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等上了车,电车的叮叮声、货郎的叫卖声,行人的喧闹声随着倒退的街景愈来愈远,程幼宜方才缓过劲儿来,想起自己从前看过的花边小报,许则韫也是这样带着顾荷去逛街玩乐的,忍不住有些吃味。
说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和程幼宜同乘一辆车了,不知道为什么,见她收起那么好相处的模样,怅然若失地望着窗外发呆,许则韫忽然有些紧张,那感觉就像他初恋时见到那个女孩一样,眼神乱扫,手心冒汗。
简直纯情得不像样子。
车厢内安静下来,许则韫侧头看着她的辫子,心跳如鼓:“今天怎么想起来要长头发了?”也许是因为头一次见她这样规矩的打扮,许则韫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程幼宜转过头,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眼神,觉得脸又红了,她失掉了往日的嚣张跋扈,用很不自信的声音说:“想试试新的摩登造型。”说完眼里放出光彩:“好看的话,下次我再试试别的。”
许则韫还是没看习惯,摸着她的假辫子笑:“很可爱。”
“非礼勿动啊许先生。”程幼宜将辫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虽说你是西洋留学回来的,但最基本的礼数咱还是要守的吧?”
许则韫也曾读过《论语》,记得这一节,这下自己逾越礼法了,便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能接受这种动作。”说完才想起,程幼宜为难自己的时候,可是毫不讲道理的,那时候他便以为,程幼宜是什么都可以接受的。
当下虽在腹诽,可还是觉得她与先前认识的那些姑娘都不一样,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他都觉得这人够古灵精怪了,而他的战略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程幼宜见他诚心道歉,装作很豁达的一摆手:“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许则韫头一次道歉这样诚心,又补一句:“真是谢谢您大度。”
“下次再犯就把你抓起来。”程幼宜计划得逞,骄傲得像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许则韫心中疑惑:“抓去哪里?”
程幼宜眼神在他身上一扫,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长三书寓,让你跟那些刚下海的姑娘学规矩。”
许则韫听过那地方,心里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却要忍得面无表情,最终张了张嘴,毫无力度地反驳:“不行。”
想到他要反驳,程幼宜也不恼,单是嬉皮笑脸的说:“那可由不得你。”
许则韫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打了腹稿不知道该不该说,想到日记上的内容,仍然开了口:“你只中意我这张脸吧?”
程幼宜当场愣住,然而承认了:“是。”
“其实林汀比我更好,很适合你。”许则韫肃穆着表情叹了一声:“东瀛也不错,虽说年纪大了点。”他就是这样小心眼,即便自己不和程幼宜在一起,也非得给厉东瀛穿小鞋不可。
程幼宜觉得自己和林汀的情谊只能算作普通,和东瀛更好一些。可见许则韫也是个心细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对他俩都没意思,怎么还这样乱点鸳鸯谱?最后把这苗头指向了“他不喜欢我”,于是恼怒起来,坐直身子,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许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怕我再打扰您,先跟我下个通知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许则韫原没有这个意思,连忙解释:“我是真觉得你应该找个比我更好的。”
程幼宜从随身的手织包中拿出怀表,递到他手里:“还给您。”说着拿起手织包:“谁好谁坏,我自由定论,不劳您操心。”说完便对车夫说:“麻烦停车。”
许则韫能够理解程幼宜委屈的心思,见她闹脾气,示意司机不要理会,程幼宜不管不顾,直接拉开车门,他顾不上那块怀表,径直用手绕过她去把门关上:“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对。”然而道歉归道歉,他是绝不会同意和程家结亲的。
程幼宜打心底里觉得许则韫不喜欢自己,他嫌她没有穿裙子,不会跳交谊舞,只会打打杀杀,今日又听他一直把自己往别人那里推,实实在在有些伤心,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又叫:“停车!”
车夫头一次听一个小姐这样凶的说话,也不管许则韫了,立即停下车,程幼宜推门出门,许则韫想着横竖拦不住了,索性和她一起下车,陪她逛街压马路,这也是约会的一种。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车开最低速跟在后面,程幼宜逛着路边各式各样的小摊,渐渐的消气了。回头一看,许则韫悄无声息的,仍然跟着自己,气算彻底消了:“你病刚好,跟着我干嘛?”
许则韫摸着胸口,有些吃力的样子:“谁让我惹恼了程小姐呢。”
程幼宜怕他走得累了会倒在街上,立刻做出很大度的样子:“好了,我不生气了。”她招招手,司机将车停在一旁:“你回去吧,我一个人逛会儿。”
“那可不行。”许则韫曾交过不少女朋友,也算被调-教出来了,知道大凡女生上脸了,说没事就是有事,就是在等人哄的意思。再说这程幼宜又不是顾荷,他即便没有那个意思,也不敢怠慢:“我惹你生气,自然要我哄好你呀。”说着极为殷勤的接过她手里的提包:“让你自己恢复你可就记我一笔了。”
程幼宜听罢,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原来是怕得罪了我不帮他救顾荷了。不过像他这么傲气的人,怕是很难上赶着对人示好,一想,便欣然接受了:“好吧,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将功补过。”
没有被拒绝,许则韫觉得顾荷的处境还能再争取好一些,忍不住笑起来,程幼宜背着双手走在前头,他提着包跟在后头,一个得意,一个毕恭毕敬,倒比先前他和顾荷的绯闻更像一对。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射下来,使得世界像一个玻璃罩子,里面高楼林立,烟火浓厚,大大小小的人行在其中,用脚步丈量这片熟悉的脚步。道路两旁洋装、旗袍、照相馆多不胜数。
正是下课的时候,穿着蓝衫校服的女学生们有说有笑地走在淮海路上,清纯秀丽的脸庞,剪得齐整的短发扎成两个小扫帚,看得路边卖花卖烟的妇女们眼睛放光。
两人坐在西餐厅里,看到这一幕,羡慕得眼睛都直了。许则韫有些恍惚,若不是出生在程家,小程也该是她们里面的一个吧。旋即,他纠正了自己,是最漂亮最有少年气的一个。
程幼宜想得也差不多,可是她不后悔,因为她曾经拥有过那样一段时光,细细比较下来,她更喜欢现在能够说一不二的自己,能抛掉教条随心出入任何场所的自己。
“小程。”许则韫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你是怎么想的呢?”
程幼宜刚想问具体指什么,便反应过来,用勺子挖着面前的黑森林蛋糕:“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说这话时,她的自信回来了,眼神温柔坚定,语气也充满力量:“年幼的我被养在闺阁当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父母疼爱,兄友弟恭,可我不快乐,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
许则韫深以为然,他年幼时也如此,也许因为他是男孩,所以稍微宽松一些。他点点头:“我理解你,可你现在走得太远了。”他私以为,再叛逆的人也不该目无法度。
程幼宜将黑森林蛋糕送进嘴里,那苦里回甘的感觉就如她喜欢许则韫后的心境一般,先甜后苦,虽然拢共也没喜欢几天。吃完就笑:“我要是不走远一些,谁帮你把顾小姐照顾周全呢?”
“太让你费心了。”许则韫下意识低下头,这才察觉出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立时补充道:“等把顾荷送走了,我再好好报答你。”
程幼宜用叉子一下下的敲击瓷盘的边沿,二者撞出悦耳的声响,她想到许则韫那身被汗湿透的衣服勾勒出的肌肉线条,脱口而出:“以身相许吗?”
许则韫一顿,毫无被调戏的自觉,而是皱着眉很为难的说:“你又来了。”
“可你除了身子,没有让我惦记的东西了。”程幼宜也很惆怅,我看上的只有皮囊,至于你五毒俱全的灵魂,还是暂时离我远一些吧。我虽坏,灵魂却还是洁净的。
知道程幼宜胆大,可没想过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许则韫立时觉得自己被物化、被侮辱了。因为他曾对顾荷说过一样的话,那是见顾荷掉泪,自己还冷言冷语揶揄她。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句话是绝对成立的。只有当自己遭到一样的待遇,才能对当时的难过感同身受。
许则韫心里钻出一股邪火,想要发作,但看了看眼前一副大家闺秀样的程幼宜,实在对着她说不出什么坏话,只好用勺子搅搅咖啡,忍了。
这时,程幼宜似乎忽略了他的感受,径直抬手招来服务员:“我要一份西冷牛排。”
许则韫很不是滋味,知道这牛排暗指自己的身材,当下就将这把火变成了胜负欲。
你只喜欢我的皮囊,那我偏要你爱上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