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十五、
身后是坚硬的灰白石墙,瘦削身形缩成一团,微弯的脊背起伏,披风的毛领挡住了女子一半的脸。
隐约露出的下颌弧度如折颈的孤鹤,一触即碎。
岑道走近看到她掩面,身影微晃,心便遽然被揪紧。
昨夜黑圆球投向她的惊惧,爆炸近在咫尺的惊险。小姑娘在他怀里哭时落下的泪尚灼烧着他胸口。
她是那样强悍地面对了三年追杀。
又是那般脆弱地喊他“老师”。
一定是出事了,一定发生了什么极其绝望的事。
这么多年,他只在昨夜的生死一线时见到她落泪……
师父不在身边,难道……
他红着眼半蹲下身,伸出手臂想将人拢在怀里。
可他俯身几乎触碰到发丝的瞬间,瞥见小姑娘纤长十指下是睁大的眼睛。
一滴泪都没有。
岑道猝然后撤,拉开了距离。
他咬了咬牙,望着后知后觉放下手,转头看着他的相月白,蓦地有种想在她手腕咬一口的冲动。
“装哭。”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人,“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相月白浓密眼睫扇动,乌黑瞳仁映出岑道清俊的容颜。
她迷茫片刻才明白老师在说什么。
她往毛领里缩了缩,用气声辩解:“爪牙盯着我呢,装给他们看的。”
不等岑道再开口,她又突然反应过来,“老师被吓到了?就……就哭一下啊?”
岑道不接话茬,硬邦邦地转移了话题。“伤口严重吗?走得动吗?”
“又裂开了,估计血刺呼啦的,得重新上药。不过没事我撑得住,歇会儿就行。”
“那先回去——谢门主呢?”
“被楚帝留下作人质了。我得先出宫,宫外细说。”
岑道眉宇间的僵硬缓了缓,覆上明显忧色,“若是疼得厉害,外面岑家马车里有药酒,你拿去喝。驾车的是岑小钧。”
“好。”
“清池在哪里接应你?”
相月白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清池”是大师兄谢澜的字。
岑道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了?
“在出宫的侧门,离这里近一些。”
目送相月白离开,岑道才撩袍朝孟谨行走过去。玄衣袍角翩飞,衬得他眉目愈发冷峭。
刚站住,就见孟谨行用一种稀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
岑道被他看的浑身难受,皱着眉就要走。
孟谨行揶揄道:“岑修远,你是终于开窍了要找媳妇儿了?”
岑道瞪过去的目光瞬间如刀子凌厉。
孟谨行:“干嘛,说不得?你这铁树开花的模样……还瞪我!不是我说,兄弟真没见过你对谁上心,你知道你跑过去那个背影有多急吗?咱让北历包圆的时候你都没那么慌过!”
岑道和孟谨行都身高腿长,几十个台阶很快便到顶。
“孟慎言,我警告你。”推开殿门前,孟谨行听到岑道那边传来低语,“不可在此事上胡扯,平白损了人家姑娘清誉。”
殿门“吱呀”打开,天光照进大殿。
不能说?孟谨行看着岑道的背影,莫名略过一个古怪的猜测:他好像不打算让人知道他的思慕。
对坐的齐崧和岑义安同时看过来。
“道儿。”岑义安有点意外,但见到儿子终归是高兴的,起身迎过来。
“爹,齐家主。”岑道认认真真给两个长辈见礼,动作标准仿佛刻尺量出来般。
“爹,您怎么样?”
“我没什么事。”
岑义安刚说完,就见儿子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长剑上,忙松手扔在一边,“嗐,昨夜诏国的使者们吧有些激动……为父吓唬他们呢。”
老王爷笑呵呵道:“没事,没事,不必担心。”
岑道这才松了口气。
他倒不是担心堂堂武安郡王打架打不过,而是怕岑义安为了岑家而忍下刁难委屈。
岑道进门的时候就已经将大殿内看了一圈,宴席已撤下,鸿胪寺和大理寺刑部的主事官员都被留下,三三两两坐着,满面愁容。
殿门大开,晨光安静地随着两个男人进入,殿内当即亮堂起来,只是角落依旧晦暗。
没发现西诏使者的身影,他问:“我听说了昨夜的事,诏国使者已经走了么?”
“陛下安排他们去别殿休息了。”岑义安摸摸胡子,“布拉古非要虞相跟他们共处一室——可能是怕人跑了,毕竟这位现在是最大的嫌疑人,气得虞相差点又要动起手来。”
岑道若有所思地朝别殿方向看了看,对扮作护卫的孟谨行道:“小孟,你去帮我给虞相带句话,就说岑修远有事相商,请他殿门一叙。”
孟谨行躬身领命:“是。”
岑义安淡定地看着二人装模作样,待孟谨行离开才低声道:“这小孟身形眼熟,可脸我怎么没见过?”
“他是暗卫,不常出现。”
岑义安听着没应声,片刻后脸色一变。
他猝然抬首,看向孟谨行离开的方向。
“你们胆子太大了!”老王爷狠狠瞪过来,用气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岑道垂下眼,沉默以对。
方才他说话时右手放低,借着武安郡王的遮挡打了一串军中的手势。
老王爷虽离开战场多年,但对军中手势记得依旧清楚。因此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孟不良把儿子撵过来的目的。
一境主帅亡故,消息被封锁,显然是最近边境不太平。
乌青王子的死是意外,但西诏使者进都来恐怕并不是单纯进贡。
可边境将帅私自回都是死罪!
正当岑义安头发都愁白好几根,准备想办法给二人打掩护时,就见“小孟”护卫急匆匆地回来了。
岑义安忽然有种极糟的预感。
孟谨行飞奔至岑家父子身边,急迫道:“不好,诏国使者全都不见了!”
天明显寒起来,一场秋雨席卷了楚都所有的热气。日头虽高悬,天幕却没什么颜色,以至于整个天地淡薄灰蒙。
这一日的楚都仿佛处在明亮的冰窖里。
皇城内翻了天,重重宫禁下,西诏使者团竟然原地蒸发般消失了。
岑道冲进别殿时,看到被迷晕的虞子德,一时间怒火难抑,重重捶在殿内圆柱上。
指节登时青了一片。
殿中原本就候着太医,已经第一时间检查虞子德的情况。
那太医把脉后踌躇半晌,“虞相脉象……还算平稳,应当是吸入了迷药。”
“使者团带着乌青的尸体,一定跑不远。”
孟谨行先是喃喃,而后突然想到什么,“必须立刻封城!”
他看向跟进来的岑道和岑义安:“去找陛下!”
如今之计只能先禀报情况,岑道立刻撩袍转身出去。
正撞上楚帝闻讯而来。
“怎么回事!”楚瑞冠冕都没来得及戴,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岑义安立刻上前一步回禀,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孟谨行。
待听完岑老王爷的陈述,楚瑞反倒没有立刻暴怒,可身上极具压迫的帝王威严却无声蔓延出来。禁军统领也得到消息冲进来,见状直接跪倒在皇帝面前。
“臣失责!臣已派人去找了……陛下……”
楚瑞眼神晦暗不明,不远不近地睨着昏迷的虞子德。
“弄醒虞相,不管用什么办法。”
太医深深作揖,不敢抬头,“臣……遵旨。”
实话说现在是弄死虞子德最好的时机,但齐崧还在,他绝不会允许虞子德现在就死。
楚瑞冷眼看向禁军统领,“殿外都是禁军,围的这般密不透风,还能让人跑了?一群外邦使者,哪来的这种能耐!”
禁军统领惶恐地解释,“臣自知罪该万死!可臣万不敢勾结外邦啊陛下!求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臣一定……”
“来人,”楚瑞面色阴沉,“禁军统领张敬天疑与诏国勾结,即刻起撤除张敬天禁军统领一职,押入大理寺候审!”
禁军统领面露惊恐,声调蓦地撕心拔高:“陛下臣是冤枉的!臣冤枉……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殿外侍卫上前,拖起禁军统领的两只胳膊,将人拽了出去。
齐崧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却没有当众下帝王的面子,只是委婉提醒,“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陛下可有暂代的人选?”
眼下殿内干过武将活计的只有岑家父子。
岑道是齐长瑜的上司,对自己也一向敬重。齐崧左右思量后认为,若是岑道,那再好不过了。
果然,帝王目光沉沉扫视一周,最终缓声道,“修远也在。”
岑道躬身行礼,“是,父亲年纪大了,臣实在担心,便进宫来接。”
楚帝:“那就由你来暂代禁军统领一职,岑修远,朕要活的。”
岑道怔了怔。他当了太久的文人,快要忘记领兵的感觉了。
“……是。”
徐承上前来,朝岑道一拱手,要引他去上任。
情况紧急,孟谨行只好跟着一起走。
徐承注意到这护卫身量高的不同寻常,于是下意识回首看了一眼,忽地站定。
“慢着。”
岑道顿住脚步,无声看过去。
徐承眯起眼打量着那护卫,他面容寻常,是看过便会忘记类型。
可偏偏那一双眼黑如沉冰,淬着邪气。
跟在皇帝身边见过众生百态的大太监看出了强烈的违和感。
他看了看,倏地出手直击护卫双眼!
那护卫下意识抵挡,徐承紧追不舍,招招致命。
不过三两招,这人身上就被他激出了戾气,打斗招式露出了行伍之人的端倪。
徐承后撤数十步,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能跟孟谨行过招,这太监竟是个高手。
先前岑道也怀疑过徐承不简单,但他不曾露出端倪,始终是个圆滑世故的老太监形象,因此自己的怀疑也就不了了之了。
怪不得楚帝连在路边设伏刺杀虞子德都要带他一起。
突发意外,别殿内众人都反应不及,太医更是受惊,吓得银针差点扎错穴位。
楚瑞惊疑不定地盯着这护卫,岑义安则觉得自己花白的头发已经朝着雪白去了。
二人僵持对立之势,帝王阴沉地打量着二人。空气凝固般窒息,照射进来的晨光仿佛冻成了真的冰窖。
岑道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却见扮作护卫的孟谨行果断朝楚瑞跪下,抬手撕了易容的□□。
他单膝跪地行礼,目光决绝,掷地有声道:“末将孟谨行,携西境军机密情报,拜见陛下!”
众人皆如听见惊雷落地,轰然一声,置地于无形冰窖的宫城像是被炸出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