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外传——张角(一)
第四十四章 外传——张角(一)
我叫张角。今年七岁,是一个普通的钜鹿郡少年。
张氏在钜鹿是个大族,在当地颇有实力。
但这一切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旁支的不能在旁支的张氏族人,别说享受生活,就是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下去都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前几日,我的父亲得了肺痨,过世了。在当下的年代,家中的重任就自然的落在了我的肩上。
失去了父亲做工的来源,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母亲也实在受不了沉重的负担,改嫁到了邻村,留下了我和两个弟弟。
我不恨她,因为我知道母亲还是深爱着这个家。
因为在她改嫁那天,我看到她在站在门槛旁发呆了很久。
我知道那是她以前平日里等待父亲劳作归来的姿势。
要怪就要怪这个残酷的世道,让太多的温情变得冰冷。
这几日,我卖了家中多余的事物,在我的苦苦央求之下,左右几个好心的邻居终于伸出援手,买好了一个棺椁,今日终于可以安葬死去的父亲。
安葬父亲的程序格外简单,我拿着邻居家借来的铲子,在田边挖了个坑,兄弟三人就把父亲连同薄薄的棺椁下葬了。
我蹭趴在墙头听过村中仅有的先生讲课,正好听到他都讲到“死生亦大矣”的内容,而那天堂下那几个肥肥的富家少年,正在嬉戏打闹,我真想不通台上先生讲的如此精彩,他们有机会坐在下面为何不好好听呢?要是我能坐着听讲该有多好。
那先生讲到,生存和死亡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了。
父亲如今过世,也算是经历了最重要的事。
我兄弟三人却还处在生的阶段,那么就要好好的活。
只是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
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但是在两个弟弟面前,我如今就是家中的天,不能露出胆怯的神色。
我用力的挥动铲子,却铲到了坚硬的石子,把铲子推出来重新向松软的土中铲去。
又看了看一旁的两个弟弟,他们用手捧着尘土,小心地添到父亲长眠的土堆上。
看着三弟张梁小脸红扑扑的冻得有些发紫,一边挂着长串的鼻涕,一边认真地帮忙着。
三弟真是懂事!
若是生在寻常人家,他一定很幸福。
只是,唉。
我在内心叹气一声,脱下自己仅有的衣裳给三弟套上,嘴上告诉他:“干起活来,可真是热啊,小弟,衣裳你先帮哥哥穿着。”
三弟也果然懂事听话的牢牢护着衣服。
父亲的坟便搭在了这个田间地头。
二弟张宝恭恭敬敬的伸出两只小手,插上了一块木牌。
那是村中仅有的先生写的。
父亲就安眠在这。
我也不知道人死后,魂魄还会不会在。
只希望父亲能安息。
也知道生者要坚强。
……
……
母亲改嫁一个月后的夜里,她回来了。
带来了白白净净的大米。
她用衣服紧紧兜着,双手死死拧住。
很显然,这不方便走路。
邻村的路我没走过,但听说不好走,这点也可以从母亲划破了的小腿得到证实。
我们兄弟三人都很开心。
尤其是三弟张梁,还说希望母亲能够永远的留下来。
母亲笑着答应了,只是那笑容有点奇怪。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无奈。
只是我那时候不懂。
母亲哼着小曲,这一夜,我们兄弟三人睡得很香。
以至于在晨曦微亮之时,我朦胧中听到门板的响动,都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但醒来后,母亲不见了。
我最先醒来,以为这是梦。
只是,看到早已空置的米缸里,浑圆饱满的米粒静静的躺着,我知道那不是梦。
我来不及多思考,因为三弟醒来了。
见不到母亲,他哭了。
直到我端着厚厚的米粥,他才止住了哭。
我们兄弟三人已经许久没有吃上大米了,都在那狼吞虎咽。
吃着吃着,三弟笑了。
那个笑容,很幸福。
能吃饱,便是幸福。
只是母亲呢?
她幸福吗?
……
……
今日对我们兄弟三人是好日子。
因为张氏一族势大,如今的主族又乐善好施。
大力倡导“守望相助,患难相恤”,有专门收容、救济的场所以及活动,今天就是放粮施粥的日子,地点就在张氏祠堂附近。
我们兄弟三人去的很早,但是闻讯赶来的人很多。
当我们到的时候就排起了长龙,一旁有管事的拿着本子监督、记录着,
排了一个多时辰的队伍,终于轮到我们了。
负责分发的大妈人心肠很好,给我们打了满满的粥,还给我们三人每人多塞了一个馍馍。
一旁的管事明显是看到了,眼神有些奇怪。
管事的人又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像是故意背对着我们。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善良。
只是我那时候不懂。
我们兄弟三人还趁着这个大好机会,庆幸地跑的老远,因为怕给管事的抓回来,要我们还回那个多好心大婶多给的馍。
黑乎乎的馍馍长得很难看,但是吃起来很香,尤其是配着粥。
但吃到一半的时候,麻烦找上了我们。
那是张三,村里出名的一个无赖。
他不断靠近,对我们三个奇怪的笑着。
当时我虽然还小,但却看懂了。
那是贪婪。
我马上呼唤着张梁和张宝,逃离这里,远离这个法外狂徒。
但是三弟张梁本就年纪最小,跑的最慢。
又因为跑快了洒了粥,所以他小心翼翼。
有时小心翼翼是不好的,比如现在。
三弟被张三抓住,拎了起来。
我咬了咬牙,把黑色的馍馍递到二弟张宝怀里,告诉他别回头,自己回身拯救三弟。
我和三弟自然是敌不过张三的,他抢了三弟死死守护的馍馍。
我们的反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很弱小。
张三把我俩按在地上,却安然的享用着那本来属于我们的食物。
我只能恨恨的看着,眼里冒火。
恨着该死的张三。
更恨弱小的自己。
所幸二弟张宝不知从何拿来草叉,一副拼命的样子,无畏的向张三冲去。
看到二弟如此,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驱使着我和三弟,起身奋起反抗。
张三看着我们,眼神有些畏惧。
他留下了一句:“三个小疯子!”
便不理睬我们。
他跑了。
我们兄弟三人没有追,也没有哭。
没错,我们仨,抱在一起,笑了。
因为,
我们打跑了邪恶的魔王,
通过我们自己的勇敢。
……
……
也许是血浓于水的感应。
恰巧是那天夜里。
母亲又回来了。
我和三弟受了伤,尤其是三弟。
他又小,那个该死的张三下手又不分轻重。
他疼得躺在床上呻吟,肿胀的伤口周围明显温度上升。
母亲看着这画面,吓怕了。
以至于握着衣兜的手都下意识的松开,米撒了一地。
在月光下,米粒像珍珠一般,落在地上,声音很清脆。
我和二弟张宝,一颗一颗捡起,直到地上再也找不见珍珠般的米粒。
母亲帮三弟检查了伤口,所幸不是很严重。
三弟和二弟兴奋的给母亲讲了打跑张三的故事,之后便在母亲哼的小曲中睡着。
而我没有,
因为我有话对母亲说。
在门外,月色朗朗,我望着母亲,却久久说不出话。
母亲靠近我,摸了摸我的头,笑得很慈祥。
我知道她又准备离去了。
“母亲,那个人对你不好。他为何欺负你?就是邻村的那个人。”我不知道如何称呼母亲改嫁的那个人,但母亲应该听懂了。
她怔怔的看着我,好似无意的整了整她自己的衣裳。
我知道,那是她不想让我看到。
其实我早就看到了。
在捡起米粒的时候,我就都看见了。
母亲除了小腿已经结痂快要愈合的伤口,身上还多了很多淤青。
“母亲,你受了委屈,我们兄弟三人能帮你,就像我们今天打跑了那个张三一样!”
母亲却没有回答,只是笑着。
笑容中却好似藏有泪花。
她抱了抱我,还是离开了。
我不理解,
明明我们能打跑张三这般的坏人,
定然能够保护母亲。
她为何还是要离我们而去,
我第一次对她离开我们的行为感到了生气。
她难道不想与我们一起生活吗?
……
……
自上次那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母亲了。
很幸运,我们兄弟三人许久没有饿肚子了。
因为我们在一座山上隐秘的角落里找到了很多黄精。
黄精虽然吃多了味道不好,但也胜过观音土。
今日,我们去了山的更深处,果然挖到了很多,计划着拿到族中,看看能不能换取一些东西。
但当我们走到村口,却发现一个人昏倒在那里。
那是一个留着三绺长须,穿着白衣,面目发青中年汉子。
脸上倒是挺白净的,为何昏倒在此?
我上前试了试他的鼻息,有些微弱,但确切是活的,只是有些瘦弱。
看着他的情况,应该是饿昏过去的。
真是奇怪,四肢健全的大男子,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可见他应该很懒。
可是母亲告诉我们为人要善良。
我们自然不能看着他在这路边饿死。
费了很大的力气,把这家伙带到了我们不大的家里,有用黄精换来的米,煮了粥喂给他吃。
这家伙不仅懒,还能吃。
本来我们两天的食物,给他一顿就全吃完了。
更过分的是,这家伙还赖着不走了。
明明穿的还挺体面,长的也干净,为何却做出如此无赖的事?
我也想过把他丢出去,但像他这么懒的人,想必会饿死,还是于心不忍。
况且那山上还有许多的黄精,每次多挖点,多养活一个人好像也不是问题。
……
……
在一个小雨的下午,母亲又来了。
她的头发被打湿了,粘在了一起。
样子有些狼狈。
我看着母亲。
却忽然想通了母亲为何要离我们而去。
原来是因为养不起啊!
她养不活我们,我们也养不活她!
她这次来没有带大米,也没有其他的,所以好像有些愧疚。
直到母亲看到家中多了一个人,神情恍惚。
片刻的呆愣后,母亲回过神。
“有劳先生照顾。”母亲对那家伙说。
很显然,母亲想错了。
这家伙这么懒,就是长的、穿的正经,其实是我们照顾他才对。
而且这个人真的很懒,衣来张手、饭来张口。
我们询问他家在哪,他也只是看着我们不说话。
若不是那个眼珠子有股灵动的气息,估计会给我们当成傻子。
他也没有理睬母亲,不过母亲好像不是很在意。
二弟和三弟好像习惯了母亲隔一段时间来一趟。
在母亲离去时也只是稍稍不舍。
我借着送母亲的名义,和母亲走到了村口。
前面就是邻村。
“母亲,您能答应我一个事吗?”
母亲看着我,示意我说下去。
我权衡利弊、咬牙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您以后能别来看我们了吗?”
母亲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但我还是说了出来。
“我们有那个家伙的照顾,能过下去。”我决定利用谎言劝服母亲。
“何况,那个人”我指着邻村,“就是母亲您现在嫁的那个人,也不喜欢您来找我们吧!还给我们带来他家的粮食,那个人应该很生气吧!”
母亲两句话“看来我的角儿懂事了!”“以后要好好照顾两个弟弟,要听那先生的话。”
说的时候,她抱着我哭。
我也在她的怀里哭。
其实我知道,
分开了,母亲,才能过的更好。
母亲若是一直放不下我们,想必在邻村的那个人家里,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而且他也不希望母亲再偷偷拿粮食过来。
虽然自己会挨饿,总好过母亲会挨打。
在一起,又无法活下去。
因此,不如不见。
何况有那懒惰的家伙当做挡箭牌,算得上善意的谎言,母亲会放心一些。
母亲抱着我,哭了很久,撕心裂肺。
但最后,她还是走了,没有回头对我笑。
还是要活下去啊!
这一别就是永别,我从此再也没见过母亲。
“为何如此辛苦?还要选择苟活?”声音来自我的背后,我知道是家中那个很懒的家伙。
只是我有些惊奇,他今天竟然出门了!
他原来会说话啊!
也不知道他何时过来的?
我的心情不是很好,有些低落,因此回答他的语气也不是很好。
“不活着,难道去死?”我反问他。
他却没有生气,只是沉默了很久,才吐出两个字:“也对。”
既然还没死,自然要活着。
“你们兄弟三人,明日起和我学医吧!”说完他便转身,那是回家的方向。
“既然答应了你母亲好好照顾你们三个小屁孩,自然要信守承诺。”他摆了摆手解释。
我跑着跟上他的脚步。
学医能活着。
那么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我只是怀疑,这么懒的家伙真的医术吗?
真的有这么懒的医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