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 章 千重
“家父房里,至今仍挂着几幅您当年替他绘的画像。”
少年再次开口,十四五岁仍然青涩清脆的嗓音和回忆里男人的洪亮笑声截然不同,顿时将陌千迢的思绪拉回金乌十八年当下,再没有任青山的现实里。
少年缓缓说道:“父亲似乎很是欣赏您的画作,我便也不曾收起……”
陌千迢喉头干涩,轻咳了一声,掩饰去不合时宜的情绪。
“这些年,城主夫人可一切安好?”
他突兀地转移了话题,却没料到桌案那头的小少年闻言竟是垂下了脑袋,仿若忽地从意气风发的年轻城主,一瞬变成一名失去依靠的瘦弱孩子。
“父亲遇刺那年,我尚不过周岁……”
少年像在分享一个秘辛一般,倾过身子压低嗓音,悄悄地答非所问道:“其实家父所受刀伤并非无可医治,只是谁曾知,刺客的刀上淬了毒。”
没料到话锋会如此一转,陌千迢却也不自觉地跟着压下了嗓音。
“剧毒?”
少年点头:“当年医者诊断文书皆有留存,陌叔叔若是有心翻阅,可随时至驿城寻我。”
陌千迢露出了苦笑。
任青山遭人刺杀当夜,大雨滂沱,陌千迢被几名刺客所追杀,慌不择路地逃亡,迷失于山林之中,少年浸了几日泥水,虚弱至极之际,碰巧被路过的仙君柳垂云所救。
被柳仙君领上白玉后,陌千迢并非不曾想过要找出真凶来,相反地,他曾无数次想独自去调查那场中秋雨夜事变是何人所筹划,却总被柳垂云给拦下。
“若想在白玉京上修行,非得抛却红尘俗事,心无旁骛不可。”
陌千迢起初不愿意听从,总想不顾一切往山门外闯去,柳垂云向他扔出朵朵桃花,却依旧没能阻挡陌千迢决然的脚步,不禁怒从中来。
“阁下若是执意如此一意孤行,往后定然将重蹈覆辙,一事无成,还得再度连累他人替您犯险!”
这句话像把利刃一般狠狠戳在陌千迢的心头,少年果然安分下来,专心致志地修行。
若干年后,陌千迢终于琢磨出御纸兽术之精粹,能够随心召御纸兽防身及助人,柳垂云遂不再阻挠他孤身下山,可当陌千迢如愿以偿回到那年少时曾经策马、或负着画箱一步步走过的人间,物是人非的怅惘却令他却步不已,榜徨难受得可怜。
陌千迢在任青山逝世多年后才深刻地意识到,此时才要开始调查昔年悬案,终究是太迟了一些,所有的蛛丝马迹已然在那夜的滂沱大雨之中被冲刷洗去,再也没有丝毫线索可循。
其后,他再不敢去惦念那面目全非的迢迢人间,更是不敢踏进驿城半步,那桩案子就这样在他心底悄无声息地蜇伏着,时不时便要毫无征兆地猛然跃起、蜇得人措手不及地心痛难当。
即便是如今,陌千迢心中对于回到那座大城仍是十分踟蹰,但看着少年与其父神似的眉眼,恍惚便仿佛像是瞧见了故人,而他又怎么能对着那张脸说出拒绝的话语?
挣扎许久,陌千迢深吸口气,强行压下心头仓皇,轻轻回应。
“改日,必定上门叨扰。”
那少年见陌千迢颔首,像是松了口气,也跟着点点头,接着再次开口。
“那刀刃上抹的药甚毒,饶是身强体健如我父,竟也没能熬过一月时间……”
他阖眼,消化过情绪后才又继续。
“当年,城主夫人于故父葬后面便毫无征兆地离开了驿城,徒留举目无亲的我和满朝疮痍。”
“幸而府中众人与父亲昔年幕僚皆忠贞,一路拉拔、教我处世为人,我终不负众望,继承父业,坐领驿城。”
陌千迢听罢,心里颇是唏嘘。
“想当年客居任府时,曾与夫人廊下错肩而过,夫人问在下,近日是否随城主去郊外跑马,去外地勘察,去高原上纵声欢唱?”
男子回忆道:“在下如实应答:是,也至山林采果,至溪边捕鱼,至城防上检视军威浩荡。”
“夫人闻言不置一词、快步走去。”陌千迢接着说,“彼时想来,夫人对城主当是魑凤情深,却没料到她竟离去得如此决绝。”
少年似是不欲多说了,只是默然,陌千迢瞧见他的黯然,蓦地心口一紧,对于自己十数年来始终不敢踏进故城半步、更不曾护着任青山唯一骨肉一事感到十分愧疚,便暗自下定了决心,今后定要替那人好好守住这孩子。
陌千迢忽然思及一事,便清了清嗓,开口询问。
“在下唐突,竟是未曾请教小友之名?”
闻言,少年本应该明媚的面容倏地重新亮了几分,他张口,话语里满是骄傲。
“吾乃驿城任千重,据说千重二字,是家父当年重创养伤、缠绵榻上时,仍执意亲手所题。”
“青山绿水千重,来去各珍重。”
陌千迢脑海里仿佛又响起了那男人带着笑意的嗓音,煞有其事地摇头晃脑、学陌千迢叨念着那句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拙劣诗句。
本是如此滑稽可笑的回忆片段,却令陌千迢心底凄凄,难以释怀。
任千重坐直了身子。
“千重今日至桃花源叨扰,实是有事相求。”
他道:“既然陌叔叔便是传闻里的穷林长老,千重便在此全盘托出了。”
陌千迢微微颔首,收拾好心绪,朝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愿闻其详。”
宽大的官服之中,小少年正襟危坐。
“前些日子,有虎尾港边居民求助,说是入夜后,自港边传来诡异哭声,夜夜啼哭,扰人清梦。”
任千重道,“千重曾寻了几名城中道士、亦曾亲自率人至港边巡查,却都没能找出究竟是谁日日呜咽,惹人难受。”
陌千迢听了原委,若有所思地揉揉下颌。
“驿城……”他犹豫地喃喃道,“在下可是十多年不曾踏足其内了。”
任千重紧张地抬头望他。
“陌叔叔可愿助千重一臂之力?”
瞧见少年小心翼翼的神色,陌千迢不愿辜负他的期待,只能抿起嘴角。
“若是只在虎尾港范围内,在下自会鼎力相助。”他轻声道。
闻言,任千重露出十分欣喜的神情,双眸明亮。
“多谢陌叔叔!”他道:“如此一来,港边的居民也终于能安心入眠了!”
陌千迢颇是喜欢看他单纯喜悦、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便又留了任千重一会儿,天南地北说了些山上山下的小事。
任千重蓦地想起一事,便好奇问道。
“陌叔叔,方才那几位大哥说您是提鞋……提鞋长老,可是真有其事?”
陌千迢盘腿而坐,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提鞋客,是在下于白玉京城里的字号。”他道。
“可为何要叫做提鞋客呢?”任千重张大眼,不解地问。
“初上白玉京时,总觉得这儿离人间太高太远,往下一看,深不见底,教人胆战心惊。”陌千迢抬手比划着一座山的形状,
“在下唯恐一失足,会摔下去跌得粉身碎骨,便不乐意站着,宁可弯下腰去替人摆正鞋履,也不愿意瞧见山下那破碎的人间。”
“在陌叔叔眼里,人间竟已如此破裂,不忍细看?”任千重似懂非懂。
“是啊。”
无人瞧见之处,陌千迢攥紧了袖摆。
他道,“摔得四分五裂,再也没可能破镜重圆了。”
少年张开嘴,本待说些什么,眼角蓦地瞥见有样毛茸茸的事物极快速地自他身侧掠过,任千重轻轻惊呼了一声,定睛看过去,却是一只小兔窜上陌千迢的肩头,嘴里衔着一张宽大的叶片。
男子偏过头,自小兽口中拿下那片叶子,翻至背面,将上头以细楷写着的讯息快速读了一遍,一边伸出另一手,往那褐色兔子的脑袋上揉了揉。
“多谢。”
任千重两眼一亮。“陌叔叔,您识得这只小兔?”
“此为在下所绘的纸兽。”陌千迢应了一声,“替委托人自山下送信至此。”
“那人来信,亦是要请陌叔叔出手相助?”少年问道。
“正是。”陌千迢将绿叶收进袖口,温回答,“是桩来自随安镇的委托。”
“陌叔叔既然尚有要事在身,千重也不再叨扰啦。”任千重闻言,赶紧站起身来。
陌千迢拉过案上一张空白信笺,随手写了一行字,交给肩上那只兔子,小兽轻巧地一跃、迅速跑出门外去。
“在下此去随安镇,与徒儿相约于石门山下会合,正巧能送千重一程。”陌千迢撑着膝盖,缓缓起身。
任千重自是喜出望外,朝他又笑弯了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