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七十二章 争天往事

    说到此处，在场众人都是一片沉默，只因为这中间透露出来的信息确实太过惊人。在场的都是江湖人士，从未涉足朝政、军事，一时竟不敢作声，但对于此间的往事，众人却是略知一二。

    原来，二十年前，大唐内部曾发生过一场叛乱，举世皆知。领头者，正是大唐开国元勋徐世勣的孙子，徐敬业。因开国有功，徐世勣被太宗皇帝列入凌烟阁中，并赐李姓，因此又称李敬业。

    徐敬业出身豪门显贵，却自幼游荡于江湖之间，喜好与江湖人士来往。因其聪敏勤奋，渐渐竟在江湖上闯下一片声名。直到他三十三岁那年，徐世勣去世，他才不得不回府承继爵位，自此渐渐淡出江湖。

    后来，高宗皇帝驾崩，武后掌权，一方面废除李显帝位，将其贬出长安，一方面大肆排除异己，便连宰相裴炎也被武后关入昭狱。徐敬业身为李氏臂膀，堂堂国公，竟被罢黜为柳州司马。

    徐敬业不满武后意图追封武氏先祖为王、杀韩王、鲁王以绝宗室之望，遂于扬州起兵，短短数日时间，便纠集了十万之众，其中更有不少江湖人士，意图推翻武后统治，将天下复归李唐。

    只是，此时大唐已立国七十余年，国力强盛，徐敬业武力再如何强盛，声势再如何浩大，面对李孝逸和黑齿常之的三十万大军，仅仅支撑了两个多月便告失败，徐敬业更是被部下所杀请功去了。

    因徐敬业纠集的叛乱军中，有不少江湖人士，因此这件事在江湖上影响深远。江湖各门派，即便以前与之交好的，也纷纷与他划清界限；但经此一役，武后暗暗便对江湖帮派存了几分忌惮和杀意。

    徐天风见段兴城发火，也是火大，怒道：“我们如何便成了乱臣贼子？妖后临朝，篡夺李氏天下，排除异己、陷害忠良，这样的人凭什么窃取国之神器？我们顺大势，应天命，复归李唐，有何不可？”

    段兴城怒道：“放屁！徐敬业世受国恩，不思报效，整日与江湖人士厮混，耳濡目染之下，对朝廷多有怨尤。嘴上打着复归李唐的旗号，可他起兵后做了什么，为何要固守润州？难道不是想占据江南富饶之地，对抗朝廷？根本就是乱臣贼子，却嘴上说得好听，你们除了战乱，给我大唐百姓，又带来了什么？”

    徐天风一指段兴城，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谁能处处料敌先机？现在说这话，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即便没有我们起兵，你看看妖后临朝，都做了什么？前朝、先帝攒下的家底被她肆意挥霍，整日里想着国内争权，重用酷吏，排除异己，竟将安西、安北的大片领土放弃，这样一个人，凭什么窃取帝位？”

    顿了顿，他又道：“我们不反对女人称帝，只要她能使国家强大，吏治清明，给老百姓带来好日子。但这个天下本就是男人的天下，妖后逆势而为，势必要将大量精力用于排除异己，真正能用于治理朝政的时间和精力，又剩下几分？难道为了成就她的千秋伟业，就要牺牲国家的利益、老百姓的利益吗？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乱臣贼子，那现在妖后连国号都改了，你倒是说说，是谁背叛了大唐？”

    段兴城不愿就此多说，怒道：“国号不过是虚名，你跟我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你们是乱臣贼子、挑起战乱的事实。你身为徐敬业的副将，怂恿徐归棠勾结段小妍，使我损失惨重，这一笔账，我今天就要跟你算清楚。”

    徐天风仰天大笑三声，道：“段兴城你这老匹夫，也好意思说这话。你连家事都拎不清，又如何与你谈国事？要算账，来吧。”

    说着，徐天风率先出手，双掌拍出，段兴城见他出手，毫不迟疑，也是双掌拍出。四掌交接，以他们为中心，仿佛刮过一阵狂风，一股巨大的气势笼罩全场，从他们身上溢出的劲气直将众人的衣角、发丝吹得飞舞起来。

    接着，两人同时撤掌，又复一掌，转瞬之间，连交三掌。两人各自退开数丈距离，凝视对方片刻，又复冲上前去战到一起。

    两人不愧是在军中，经受过战争洗礼的绝世高手，一举手，一抬足，大开大阖，气象万千。一旁观战的众人忍受不住他们两人的威压和迸发出的气势，纷纷退开两步。

    段兴城和徐天风打得兴起，均一跃而起，忽而水潭之中，忽而瀑布之下，忽而山林之中，行迹所至，一时间竟捉摸不定。

    王师远见他们二人渐行渐远，无法目及，便趁此机会，与段无涯又低声交谈几句，这才知道，原来他并非是段小莫的亲生儿子，而是段小莫在那一场叛乱之后，于战场之外的村庄中意外发现并收养的；而段兴城本是追随李孝逸的副将，徐天风本是徐敬业的书童。二人在当时都是主帅身边的得力帮手，兼且武艺高强。谁知，段兴城之女段小妍和徐天风之子徐归棠，不知什么时候竟相识相爱，私定了终生。

    两军交战之际，徐敬业一直处于下风，后又听说黑齿常之要来担任江南总管，主持大局，徐敬业更是忧心忡忡，便存了逃亡闽南的心思。

    徐归棠与段小妍私会之际说及此事，段小妍不知军事，便想着若是徐敬业逃走了，这仗不用打了，则她和徐归棠的事情，双方家里或许便不会有那么大的阻力，于是便自作主张，帮徐归棠偷取了部分作战计划，以便于徐敬业从容逃命。

    谁知得到段小妍的作战计划后，徐敬业却安排了一个两百人的小分队，夜袭了李孝逸的大营。这一战，这两百人的小分队一直杀到了李孝逸的主帅账外。段兴城亲自带着身边的兄弟们参战，结果仍然战死近千人。更令段兴城可恨的是，他的女婿，大女儿段小莫的丈夫何仙田也在那一战中身死。

    正是有此一节，段兴城以致段小莫都对段小妍失望透顶。段兴城素来生性刚强，本意要亲手杀了段小妍，为何仙田和一众兄弟报仇，却在关键时刻被徐归棠救走，自此再也不见了踪影。

    后来，平叛后，段小莫无意中结识了封寒，又无意中自封寒口中了解到这样一个所在，她一下便猜到这是徐天风一行的藏身之所，于是便纠集了一帮江湖人士，杀了进去。

    她的本意是将段小妍捉回去交由父亲发落，谁知竟恰巧遇上了段小妍临盆，一番大战之下，不但自己被封寒所杀，便是徐归棠和段小妍也是双双归西，仅留下了徐天风和徐书婷。

    徐天风眼见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儿媳被段小莫杀死，心中怒极，暗中纠集了一帮徐敬业的旧部，围攻了段兴城。自此以后，段兴城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原来竟是被关押到了摘星楼中。

    其余众人听着王师远和段无涯的低声交谈，脸上神色变换不定。

    武后临朝是对是错，徐敬业起兵谋反是对是错，徐归棠和段小妍相爱是对是错，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这些后人，该如何活下去，该如何面对这一系列的往事？

    封寒、段小莫、段小妍，这中间的恩怨纠葛，实在是太复杂。看似谁都没有错，可是，却都对别人造成了伤害。

    封尘仰天，怔怔地看着天空，看着天边飘过的白云，不知在想些什么；徐书婷也仰头看着天空，却早已泪流满面。

    王师远和段无涯谈到最后，也是不由叹了一口气。王师远轻轻拍了拍段无涯的肩膀，安慰道：“往事已矣，以前的往事，不是你做的，不应由你来承担。”

    段无涯苦笑一声，默然不语。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便有纠葛。更何况，此间往事如此复杂，更牵扯了无数人的生死，想要独善其身，何等艰难？

    屠天罡看着场中情形，亦是感慨莫名，毕竟当年徐敬业起兵，也曾邀请他共襄盛举。只是，他当时心高气傲，根本瞧不上徐敬业，因此没有入伙，否则，必早已成为刀下亡魂。再厉害的武功，再精深的修为，在战阵之中，在战场之上，也不过是风中的落叶，随时可能被碾落成泥。

    亲眼见识过段兴城和徐天风的武道修为，他自认今日夺回易空剑无望；更何况他与封尘有杀父之仇，一旦封尘和徐书婷联手，他多半不是对手；因此眼见形势不对，他也便不愿多待，默默抱起云飞儿的尸身，便欲离去。

    他刚刚抱起云飞儿的尸身，封尘等人若有所觉，纷纷转过头来。

    想起在青州，屠天罡当着他的面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封尘登时血灌瞳仁，一刹那间，整个人的气势再度攀升而起，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徐书婷早已知晓屠天罡与封尘的血海深仇，何况经颜敏一番开导之后，也急切想为封尘做些什么，便与他并肩而立，柳眉倒竖，衣袖无风自舞，蓄势而动。

    屠天罡自知与他们之间的仇恨难以化解，便也不多话，银蛇鞭抢先甩出，直击封尘面门。封尘早已忍耐不住，提剑上手，长剑撩起，笔直点出，直中银蛇鞭梢；怎奈银蛇鞭灵活无比，与剑尖仅稍一接触，便从旁边绕了过去，又击向封尘面门。

    封尘心知银蛇鞭长，自己若一味抵挡他的鞭法，势必落了下风，便不再纠结于银蛇鞭，反而一侧身，欺近屠天罡一丈之内，如此一来，他的长鞭便失去了优势。谁知，他刚刚靠近屠天罡，长剑尚未来得及递出去，银蛇鞭宛如具有灵性一般，竟拐了个弯，朝封尘缠了过来。

    眼见封尘就要被银蛇鞭缠住，场中又是一道剑光亮起，徐书婷一剑刺出，击中银蛇鞭，鞭上失了力道，瞬间软了下来。封尘哪能放过如此良机，如同石中火的刹那，一剑刺出，直击屠天罡咽喉。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快的速度，王师远在一旁瞧得暗暗心惊，便是自己出手，也无法确保能做到如此完美。

    封尘也对自己这一剑极为满意。这一剑，如此角度，如此距离，他出剑的时机、速度，各方面都趋近完美，他实在找不到一丝瑕疵，这一剑必中，屠天罡必死。

    然而，下一刻，他便愣住了，因为他的剑竟再也刺不出去，竟被屠天罡硬生生地挡住了。

    挡住封尘这一剑的是屠天罡左手中的一柄短剑，这把剑长不过一尺，看似平平无奇，却再关键时刻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就在封尘愣神的一刹那，屠天罡左手中的短剑动了，其势、其速均不逊于封尘，一剑直刺向封尘咽喉。

    午后的一抹阳光映照在剑身之上，反射入封尘的眼眸之中，仿佛带有一股至强的剑意，将封尘瞬间惊醒。

    封尘顾不得形象，一矮身，一个翻滚，回到徐书婷身边，与屠天罡保持着三丈的距离；但毕竟未完全避开屠天罡的锋芒，肩头被短剑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徐书婷不管不顾，就要上前替封尘出这一口气，却被封尘拦住。封尘直直地看着屠天罡，眼神中意味难明。

    二十年前被关入摘星楼时，屠天罡已被挑断了手筋，一身武艺丢的七七八八；可被关押期间，他竟又能恢复过来。在青州初次相遇时，他刚被释放不久，一身武艺虽远未达到巅峰状态，却已恢复到八成，已可算作江湖顶尖高手，更是那一次，杀了封寒；待得沧州沈家庄外再次相遇，他的修为便已有了十分显著的提高，一根银蛇鞭如臂指使，威力非凡；今日再见，更发现，他原来竟能右手使鞭，同时又能左手使剑，但见他出剑的角度、速度，便知他的剑法亦非泛泛。

    如此人物，明明已经年过半百，却仍如初出茅庐的少年一般，似乎具有无穷的潜力和成长的可能。他的背后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背后到底又有何高人指点？

    封尘一时不敢轻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