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在禁军重重保护之下,大楚建朝以来的第二位帝王——楚瑞,终于露了面。
虞水跟在虞子德身边多年,从帝相联手,再到后来帝相对立,不管是心狠手辣还是正义凌然,他都跟在主子身边瞧见过。
只是他当初和虞子德联手时有多信誓旦旦,现在带人围杀虞子德就有多虚伪狠决。
街巷上两队人马僵持许久,虞相见了楚帝之后除了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虞水护在他身边,低声汇报周围情况。
“前后都是乔装的禁军,两侧有隐匿的弓箭手,陛下人数多于我们,主子……来者不善。”
楚帝负手而立,表面上一脸惋惜,实际很是谨慎地盯着虞子德的动作。
虞子德很少去国子监探望妹妹,在虞府的卧底也是好不容易探查到这么一次机会,他才在果断启动了针对丞相大人的围杀计划。
多智近妖虞子德,楚瑞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杀了他,只是若错过今天这次,今后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好机会能动手了。
“狡兔死,走狗烹。”正当楚瑞以为他不会说话,准备叫人动手时,虞子德突然开口了,语气讽刺,“陛下,您终于忍不住要对臣下手了吗?”
当年深夜饮酒,月下交心立誓,他们也都曾满腔热血互相扶持。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走向陌路的呢?
好像是那年秋雨凄凄,他拒绝让十四岁的妹妹和太子定亲之际,看不见的隔阂便再也没有消失过。
虞子德这种浑身上下都长满心眼的人,怎么会不懂皇帝为何想让虞裳嫁进东宫?虞裳成了楚氏,他才能放心他不会打大楚江山的主意。
可是他偏不。
他既不放弃权势,也不让妹妹嫁进皇家。虞裳是连结他和这尘世的最后一个结,他怎会舍得让妹妹进那铺满白骨的宫中?
“虞卿,今非昔比,朕对你寒心太多次了。”楚帝缓缓道。
虞子德冷冷地掀起眼皮:“臣又何尝不是呢?”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旧事,楚帝神色晦涩一瞬,缓了语气:“礼之,若你肯放下权力,隐退归乡,今日……”
虞子德笑出声来,那双瑞凤眼弯出了柔和的弧度,怜悯讥诮地看向帝王:“陛下今年多大了?还说这样天真的话,便是您肯放我离开,我那遍布天下的仇人们,又怎么放心让我在故里终老呢?”
虞家内斗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不说其他仇人了,光他那些叔伯就不可能放过他。
虞相和皇帝分庭抗礼这些年,心知文斗早晚要上升成武斗,他背在身后的瘦削手腕一震,软刀抽出,冷冽如水的光泽映入他深沉眼底,倒映出阴鸷疯狂。
“多说无用……陛下今日这份大礼,臣却之不恭了。”
双方气氛降到冰点,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楚帝沉下脸色,抬手往下一挥——
“陛下!”
楚帝的手顿在半空,两方人马同时看向巷尾出声之人。
赫然是岑道骑马而来。
他半个时辰内接连跑了三个地方,马都被策得要尥蹶子,见他来势汹汹,禁军们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让开,只好站在原地互相瞪眼。
岑道临近前猛地拽住缰绳,骏马一阵嘶鸣,禁军纷纷警惕地将武器挡在身前。
笑话,就算弃武从文,那也是十七岁就独当一面,让整个楚都连着听了一整个月捷报的岑修远!
只见青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动作干脆利落,扬声道:
“陛下!国子监内出现命案,京兆府草率拿人!臣特来为我国子监请一道口谕,即日起封锁国子监,所有审讯皆在国子监内进行,勿施极刑,否则臣日后无颜为师,望陛下恩准!”
楚帝沉着脸负手而立:“放他过来。”
禁军们暗暗松了一口气,散开一条道路,岑道起身,步伐稳健却难掩急促。
楚帝:“死的是谁?”
青年撩起官服跪下,双手端起行揖礼,脊背挺直:“是国子监学生。”
他沉冷目光往后一瞥:“越州州府周柏山之子,周云达。”
楚帝和虞子德的脸色俱一变。
楚帝厉色发问:“他怎么死的?张申又抓了谁?”
“喉咙刺穿,失血过多致死。张府尹抓了我国子监的一位女学生……陛下知道她。”
岑道似乎在克制什么,语气生硬,却愣是一丝不苟地平缓。
“是新来的例监,相月白。”
他抿唇垂眸,眉心紧蹙,似是愤懑模样,好像张申这一通先斩后奏的操作极大侮辱了这曾经的少年将军的威严。
这副不满又不能直说的憋屈模样,楚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年轻人难免骄傲,岑道无论在战场还是国子监又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作风,如今被京兆尹下了面子,气恼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楚帝当即善解人意地怒道:
“张申好好的抓一个小姑娘做什么?这等命案给他查成了什么样子!岑卿,朕允你口谕,京兆府不得伤人,就在国子监查,该走的章程不许少。国子监内都是我大楚未来的栋梁,他要是动刑给朕伤着一个,明天就等着自己去给脑袋收尸!”
这番话说得巧妙。
既安抚了国子监上下的情绪,维护了岑道颜面,又没许下什么给张申惩处的话,还是要这位京兆尹大人“按章程”继续查下去。
按章程要不要三司会审?何人牵头,又何人主事?这些具体事宜楚帝却一概没提,显然是要先让京兆府来查,也显然并不想真心去查这相党子弟究竟是为何丧命。
岑道方才不是没看出来帝相对峙的局面,但情况紧急,他不得不闯过来。
楚帝指了身边大太监徐承跟岑道去京兆府传旨。
老皇帝什么算盘,岑道心里一清二楚。
但只要得了口谕,他也不在乎别的了。
这一世周云达突然提前死亡,打的他措手不及。东宫又偏召他驯马,在东宫得到消息时,他差点当场甩了鞭子要走。
好在太子善解人意,当即放他回来。
岑道上一世经历过周云达的死亡,同样没有证据没有线索,京兆府、刑部、大理寺查了一个月连凶手的头发丝儿都没见着。
但这一世的矛头却莫名指向了相月白。
直觉告诉他,这一世必是出了问题。
张申怕死了虞子德,谢听风保密工作又做的极好,相月白明面上就是个寒门子弟,只怕她这下要在张申手里受大委屈……
谢恩后转身的一瞬间,岑道脸上的愤懑神色一扫而去,眼中冷似霜雪。
还有隐藏极深的厌恶。
前世一夜之间的倾覆,突如其来的通敌叛国,血泪纵横的郡王府……
皆出自这位陛下之手。
这是岑道重生后第一次见楚帝,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拔剑的手和“突突”跳的太阳穴,冷漠地审视着内心翻滚的岩浆般的心头血。
他着国子监祭酒官服,便是文人,要庇护一监学子。
于是他端的冷静自持,不露一丝端倪。
其实朝堂中见过岑道的都觉得,岑道平日里看着并不像武将,更像文人,却又不是御史台那些举着笔杆子喷唾沫星儿的言官。
他守礼循制、玉树琼枝,敛手行礼时不容忽视的矜贵书卷气,和绝不松口犹见风骨的“三不收”。
除了方才从马上跃下的动作显出他是个习武之人外,只有绷紧的下颌似他那把锋锐长剑。
他从头到尾没看虞子德一眼。可掠过虞子德身边时,却听虞相轻飘飘开了口:
“岑祭酒,舍妹可安好?”
岑道步伐不停:“与相月白一样,没有人证。”
没有人证,就意味着有杀人嫌疑。
闻言,虞子德阴郁神色消散些许,眼瞳中理智回拢。他走出虞水的保护圈,出声喊住走远了的岑道:“岑祭酒!本相可为虞裳和相月白做人证!”
岑道顿住,朝他投去冷冷一瞥。
虞子德接着道:“我私下去探望虞裳,遇见了相月白,可以证明她们二人没有杀人时间。”
一进国子监,赵司业便迎了上来,简单汇报了岑道不在期间监内的情况,以及相月白要求在国子监内公开审讯。
倒是与岑道请来的口谕不谋而合。
“齐司业正陪在枫峦居。”
虞子德、大太监徐承走在前面,赵司业落在岑道后半步,仍心有余悸:“还好您叫岑护卫先传了消息回来,否则相生就有麻烦了。”
说罢,他又迟疑道:“祭酒,您说她会不会是……”
岑道看了过来,赵司业忙敛声拱手。
“不是。”
赵司业听见岑道简短却笃定的两个字,不禁惊讶地抬起头。
“她会证明。”岑道垂下一半眼睫,“若是有人不想让她证明,那就我来。”
几人来到祭酒岑道平时办公的枫峦居,上首侧首都空着,国子监司业、监丞、博士等人分列两边。
前一夜的雨水湿润了国子监的草丛,日头出来,水汽蒸腾,青涩草叶混着泥土气息蓬勃而起。
所有学子分列立在枫峦居外的空地上,岑道甫一露面,“嗡嗡”交谈声便登时停住。
张申起身来迎,学子们纷纷躬身行学礼。
或稚嫩或青涩的脸庞,不约而同地注视向唯一一位深绯官服的师长。
岑道一一见礼,抬手示意虞子德上座。虞子德摆摆手,脸色不太好:“尸身在何处。”
张申忙带虞子德去周云达暂存尸身的地方。
岑道身为国子祭酒,自然也要去。
大太监徐承环视一圈学子,见相月白直身跪在堂下,便看向齐长瑜:“那便是国子监近日新来的例监?”
齐长瑜:“是,敢问公公,陛下那边怎么说?”
徐承安抚道:“岑小将军来得及时,请下了口谕,京兆府不得伤人,审讯都在监内。齐司业可以安心了。”
齐长瑜长吁了口气,“还好修远速度快。”
徐承似是无意,低声絮絮:“岑小将军还挺在意这小学子的,司业是没看见,那会儿人急得不行,从马上直接跳下来的呢。”
日头渐渐当空,齐长瑜伴着徐承踏上青石台阶,鞋尖被浅坑积水沾湿。
他闻言笑了笑:“可说呢,这学子身上系着一千八百两银子,方才闹脾气说要退学,整个过国子监的教官都急眼了。”
徐承“哟”一声,惊讶地笑笑,不再多言。
不一会儿,岑道和虞子德几人回到枫峦居,徐公公将楚帝口谕宣了一遍,随后在上首的张申旁侧立着。
岑道和虞子德对坐,其余教官顺序而坐,京兆府衙役在众人身后站成两列。
见人已到齐,张申清了清嗓子:
“今日的国子监命案,圣上极为重视,本官也深感痛心。”他先说了些场面话,而后给在场的大小人物总结了一下目前的调查情况。
“接陛下口谕,国子监现已封锁,京兆府在监内设公堂审讯,所有学子注意逐一接受询问。因死者发现地点附近有国子监学生相月白的钱袋,故而首先怀疑其杀人可能。”张申板着脸道,“相学子,对此你可有辩解之词?”
“有。”
相月白站起来,在一众吏员和教官学子的注视下走到大堂中间,不卑不亢地行了学礼。
自岑道回来,他虽未同自己说一句话,但她见到虞子德之后心底便明了,自己的人证来了。
“学生相月白,今日入监第八日。关于本案,学生有三点疑问:
“首先,我若是凶手,动手前必然去除身上一切繁重物件,总不至于特地把钱袋子找出来带着它去杀人。铜板碎银碰撞发出声响,我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杀人了吗?”
谁能比杀手门派清雅门的弟子更会做杀手呢?
她负手而立,忽然抬眼望向张申,目光锋锐。
张申被她的目光刺得僵了一瞬,后知后觉得生出荒谬来——不过二十岁的姑娘家,怎么生出如此压迫的眼神来?
“其次,周学子的尸身我看过,伤口形状很特殊,如果我判断的没错,凶器应当是锥形的。您可以派人去我寝舍搜,我只有能给自己劈劈柴的短弯刀,并没有锥形武器。”
连徐承都忍不住看向了仵作,等待他的证实。
只见仵作擦了擦虚汗,顶着一众人的目光点头道:“确实如此,伤口是锥形头的利器造成,有些像军中用的破甲锥,但稍有不同,我们将相姑娘寝舍中搜出的武器比对过了,没有这类形状的利器。案发现场也仔细搜过,没有找到凶器。”
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肃静!”惊堂木一拍,张申脸色一再变化。
相月白趁机道:“第三!若学生当真因与周凌云发生冲突而怀恨在心,那么我若要动手,绝不会选在国子监,更不会选在青天白日之下。据学生所知,周凌云平日里很少住国子监寝舍,几乎隔两天就要去一次云柳楼。方才仵作已确定周学子死于卯时前后。我若是凶手,为何不待他外出后趁夜动手,何必引火上身?”
“至于我卯时前后人在寝舍的人证……”相月白抬头瞅了瞅上首的那人。
她难得紧张起来,虞子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真的会……
虞子德:“嗯,确如她所说。”
果真!
相月白松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下意识望向岑道的方向。
岑道依旧面上一派冷淡,但接收到了她喜悦的讯息,微微颔首。
张申转了身,恭敬地躬身听着。
“本相今晨微服到国子监来探望妹妹,相姑娘的寝舍就在裳裳隔壁,所以我看得见她。”虞子德毫无歉意地跟岑道致了歉,“岑祭酒对不住,私自进入违反了国子监的规矩,这事是本相欠考虑了。”
岑道不客气地应了:“嗯。”
这一“嗯”把在场的大小官员给嗯愣了。
丞相敢说他错了,你就真敢应了?
碰上大楚头号奸相,大家一般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再决定要不要叫板,等掂量完了呢,也就没几个人敢叫板了。
毕竟这位自己分量就很重,平时跟皇上叫起板来眼皮都不带动一下的。
虞子德缓缓挑了眉,并不生气,语气轻松:“本相跟岑祭酒许久未见,没想到祭酒的直性子还是一如在北境的时候。”
此话一出,众人皆想起来,这位国子祭酒并不是什么纯文臣。
回楚都前,他是货真价实立下赫赫军功的武将。
只是岑道除了刚接管国子监那会儿常揍一些纨绔子弟外,行事一直都很低调,久而久之他们便习惯了岑祭酒文绉绉冷淡淡的书生模样。
他在沙场上沉淀下来的那些杀意和戾气,仿佛被完好地收进了躯壳里,死死封住,只有在偶尔才能在隙间觑见一丝鲜活的人味儿。
“下官觉得相生所言理由成立,加之虞相可做人证,足够摆脱嫌疑了。”岑道看着完全不想接丞相的话茬,冷淡地一颔首,“听说有学子提议用水来验证何人跟周生接触过,本官觉得在理,那便不要只相生一人去验,以防万一,全监上下都要验过才行。”
语罢,他展袖起身,目光扫过阶下众学子:“若无异议,本官先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