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送别
晨鸟在树林间婉转鸣叫,又是清晨。今天是莫子彻离开西域的日子,江年没有等米拉蒂来叫,一向爱睡懒觉的她破天荒地早起了一回。
她夜里醒了好几次,迷迷糊糊地好像梦到了莫子彻:那是一个很凉的深夜,好像是在牢狱的最深处,有个瘦弱的少年孤零零地待在一间牢房里,他靠在阴冷潮湿的角落里发着抖,一双冻得发白的手紧紧环住膝盖,缩成一团企图留存住暖意,这里没有灯,没有光,也没有一丁点声音,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了少年一人。
江年的视线停留在少年的身上,良久,少年好像发现了她的存在,突然一抬头,他那时的样子狠狠撞进了江年的眼睛里:苍白的脸,破裂的唇角,凌乱的头发,还有那双眼睛茫然但麻木,阴鹜却无辜。
江年形容不出那究竟是怎么一种眼神,她也想象不到那时候的莫子彻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心境。
也许这就是莫家刚刚出事时的莫子彻,那时的天之骄子沦为阶下囚,丧家犬,过着这般不见天日的日子,被人怀疑,遭人辱骂,被人侮辱,没有人关心他这个叛军之子,没有人替他打抱不平,申冤明屈。
在他的认知里,就算是自己的好兄弟也如同旁人一样,为了明哲保身而放弃了他。家族遗弃了他,兄弟放弃了他。
他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坦坦荡荡地活在阳光下,他的满腔抱负,他的少年伟志,他想要的大展宏图,什么都没有了。
“莫公子,此去一别,祝君一路平安。”乌子蒙只会一些比较常说的魏国话,就这么一句临别赠言,还是他特意去找人学的。
“多谢大王子。莫某很感激您与大王的这一段时间的照顾,在西域停留的这段时日,定会让莫某在往后的日子里常常回忆起。”莫子彻此时说的,是一口流利的西域语言。
他说的西域话就像一个往来西域多年的商人那般娴熟。今日送别,除了大王子,另一个来的人就是江年了。
江年自觉与莫子彻往后会有诸多羁绊,毕竟自己总归是要进京去找黎阳和卫狸的,那到时候免不得与莫子彻打交道,此时能多在他面前晃悠就多刷刷脸,保不齐以后能派的上用场呢。
江年并未和大兄说她今日也要来送别莫子彻,毕竟在阿兄眼里,她和莫子彻也并非有多熟。是以等乌子蒙走了以后,江年才现身。
今日的江年一袭红衣带纱,外罩狐皮大氅,面如白玉,肤若凝脂,衣摆随着走动的步伐而上下飞舞,宛如壁画上的神女一般。
在莫子彻眼里,他只觉得有一道光走向了他,耀眼的很。此时的江年就如同大漠最圆的那轮落日一般,热烈而明媚。
果然是大漠的神女救赎了他。
“回京途中注意安全,我今日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江年是背着家里人偷跑出宫的,所以行动也不能算得上自由。
“你那么爱睡懒觉,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少年的话依旧算不得好听。但是江年发现,她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毒舌的他。
莫子彻看江年没有反应,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抬头看到江年那张脸,疑惑出声:“不对啊,你这睡眠质量是不是太差了啊,每日睡那么久,怎么这眼下的乌青还是那么重?”莫子彻上前两步,看的更为真切。江年的状态属实算不上好。
“你且别管那么多,此去山高水远,照顾好自己,遇事多思,慎行。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了,你可记牢了?”
“行了,你个小女郎,怎得还是这么絮叨,这些大道理不用你讲给我听了,说点我爱听的。”
“……珍重,莫子彻。”
“承安。”
“什么?”
“我字承安,你可以叫我莫承安,江阮阮。”少年轻轻念出后三个字,觉得好像烙印一般印在了他自己的心上。
而江年听到这句江阮阮,心跳的节拍仿佛也错觉了一拍。
“那莫承安,此去珍重,后会有期。”
“江阮阮,后会有期。”
少年率先上马,依旧给江年一个挺拔孤寂的背影,一如他来时那样。
莫子彻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在茫茫大漠中移动。
江年在回程的马车上,不经意间撩起窗,才发现外边稀稀疏疏得飘了雪花。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在莫子彻走了以后,飘落在了江年的掌心。
江年收回手,拢了拢身前的披风。狐毛柔软舒适,品质上乘,这红色的披风颜色要比江年身上的衣裙更深些。她确实不爱素色,更偏爱艳丽的颜色。
就像白策郃送给她的白狐毛她并不中意,可她却一眼看中了莫子彻送来的这赤色狐毛,甚至今日她这披风就是莫子彻送给她的狐毛制成的。
另一边。“少主,下雪了。”马背上的莫子彻摸了摸带着些许凉意的鼻尖,突然停下马来。
今年的初雪来得有些急,纷纷扰扰,乱了莫子彻的心。
一群人不明所以,便纷纷停了下来。
莫子彻调转马头,回望刚刚跑来的方向。天飞孤鸟,大漠荒凉。可他心底却不再是了。
“少主,我们可要找个地方停脚休整?”长风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才跑了不过两刻钟,少主怎么可就停了。
“不必,向着京城方向,继续赶路。”莫子彻沉声吩咐道,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如今,他又恢复成了那个京城里的少主大人。
从现在开始,莫公子已经不存在了。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西北的方向,然后挥鞭策马,此后不会再回头。
大漠茫茫,自此山高水远,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