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合一】最佳时刻
响片响在最好的时机。
即使没有在体力最佳的时期, 盛恕的动作依然和之前一样完美无误。
他已经拉响了响片。
而在射箭时,只要一个人的动作成功了,这一箭就等同于成功了百分之八十。
透过瞄准器,红点和黄心重叠在了一起。
但是此时, 象征着时间将要告罄的黄灯亮了起来。
盛恕因为重新拉弓浪费了不少时间, 如果这一箭没能在规定时间□□出, 无论动作有多完美,他依然没有分数。
他注意到了灯光的变化,但并没有着急。
即使勉励拉开弓的每一刻,肌肉都在从里到外地嘶吼着疼痛,他也依然一丝不苟地应对着。
就像一个猎手,寻找着最合适的角度和最适合完美的时间。
一旦确认了感觉,下一刻——
利箭离弦。
箭支离弦的那一刻,反曲弓的弓身向下自然坠落,被盛恕的护弓绳系住,才不至于掉下去。而那条白色护弓绳的尾端在空中轻轻晃悠了一下,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 也落了下去。
盛恕依据着之前的动作轨迹, 将姿势维持了一瞬, 抬起眼, 看着前方的赛道。
在这个轮次之中, 其它人的箭早已射了出去,分数如何, 也都尘埃落定。
唯有他这一支被响片拖了几秒的箭,现在才终于飞向天际。
那支箭以一道优雅的抛物线划过天穹,俯瞰着70米长的赛道,在微微发灰的苍穹下, 尾羽的那抹红被映衬得格外张扬而耀目,像是一簇燃烧着的火苗,就此被牢牢地烙印在观众的视网膜中。
盛恕本身就是个足够吸睛的人,他的箭却比本人,更能叫人为之惊叹。
那支箭、那支盛恕在极端劣势的情况下射出的箭,稳稳落在十环的内圈,甚至连一点线也没压。
所有在场下观看比赛的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一刻,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感叹。
“太强了!”
“场上响片不响,换我就要疯了,盛恕竟然还能越射越好!”
“他竟然没受到体力影响吗?”
就连教练们也都不由得赞叹几声。
他们见多了各种各样的队员,盛恕这种立刻凭借极强的心理素质调整好状态的队员并不罕见,但更令人欣喜的是,他没有仅仅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回及格线,而是达到了更高的水准。
箭靶在七十米开外,今天还有风。
在横风和重力的干扰之下,盛恕托着疲惫的身体,抗住了最重的压力。
甚至还能更上一层楼!
郑君的嘴角止不住上翘,眼底的欣喜根本掩藏不住。
“盛恕是遇强则强的性格,”他说,“压力越大,他能爆发出来的潜力也就越大。我看着他射箭的风格,虽然不太明白,但总是觉得只要有一息尚存,他就永远不会真正失败。”
射箭与人的心理有很强的关联,一个人的性格和经历的过往时常会被反映在这项运动之上。
而盛恕通过射箭所表述出来的,是一种和年龄、背景、表现出来的性格完全不相符的韧性。
——即使身在绝处,也永远不会放弃希望。
盛恕站在场上,喘了几口气。在这种时候,人连呼吸都好像是灼热的。
他的状况并没有因为这一箭的成功而好转多少,反而叫人更加疲劳。
可就如同大师说的一样,“体力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盛恕这块海绵大概要被压瘪了,不过索性还能再分出一丝体力让他坚持下去。
虽然,老实说,他也分不清那究竟是体力还是在靠着意志力和那点胜负欲在强撑了。
但是在放下弓的时候,盛恕不由自主地想起上辈子教练对他说的话。
“人只有活着,才能射箭,才有资格谈论输赢。”
为着这一个念头,他勉力熬过了疾病缠身的那些年,直到现在,克服重重问题再回赛场。对于身为运动员的盛恕而言,他觉得那已经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地狱了。
但是同时,这也就意味着没有其它任何东西能够让他退缩一步。
场上的小小骚动很快过去,比赛仍然需要继续。
教练们看着盛恕从一瞬间的晃神里走出来,然后继续比赛进程。
响片的意外和那出奇好的一箭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影响,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而盛恕只顾着、也只能选择向前。
赛场之外,盛恕和关京华之间的分数屡次变动着。
先是盛恕反超关京华,接着环数又被扳平反超,盛恕的下一箭又紧紧追回来……
他们能看出来盛恕很累了。虽然射箭比起其它运动而言温和不少,但那只是相对而言,需要的体力绝对不少。
而盛恕的疲劳,也是肉眼可以看出来的。
所有人都在想,下一箭,盛恕的响片是不是又会出差错,他会不会出现失误。
可体力将要耗尽的少年就是顽强地支撑着,一点错也没犯过。
明明这只是144支箭里的最后六支,在这两人之间,却像是奥运决赛时一样,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每一环都至关重要。
在场上的两人虽然看不到彼此的分数,暗中也在较着劲。而观赛的人们看着这两人紧追不舍的比分,也跟着热血沸腾。
“盛恕又一次超过关哥了!”
“关哥这次把分数扳平了!”
“还剩下最后一支箭,到最后决胜的时候了!”
所有人都为二者捏了一把汗,对于比赛结果也越发期待。
获得胜利的会是公认的市队一哥关京华,还是新来的射箭天才盛恕?
在最后一箭离弦之前,一切都无法料定。
绿色信号灯再一次亮了起来。
备受瞩目的两位运动员同时走到起射线上,跨线站立。
他们隔着几个靶位,面对不同的靶子,同时持起了弓。
然后是刻入骨血一般的拉弓、瞄准、和撒放。
天气热很热,空气很闷,引线被点燃了,这或许就是炸//弹引爆前最后一秒的平静。
盛恕感觉自己被割裂成两半。他的一部分平淡极了,只要按部就班地射箭,而另一部分像在燃烧,渴望射箭、渴望结果、渴望胜利。
他相信关京华也是一样。
于是,那两个人的箭在同一时刻离弦而出。
70米赛场上,刻着“关京华”和“盛恕”名字的箭支划出优美的抛物线,嵌入靶子。
在两位选手还没有通过望远镜看清箭的准确落点时,场外紧紧盯着他们靶子的观众就得出了结果。
十环!
两个人都是十环!
在比赛的最后关头,他们同时射出了最好的一箭。
随着这一箭,场外观众们紧紧揪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原来是平分啊,”有人感叹道。
“挺好的,他俩谁不是第一我都不愿……”
第二个人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射箭是不会有两个并列第一的。
当两位射手总环数相同时,就由射得十环数量更多的人获胜,如果连十环数量都一样多的话,就按照被记为“x”的内十环的数量判定输赢,反正总有一种方法能够分出第一第二。
这样的规则确实残酷,可也正是竞技体育的魅力所在。
单纯来看射箭队比赛的观众们没有记住每位选手的环数,但是他们的成绩已经被专门的记分员记录下来了。
在144支箭的激烈竞争后,关京华获得的十环数量还是更胜一筹,取得了市队资格选拔赛的第一。
盛恕在后期因为体力这样的客观原因略显吃亏,只能位列第二。
但对于一个第一次参加这类比赛的选手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成绩了。
“和关哥的总环数相同啊……”下了场的其它队员看着盛恕的成绩,几乎难以置信。
“关哥在男队现在绝对是第一啊,盛恕的总环数和他相同,可他才来多久?”
而且更让人在意的是,盛恕接触射箭的时间确实没有多久。
体力现在对他来说还是个限制,这不好提升但也是最容易随着时间流逝而增长的。当盛恕能摆脱这个问题之后,他会有多强?
在他现在的状态下,第一轮就能赢下关京华,那么以后呢?
他们几乎能想象到,盛恕会有着怎样的未来。
即使他现在还并非第一。
关京华这次能赢,本身没有什么悬念。但当经过了比赛中的一系列逆转后,谁都知道他的第一有多来之不易。
关京华看到自己的排名时,手都是颤抖的。他几乎不敢相信,在第一局失利的情况下,自己还能扳回一城,以微弱的优势获胜。
或许只要人不放弃斗志,就总有成功的一刻。
谭岳一看见成绩,就欢乐地跑过来和关京华碰拳。
“我就说你可以的吧,关哥?”他得意洋洋道。
“他们最后都觉得盛恕会赢,就我相信你!你看,果然还是我慧眼识英雄。”
关京华笑笑:“幸好我没有辜负你的信任啊。”
“那是,”谭岳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知道你的,就算现在你还不是最强的,未来也总有一天,能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
他也说不清楚那种信任从何而来,但对自己的朋友充满信心,并不需要理由。
如果关京华缺乏勇气,那么他时时刻刻站在他的身后,给予支持,这就足够了。
经过一天的激烈角逐,获得参加全国奥项锦标赛资格的人选已经出现了,男女各七人。
资格赛已经结束,更多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教练们着手准备把参赛者的名单上报,还要为选手们进行复盘。比赛结束后,盛恕只来得及见了郑君一面。
市队总教练一脸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好到超出他的预期。
盛恕一点也不心虚地接受了他的夸奖,然后小声嘟囔道:“倒是有几箭还可以再改进一点。”
他所说的几箭都只有细微的偏差,与之相比,响片注明的体力问题明显更大,但盛恕却只字未提。
正常来讲,人都会盯着自己最薄弱的地方,但盛恕并没有把体力当成自己最大的阻碍,也没有满足于目前的成绩,一心进取,精湛技术,这个心态确实很好。
“现在先别想这些了,”郑君心里夸了他两句,面上却依旧风轻云淡,“等晚上就有复盘,每个人的问题都会一一提到,你先趁着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复盘的时候,千万给我认真听,不许走神!”
他说完,见盛恕脸上笑意好像不像平常那么明显,关心了一句:“怎么了?还在想什么?”
“哦,”盛恕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诚实说道:“我在想今天晚上有没有莲藕排骨汤喝。”
郑君:……
结合中午的事情,他对这个答案竟然一点也不意外呢。
白担心了。
盛恕美滋滋地去食堂喝了莲藕排骨汤,没想到只是吃个晚饭的功夫,自己的事情就已经传开了。
围观了比赛的某位观众在射箭论坛里发了个帖子,说燕京市队这次参加全国奥项锦标赛的选手里,有一位十七岁的选手,表现惊艳。
十七这个年龄在射箭领域并不拔尖,真正的箭迷见了,就纷纷给楼主科普,告诉他十七并不罕见。
每年国家队一队二队里,就有好几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射手,更别提如今最年轻射箭奥运金牌的获得者季明煦了,初次在市队里出头的时候只有十七岁零一个月!
楼主发完帖子后就消失了,过了几个小时才回来补充道:“之前没有说完全,他虽然是十七岁,可是来市队训练只有一个月,据说学射箭也没有多久!”
一直有很多回复的帖子在某一刻静了一会。
接着,一大串问号不约而同地出现。
[???真的吗,你真的不是听错了吗]
[?我要去问燕京的朋友了]
[其实……虽然很离谱,但是我好像认识那个人]
有一个在论坛里级别不低的用户回了贴,不久后讲述了自己在一次业余比赛中输给一位新人的事情。
之所以说他是新人,是因为他连弓包上的标签都没来得及剪,甚至还在比赛当场调了瞄。就这样,最后还赢了!
有诚信的用户主动站出来回帖,这件事的可信度高了不少,帖子里的一排问号变成了一排叹号。
屏幕另一端,陈慕钦看着帖子里的细节,把时间线逐渐对了上去。
同样的地点,一样的时间,他确定那个说的就是盛恕。
陈慕钦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盛恕了。
起初,友人还和他打趣,说盛恕终于不再黏着人,不打扰他的生活,该是个高兴的事情了。
陈慕钦也确实因此而松了口气。
但一直缠着自己的那个人不见了,他总觉得空落落的,甚至忍不住去看盛恕的现状。
那人原来朋友圈发得很勤,几乎都是名牌球鞋和名表,现在却空空荡荡,一点消息都没有。
还是射箭队训练时,他才从秦队那里知道,盛恕在市队进步很快,被市队那位严格的教练都说是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之一。
陈慕钦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他以为自己和盛恕从小一起长大,对方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一步都不肯离开,他该是最清楚盛恕是个怎样的人的。
偏执、孤僻、爱慕虚荣……
可那些词汇和现在的这个运动员一点边也不搭了。
陈慕钦对盛恕的了解过时了,而他似乎也正在从盛恕的世界中逐步淡去。
可明明,连射箭这项运动,都是他所介绍给盛恕的。
话题中心的盛恕,此时正在宿舍里,脸色无波无澜,并没有别人想象当中,获得了全队第二的欣喜。
他上辈子好歹也是国家队的一哥,大大小小比赛参加了不少,在市队里取得了第二自然不会有多开心。他甚至还吹毛求疵地复盘着每一个动作,力求比之前更加完美。
等下一次,再和关京华在赛场上相见时,他一定要获得胜利。
等到晚上,酝酿了一天的大雨终于下了起来。这一晚风也大,几乎能把伞掀翻过来。
盛恕几人吃完晚饭从食堂出来,在这种恶劣地天气之下,直接被淋成落汤鸡,然后才狼狈地回了宿舍。
盛恕撇了撇嘴角。
射箭比赛有一个“十箭九雨”的玄学,指的是在射箭比赛的时候,总是能遇到点雨。
这次没在射箭时遇到雨,但比完赛有这么大雨,也不是个开心的事。
他一直是不大喜欢阴冷天气的,今天也没有例外。
正想着,冲完了澡的关京华走了出来。
这次表现得极佳,甚至隐隐打破了心理阴影,关京华的状态肉眼可见得好。
两人在宿舍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照例是互道恭喜,再来一轮“下次我一定打败你”“我等着你来”的惯用狠话。
话依然是之前说的那些,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极了。
资格赛上的一次胜利或是失败还不够。
他们要在全国大赛的舞台上,打败对方。
——
川西省,红棉市,国家射箭训练基地。
“小盛和你说了吗?他最后真的拿到燕京市队进奥项锦标赛的名额了!就算响片都没拉开,也还是行了!”
季明煦结束夜训,刚挂断和家人之间的语音通话,门就被卫建安敲开。
青年脸上笑意无法掩饰,从头发丝儿里透露着快乐。
“不愧是小盛啊,我都迫不及待等着看他到全国大赛的赛场上大展身手了。明煦你还真神,怎么就能那么笃定他会赢啊?说起来,你猜猜他最后是第几?”
季明煦抬起眼看了看笑得像在炫耀孩子的家长一样的卫建安:“第一。”
说得是肯定句。
“啊,那倒没有,”卫建安挠了挠头,“是第二。其实总环数和第一是一样的,就是十环的数量稍微少了一点。不过小盛刚开始训练多久啊,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啊!”
他感慨着,没发现季明煦脸上一闪而过的愕然。
一瞬的怔忪后,季明煦回复了正常,他拿着手机,一边打开软件一边问:“明天周日,我们休一天对吧。”
卫建安摸不着头脑:“是啊,不都是这样吗?你问这个干什么?”
季明煦长发垂下,挡住了眼神:“订票。”
“啊?”卫建安一愣,“门票吗?你要去哪?”
现在不在封闭集训期间,运动员周日有一天的假,可以自由支配。但他从来也没见过季明煦周日去哪玩的,怎么现在改了性子?
季明煦头也不抬,淡淡地说。
“机票。”
“回燕京。”
“明天你要回燕京?”卫建安大惊,“那下周一训练怎么办?”
“周一早上训练前我会回来的,”季明煦平淡地说。
“不是……”卫建安有点语无伦次,“咱们这没有直飞燕京的航班,想要回去还得中途转机,你要是准备周一之前回来,到燕京也待不了多久,坐那么长时间航班,白白在天上浪费时间?”
“没事,不需要很久的,”季明煦很好脾气地回答,“我会买车票回来,在周一训练开始前就能到基地。坐卧铺晚上能好好休息,我的私人行程绝对不会影响到训练。”
这才多一会,他就把行程都安排好了?
只要不影响训练,确实没有拦着不让人去的道理,但是……
“你费这么大劲去燕京为了什么啊?”卫建安真诚发问,“也不是有什么急事。”
“家里有事,”季明煦回答道。
“他们刚刚打电话让我回去一趟,应该推不掉。”
难怪进来的时候看见季明煦才刚放下手机。
卫建安这才回过劲来。
这也不怪他迟钝,而是季明煦的家庭背景他略有耳闻,家中关系很乱,他也并不怎么管那些事情。就算之前真有家人叫他回去的时候,也都没有理睬。
这次一反常态改了性子,估计是确实有很严重的事情了。
“既然家里有事,那就赶紧回去吧,”他想了想道,“如果周一时间太赶的话我帮你跟教练说一声,这种事还是能稍微通融一下的,明天一路平安啊。”
季明煦淡定地点了点头,几缕长发垂至锁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无波无澜,像是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的事情。
市队资格选拔赛后便是周日。
市队每周单休,只有这一天能好好放松一下,又刚好赶上预选赛结束,不少人都出去玩了一圈。
盛恕属于比较特殊的一个。
他还得往医院跑一次——去取自己的体检报告,只不过这次不是他一个人。
关京华被叫去心理咨询了,谭岳闲的无聊,便陪盛恕去了趟医院。
全项体检是盛恕上周日做的,隔了一周刚好出结果。少年身体健康,没一点毛病。
盛恕看到报告,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也在思考把自己来医院的频率减少一些。
路上他心情好,还和谭岳逛了逛商场,送了他一个漂亮的手办。谭小岳立刻心花怒放,破天荒地叫了盛恕一声“盛哥”。
盛某人可能是对于做人长辈很有些爱好,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于是大手一挥,又买了罐糖。
俩人都开心了,欢欢喜喜回了市队。
刚进大门不久,关京华和另一个人朝他俩迎面走来。
谭岳想着事,眼神全放在盛恕身上,差点撞着了人。
“看路啊,小岳,”关京华提醒道。
“知道啦,”谭岳熟练地敷衍着,朝前方瞄了一眼。
与关京华并肩走来的是个陌生面孔,高鼻梁,薄唇,剑眉之下有双深邃的眼睛。比五官更好认的,是一头及肩的长发。
“季明煦!”谭岳惊呼出声,使劲往关京华的方向看,压低了声音问:“他们不应该是在红棉市训练吗?怎么回燕京了?”
“家里有事,要来燕京一趟,刚好还有空,就回市队看看,”季明煦平静地解释着,说话间,目光却全落在盛恕一个人身上。
谭岳浑然不觉,两年前他就是因为看了季明煦在奥运上的表现才坚定下来,决定一直在射箭上深造,今天真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开心得口不择言,更没功夫察言观色。
还是关京华眼疾手快,拉着谭岳走开。
——季明煦一来市队,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盛恕在哪,然后才去见过各位教练。
听说之前推荐盛恕来市队的也有这位,估计他大概是来找盛恕的。好不容易等到了人,可不是来听谭岳抒发感情的。
虽然他也很想知道季明煦来找盛恕能说点什么,但还是别在这拦着人家谈正事了。
吵闹点的谭岳走了,周围一下安静不少。
季明煦一边打量着盛恕,一边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两人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期间季明煦想找机会和盛恕摊开聊聊好确认身份,奈何双方的训练都忙得不成样子,根本没有时间,一直就拖到了现在。
一个月不见,少年的个子好像窜了一些。在一箭又一箭的淬炼下,气质比以往还要强势,漆黑的凤眸扫过来,就有种一往无前的锋锐。
更像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他多希望那就是,这样就可以像过去一样,同他一起庆祝胜利的喜悦。
“听说你能去参加全国奥项锦标赛了,恭喜。”季明煦说。
一腔心思转了又转,最后只成了很程式化,挑不出毛病来的一句恭喜,也是季明煦平常见到人时说的话。
这样的好处是不管对方是自己那个世界的盛恕,还是这里原装的小少爷,都不会觉得被冒犯。
但更多想说的压在心里,沉沉的,又像有好多蚂蚁爬过,抓得人心痒。
如果就是盛恕该有多好。
那个一直骄傲又意气风发的人可以和摆脱曾经的一切苦难,健健康康地站在赛场上拉开弓。
下场后,那人又会收敛所有锐气,手把手教他拉弓的动作,用奇怪的昵称呼唤他的名字……
季明煦第一次和盛恕说话,是在他十三岁进省队的时候。
那一年盛恕十五,在市队的一众小队员里格外耀眼,是同年龄段当之无愧的一哥,在大赛舞台上,也初露锋芒。
在此之前,季明煦在很多地方都听过他——从射箭爱好者的谈论中、市队教练的嘴里,还在电视台转播的大赛里看见黑发少年轻松地拉开反曲弓。
那种独属于少年的自信几乎从方寸的电视屏幕里溢出来,让所有观众不由自主地相信,他一定会成功。
他也确实成功了。
一年之后,大街小巷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小运动员,从几个超级射箭大国的选手中虎口拔牙,夺得了一枚世界级的金牌。
他们都说,等奥运的时候,盛恕一定会再次扭转乾坤,直接夺冠,然后继续在世界箭坛上大放异彩。甚至连专业教练也预测过,盛恕或许是最年轻的拿到大满贯的选手。
但现在,还没有这么多重头衔压在十五岁的盛恕身上,他在省队里一枝独秀,几乎是不可超越的一座山。
但他并没有因为超然的天赋而被孤立,反而人缘很好,身边聚着一大群朋友。
季明煦总在远远地看着。
他刚来省队,没有朋友,本身也不会交朋友。关注盛恕只是出于习惯,还有天然对于强者的向往,他以为自己和盛恕的关系应该也会一直保持如此。
直到某天中午,被人群簇拥的少年叫他:“那边那个同学,一个人坐着多孤单啊,要不一起来吃饭呗。”
少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让人无法拒绝。
季明煦“哦”了一声,端着盘子规矩地过去了,刚好坐在盛恕对面。
他第一次离盛恕这么近。
盛恕是黑头发黑眼睛,发色和瞳色比起别人还要更深一些。他本来就白,这么一衬,像是动画片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好好看。
“我知道你,”盛恕突然说,季明煦猝不及防与他对视。
少年的那双凤眸里一半是认真,一半是玩笑,长长的睫毛在在眼下留了一小片阴影。
“刚来省队的,射箭很不错,是叫季……季明明来着?”
“季明煦。”有人在旁边提醒。
“旭日的旭吗?还是和煦的煦?”盛恕问了一句,大概是嫌麻烦,摆了摆手,看向季明煦。
“算了,我以后还是叫你季小明吧。”
从上辈子盛恕患病到他穿越后长到现在,季明煦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什么时候那个张扬又自信的少年能站在自己面前,再叫他一声“季小明”。
十几年的期盼,会不会有能够成真的那一刻?
季明煦矛盾极了。
他既渴望得知对方的身份,可是又害怕一切被揭开时自己的希望落空,射箭这么多年,遇到的困难根本数不清楚,但季明煦从未觉得自己有过这么慌乱,简简单单的一个问句,他就是怎么也问不出口。
只是身为射箭选手的良好心理素质让他看起来依旧平静如常。
正在他琢磨着怎么才能以一个礼貌的方式开口询问,并且接受那个自己不太愿意看到的结果时,忽然听见盛恕不耐烦地喊了他一声。
黑发少年斜靠在墙上,双手抱着胳膊,动作看起来没个正形,眼神却锐利的出奇。
“我早就想问了,如果是的话你就应一声,是你吧,季小明?”
这语调与上次两人见面时截然不同,透露着一股熟悉。季明煦听着盛恕说话,只觉得心里那个小人敲鼓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大。
直到他听见那一声风流恣意的“季小明”。
“咚”的一声。
心里那张鼓……被敲破了。
盛恕见到他的反应,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我没认错人。”
“就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个前怕狼后怕虎的性子了,季小明?”
这一声与初见时别无二致。
而说话的人,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隔着十几年的时间,隔着生死,隔着两个时空,季明煦终于又一次听见了那个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称呼。
“盛师兄。”
季明煦注视着记忆里的那双漆黑的眼瞳,缓缓地说。
“怎么还叫师兄啊,”少年的黑眸里满是笑意,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了季明煦一下,“现在该是你比我大吧?我是不是还得管你叫哥啊?”
最后几个字被盛恕刻意拉长念了出来,语气很像那种风流公子,又带着点说不出的缠绵。
季明煦非常认真地思索:“虽然从年龄上来看是这样的,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没有这么叫的必需,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叫你师兄。”
盛恕:……
可以,这么实诚,非常季小明。
但这实在是季明煦的基本操作了,他自己没什么意外的,很快又继续问道。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师兄?”
“这还用问吗?”盛恕瞥了他一眼,“能给我把弓调的这么合手的,除了你,还能有谁啊?”
早在箭馆的时候,盛恕就大致觉得这是他认识的那个季明煦。
之所以没说出口,只是那个时候甚至没决定要不要射箭,总觉得哪里对不起季明煦,不太想和他相认。
后来进了市队,也没有和他去说,总想着要等到了全国赛场,拿了那个冠军之后再把一切和盘托出。
大约是出于一种古怪的自尊,他希望季明煦看到的自己一直是优秀的,起码不该只是在市队里,什么成绩都没有。
可是当他看见在自己面前紧张纠结的季明煦时,忽然就觉得,自己到底在磨叽些个什么啊!
于是他主动叫出那个名字,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也像是落了地,忽然又轻松起来。
“真是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你整个人都变怂了啊,小明。”他用平常的语调调笑着。
季明煦却规规矩矩地应了下来。
“是,”他和盛恕双目对视,望入那一双黑色的眼睛里。
“我不敢,师兄,”他如实说着,“七年了,我怕那还不是你。”
盛恕怔了一下,平常能说极了的那张嘴现在却突然语塞。
他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
七年那么长,季明煦等得难捱,他乍一得知后也难过。
可、可是这话怎么听起来,就那么gay啊!
师兄和师弟之间,有这么说话的吗?
所幸盛恕脸皮够厚,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打了个哈欠,侧过头看向季明煦,选择转移话题。
“这么久不见了,好好聊聊吧。”
“去靶场吗?”
他把手伸在空中,季明煦没有犹豫,像之前那样熟练地和盛恕击掌。
来自盛恕的温度在他指尖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散去。
季明煦悄悄收回了手,将手掌在身后攥紧,像是要留住那点久违的体温。
“你怎么过来的?”
在穿护具的时候,盛恕随口问道。
“车祸,”季明煦垂着眼说。他那天本来是约好了和其它队员一起去医院探望盛恕,路上却出了事故。
他戴上自己的护胸,“穿过来之后知道这是本小说,我有自己的剧情线,不过我没有走。”
他穿越过来的时候,原身十二岁,因为很荒唐的事情已经死了,而他本该继续这样奇怪的命运。
但季明煦没有接受。
他还记得一个人和自己说过的话,那个人希望看到自己站在奥运领奖台上举起金牌,他也有着这样的执念。
那么他一定要履行自己的诺言,达成这个心愿。
后来,得益于原身优渥的家境,季明煦进入了燕京城的知名箭馆射箭,教练之一是退役的国家队队员。因着这层关系,他的天赋很快被人发现,受邀进了区队,进而是市队。
借着上一世的记忆,季明煦在队员中极为出挑,他几乎复制了盛恕当年的路。
──一枝独秀的市队一哥,被誉为天才的少年射手,那些称呼听起来很耳熟,但季明煦从不觉得是在称呼自己。
可当他抬头寻找,却从来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感到无比孤独。
夺得奥运冠军那年,台下所有人在为他鼓掌,身为射箭运动员,季明煦骄傲极了,满足又自豪。
可是比起全世界的欢呼,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更想要的,是一个人的笑容。
“没走那扯淡剧情线就好,”盛恕说着,低着头扣好腰间的箭袋。
“现在走的这条路多好,你都是奥运冠军了。还差一项世界杯就能大满贯了,对吧?”
季明煦忽然僵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然后他看向盛恕,声音没来由得紧,用不高的声音发问:“那场比赛……你看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但是满满的都是说不出口的期待。
那一枚金牌,是他从上辈子就励志要拿到的东西。
努力两世终于收获金牌,为国争光后,季明煦问心无愧。
唯独对一个人心怀歉意。
他想,自己还是一直没能让师兄看见这一幕的。
直到今天。
梦里的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一身装备穿戴整齐,拿着一把黑金色的弓,和当年的样子渐渐重合。
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双眼睛灿若星辰。
他处在他最好的年纪,仿佛无所不能。
盛恕回过头,朝着季明煦笑。
“不止是比赛,还有你站在领奖台上,举着金牌的时候。”
“我都看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盛选手记忆力还是很好的,不会存在记不住人名的情况,叫人家小明不过是因为看师弟可爱想逗一下罢了。
但后来他发现,随便给人起外号是要付出代价的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