本中说,流淌着庆微氏血脉的人为王时,海底的鲛人便会前往冬寂商局以及春和商局,送去大量的鲛绡和珍珠恭贺新王登上宝位。
当然,那种万国来朝般的景象仅仅在字里行间。
但好像就是因为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法术,这个姓氏最终成为巫觋界的禁忌。
在史书里,它是数不胜数的已死之人的噩梦,用鲜血白骨祭奠,才让巫觋界从这场名为"庆微氏"的梦魇中苏醒。它伴随着倾国倾城的美貌和堆金叠玉的盛况,却从来无人向往。
几十年前,数十个家族组成的联盟攻下流光城,庆微氏的族人都血淋淋地惨死。
周夏彤无比震惊,昙华拉着她的手颤抖着,与昙华沉着的外表不相符。
死而复生,还是当年围城时有人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