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他只是犹豫了一瞬,相月白就麻溜地接了话:“我知道,可以叫老师!”
岑道默默把“我字修远”咽了回去。
大楚的习俗是德高望重的年长者才可称“先生”,年轻些的都称“老师”。
亏着相月白没喊一嗓子“岑先生”,否则拉开的辈分可实在……
“那老师也不要叫我相姑娘了,听着多生疏。”相月白眨眨眼,“我师父他们都叫我小五或者名字,您现在是我师长了,也称我名字好啦。”
闻言,岑道回头认真地望了她一眼。
他语气郑重,低声道:“好,月白。”
话语间,就到了正义堂外,朗朗书声交替起伏,细听还可听见教师传道解惑,学生答论,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只是这屋舍实在是有些……破。
望着不远处檐角那没了半截脑袋的瑞兽石刻,和掉了大半红漆的栏杆,以及坑坑洼洼的石阶,破破烂烂的可能随时要掉的门窗,相月白忽然意识到,国子监或许是真的,有点穷。
他们种地养猪的清雅门都没这么磕碜!
岑道倒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用手中的书册一指:“国子监设有六堂,分别叫做正义、崇志、广业、修道、诚心、率性,是日常教学的场所——这里便是正义堂。其中,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为初等;修道、诚心两堂为中等;率性堂为高等。”
堂内教官正在授课,岑道没有打扰,带着相月白往其他地方走了。
“你刚来,先入正义堂,若考试成绩优异,可升至修道、诚心两堂。明早有升堂仪式,莫迟了”
绕着六堂转了一圈,领了学服,终于到了绳愆厅。绳愆厅承的是学监的作用,负责惩戒国子监中过错者,凡监内博士以下的所有教官和监生,都归绳愆厅处罚。
周云达已经离开前去学堂了,岑道便只略略问了受罚经过,李监丞见他身后跟着个姑娘,猜到了这大概就是周云达调戏的那个女学生。
“这便是昨日说的那位……”
岑道颔首:“这便是那位例监。”
听见“那位例监”,李监丞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顿时喜笑颜开——那个带着万贯家产来的新学生!
“姑娘初来国子监,想必好些规矩还不懂,若是被罚了就来找本官!绝对不疼还真……”
岑道阖眼叹了口气,咳嗽两声,李监丞这才正经下来,给相月白细细讲了些规矩。
只是相月白一脸迷茫——这监丞为什么一脸看钱袋子的表情?
岑道退到门口等,那本被支开的齐长瑜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踱步至岑道身侧,并排站在门口,同样露出了看钱袋子的表情:
“修远,陛下哪找来的这钱……这小姑娘?你能不能再多几个进国子监来?”
岑道:“闻非兄,把你的口水擦一擦。”
齐长瑜立即闭了嘴,维持住自己谦谦君子的形象。
他瞧着岑道看不出喜怒的面容,忍不住想起了昨日进宫面圣的场景。
这位年纪轻轻便做上从四品的祭酒大人,曾给国子监定下了人尽皆知的三条规矩:不收混吃等死之辈,不收仗势欺人之辈,不收丧尽天良之辈。
哪怕有惊天之才,国子监也不会收。
更不用说走后门、送礼行贿、硬塞人等行为,同样绝不容忍。岑道曾为武将,说他是个硬骨头,绝不是夸张。
为此,向来处事颇有余地的岑祭酒不止一次地驳过皇帝的面子。
不过这次他们三个主教官进宫,却看见皇帝陛下颇为得意地拿出了一张纸:“此人的身份是例监,岑卿,这次不算坏了你的规矩吧?这是她家里给捐出的钱粟,拿着吧,怎么处理自己商量着办。”
他们三人接过来一看,手齐齐抖了一下。
太!多!了!
对不起祭酒大人,她给的真的太多了。
更别说人家就是堂堂正正花钱进来的!
这事儿当天就在教官内传遍了,对于这样一位行走的钱袋子,他们可是万分期盼!
不过,倒也不怪这群文人见钱眼开,国子监负担着的各种开销实在繁多,每年拨过来的钱将将够用,很多时候都只能能省一点是一点。
不然也不会叫学堂那副破破烂烂的模样。
如今相月白带着钱袋子来了,他们也终于可以放开手给学生们提高一下伙食质量,修缮一下房屋建筑了。
文人自然有风骨,但是为了学生们风骨能更硬一点,他们教官也可以为五斗米弯弯腰。
齐长瑜慨然长叹:“有钱的感觉就是好啊,户部抠得要死,你又得罪的人多,我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这么有钱的感觉了。”
岑道露出一点浅淡笑意,难得附和:“我也很久没体会过有钱的感觉了。”
他任期这两年,倒贴进来的钱不比任期五年的齐长瑜少。
齐家作为四大世家之一,虽财力最弱,却也是出过两个帝师的家族。
齐长瑜当初年少热血,为自己的满腔抱负坚持要进国子监,却没成想是接手了一个烂摊子。
当今陛下重武轻文,蛰伏多年光顾着跟世家斗法去了,早年科举一度衰微,国子监里更是鱼龙混杂,早就乱得不成样子。
他刚得知这一切时心痛不已,决心要将国子监重新建成天下文人所向往追逐之地。
然而户部的钱越给越少,他只能自己往里倒贴,甚至把齐家的钱也贴进去一部分。
堂堂六品司业,谁人都看他光鲜亮丽,却没想到私底下竟是钱袋比脸还干净。
五年下来,齐家对他早有不满,齐老爷子一度盛怒,前年他甚至差点被调离国子监——直到岑道回来了。
少年将军被迫卸甲回都,本以为会满腔怨恨,没想到他比谁都平静。
当时楚帝正想选一个闲职给他做做,正好碰上老祭酒上书乞骸骨,楚帝便批了折子,问过齐长瑜的想法后,顺水推舟把岑道塞了过去。
“让你来做这个祭酒,真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齐长瑜拿胳膊捣他,“你老盯着人家干嘛?这小丫头是挺好看的,可许配了人家?”
“不知。你有嫂子了,别惦记她。”岑道皱眉瞧他。
齐长瑜佯装生气:“岑修远,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我是有家室了,可我小弟不是还没……”
岑道转身就走。刚往前走了几步,就又倒了回来,一把把齐长瑜也给拽走了。
等相月白出来,二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她抱着学服,琢磨了一圈决定先回寝舍,将学服换了再说。
未时三刻,相月白准时走进正义堂。
正义堂内里瞧着没有外面那么破,起码学生用的桌案笔墨都是不错的材质,毫城的笔,石梁的砚,江阴的墨,安庆的纸。
当然也可以自带,但谢听风扒拉了半天也没扒出来一个不那么贵的毛笔墨块,用太贵的引人怀疑,他干脆就让相月白用国子监发的。
堂内男女学生分侧而坐,相月白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前面的少女就是虞裳。
虞裳那四个恨不得寸步不离的护卫并不能如愿跟随,只能在学堂外候着。相月白收拾好桌案,想了想,伸手拍了下虞裳的肩膀。
及笄之年的姑娘正是如玉的年纪,唇红齿白,春日暖风似的眼梢含情。
虞裳转过身来时,相月白着实眼前一亮,在心底直呼“美人胚子”。
“我是新来的学生相月白,姑娘你真好看,可愿交个朋友?”她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人畜无害。
虞裳先是愣了愣,才温和地笑了:“我名虞裳。”
翌日。
国子监每日早晚有升堂仪式,从教官开始带头执行,祭酒司业升堂就座,各属官依次到堂行礼。教官之后,六堂学生列队依次进入,各堂列队集体行礼,礼毕退出。
除此之外,还要亲自放牌点闸,这就让相月白这种一心想逃早课的根本逃不掉。
升堂结束后,学子乌泱泱地往外走,相月白跟虞裳走散了,只好独自顶着眼下两片乌青往外走。
她现在的身体有认床的毛病,两年后才改掉。因为整日独自奔波,休息不好就也没有精力做事。
“哟,这眼圈。”周云达一副狗都嫌的欠嗖嗖的模样,摇着扇子睨了她一眼,“不如闺房的床舒服吧?你说你姑娘家家的,进什么国子监呢?”
这小子,皮子里子不能更欠了。
“哪条大楚律法这么说的?我偏就进了,你待如何?”相月白早起本就不耐,这小子还偏撞上来。
周云达觉得她好看,又是十六七岁躁动的年纪,难免动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律法是没说,可你看那些出来读书从武的女子,哪个不是受尽了折腾?”他走近一些,压低声音,“不如你到我周家来做个侍妾,我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相月白简直觉得他好笑:“我都不敢说保令尊的荣华富贵,你又哪来的脸?”
周云达当场愣住,一时被这狂妄自大的语气惊住了,竟也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你……你认识我爹?你不是走武安王的关系进来的吗?”
先前谢听风嘱咐过她不要轻易暴露身份,故而她半真半假地回道:“走关系倒是没有,例监罢了。在下是岑祭酒领着,光明正大花钱从正门进来的。”
周云达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未见过这般理直气壮之人。
从前不是没有过例监,主要是那些一心想让孩子走仕途的商贾,或者家里有权有势但子弟又不成器的。前者往往比较有自知之明,就算被看不起也都夹着尾巴做人;后者往往纨绔猖狂,是岑道不收的“混吃等死”和“仗势欺人”之辈。
后来“混吃等死之辈”被岑道摔服了,“仗势欺人之辈”摔不服的都被撵回去了。
留下的周云达这类“纨绔”,自己还算上进知道读书,晓得不可伤人,又因为家中背景的缘故,岑道才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人说话声音不大,但周云达愣住的傻样儿实在太过明显,他那些跟班立即围了过来。
“周公子,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晨课还没做呢。”相月白客气都懒得,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就是武安王远亲吗,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好意思在凌云兄面前猖狂?”一个跟班愤愤道,“也不看看凌云兄的哪家的公子,别说远亲了,就是武安王本人站这……”
“闭嘴!”周云达被这人蠢得烦躁,“武安王是从一品郡王,是你能妄议的吗!”
岑义安的确是被夺了兵权才做的个闲散王爷,有人唏嘘有人愤愤,自然也有人幸灾乐祸。
但再闲散也是曾经手握重兵的大帅,现在的从一品郡王,不是谁都可以非议的。
若是被有心人捅了上去,自己父亲难免受牵连,这点利害他还是清楚的。
“凌云兄若想报复那女学子还不简单?”旁侧一个少年哥俩好的揽过他肩膀。
周云达抬头一看,是吏部尚书家的二公子郭隽。
郭家亦是相党,因此他与郭隽一向称兄道弟。
“我兄长近日得了块宝贝墨石,是丹石产的,少有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