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 章 可曾怨我
任千重推开他想要将玉佩推回来的手,轻声道:“可我总觉得,这玉佩与其由千重收着,不如保管在陌叔叔身边,我爹会更高兴些。”
陌千迢看着少年的坚定神色,坚持不过,只得将玉佩收下。
见他妥协,任千重很是满意的模样,提议要领陌千迢至他当年在任府客居时所栖身的漱梅院去瞧瞧。
陌千迢本来担忧触景生情,踌躇不决,但也更担心离开这里十多年,若是再不回故居看看,兴许再过不久,那些搁在心底关于任府的旧忆都要变得苍白褪色,再难被重新拾起,拼凑回原先的样貌。
于是他缓步随着年少的城主走到了漱梅院,院里的白梅长得枝桠茂盛,较从前看来倒是茁壮了不少。
任千重推开房门。
“自陌叔叔离开后,此处便遵循我爹的意思,始终闲置着,不曾住过他人。”他道,“只是近几年被挪来放了不少府中杂物,陌叔叔稍待——”
他话才说一半,外头正好传来急急脚步声,原来是徐子靖又有急事得找任千重签字。
小少年耷拉着肩膀,面露委屈。
“怎么偏偏这日如此多事!”他抱怨。
陌千迢抿唇一笑。
“无妨,千重去吧,我在房里待会儿。”
男子阖上门扉,走进那间堆了不少木箱的卧房,弯下腰将案上的箱子暂且搬开,自个儿拉开椅凳,坐在他昔年的座位上。
陌千迢垂首,半边身子伏在案上,缓缓将面颊贴上落满灰尘的冰冷桌案,他深吸一气,阖上眼,仿佛再一撞头,便能瞧见当年那人红衣桀骜的身影就坐在对桌,神彩奕奕拣着琐事说了整夜,末了还会恍恍惚惚睡去,让他每回都得起身替对方将长衣披上肩头。
可惜当他再度睁开双眸,瞥见的也不过是那张特地腾出来留给故人的椅凳,孤零零地放在桌前。
陌千迢慢慢直起身,伸手在桌案下摸索了一通,打开了桌板下藏着的暗格。
他自里头取出了一个陈旧的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十指轻颤,捧起薄透脆弱的一页页回忆。
那些全是他在驿城画过的任青山。
这张画着任青山战后倚在破败的城墙上,无视于周身伤痕累累,偏过脸朝他笑的模样。
那张画了任青山每一日在他门前探出半边身子,唤他一齐出城的姿态。
那边的绘着任青山乘着雪白骏马,举着长鞭遥指连绵山脉,为他一一点出每座山头之名的豪情万丈。
纸上细细描绘的是陌千迢不曾给他人画过的,仅有他晓得的任青山。
陌千迢在案上放下那叠纸张,只觉得旧忆比什么都更触目惊心。
一桩桩往事涌入胸怀,呛得他心口骤疼,几乎喘不过气来,却还魔怔了一般,指尖随着旧年的笔顺,一笔一划描摹那人难忘容颜,轻柔缱绻得犹似害怕惊醒梦中人。
半晌后他蓦然惊醒,紧紧阖上木盒,将盒子放回原处,又在满目尘埃中恍恍坐了许久,才仓皇地起身离去。
傍晚临别之时,陌千迢拉过任千重,犹豫了下还是将那份自街市买来的凉糕塞进少年手里,神情严肃地问:“千重,你可曾怨过我?”
任千重愣了一下,随即别开眼,嘴里嗫嚅。
“千重曾经怨过母亲不告而别,怨过父亲溘然离世,怨过徐叔没能护好任府,怨过世上几乎所有人,自然也怨怼过您一番,怨恨所有离我而去之人。”少年坦白道。
“可几年后,千重便明白了,那不过是千重在撒气而已,因为无能为力,只能怪罪于他人。”
陌千迢点点头,而后很小声但极其郑重地说了一句:“当年,没能守住义兄,抱歉。”
任千重再是一愣,却随即在面上牵起故作欢快的笑颜,与记忆里的故人面庞甚是相像,惹人唏嘘。
“陌叔叔不必如此。”他说,“当时情况紧急,任谁肯定都自身难保,千重又如何能怪罪于您?”
“可这十多年来,在下从未曾下山寻过你——”陌千迢的指尖攥紧了袖口粗糙的衣料,如此低声道。
任千重猛地拉住他的袖摆,止住了陌千迢的话头。
“但陌叔叔如今不是在这儿了吗?”少年仰头笑道,却谁也看得出他嘴角弧度的牵强。
“今后,也请您多多照拂……”
看见对方强颜欢笑的模样,陌千迢忽地再度对自己放任千重一人在驿城孤寂地长大这事,产生了极大的愧疚。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如父兄一般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眼底盛满心疼。
“再不走了。”他承诺道,“今后我来护着千重。”
任千重像个孩子一样抹抹眼,而后重新扬起笑容。
“陌叔叔难得来了驿城,不如便在府里待一晚再走?”
小少年笑得惹人怜惜,陌千迢差一些便要顺口答应下了,可他随即便又担心起若是在任府待到深夜,会令他回忆起当年中秋那场无边无际大雨,而他尚未准备好面对。
“改日吧,千重若是有事相托,便用这符纸传讯予我。”
任千重有些遗憾地鼓起面颊,却也终究只能妥协,收下陌千迢放进他手中的几张符纸,依依不舍地让男人离开。
陌千迢揣着满怀心事,无意也无处倾诉,并未召出纸兽载他一程,就那样汲着陈旧的草鞋只身走在黄昏里。
天色向晚,日落将至,几声昏鸦骤啼,将他自思绪中惊醒。
男子茫然地抬起头,才察觉到面前通往桃花源的弯弯长路上竟是不知何时挤满了僵直的人影,与前回偕同两位徒弟路遇行尸挡道的场景如出一辙,偏偏今日还只孤身一人。
他一手探入袖口,发现适才于驿城已将最后几张符纸全送给任千重了,不禁暗骂了一声。
陌千迢心不甘情不愿地自衣袋里抽出那把他始终不擅长的桃杖来,一手持杖聊胜于无地威吓着怪异,另一手则撕开了衣摆,咬破手指,以血代墨往衣料上头画符,也无暇在意究竞画了何物,又画得如何,只求越快画完越好。
对面的走尸好生急躁,他才刚草草地画下最后一撇,那副扭曲变形的躯体便蛮横地冲了过来。
陌千迢右手捏了个诀、往画好的图样上一点,厉声喝道:“画其形绘其影,召尔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