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月下之约
相遇这种事, 来时有多美好,分开时就有多让人难过。
其实到现在,已经有很多参会者陆续离开了南霄山脉, 但是祁念一熟识的几位都还留在这里。
翌日一早,他们就要各奔东西, 因此仙盟包下了山下所有的茶肆酒坊和饭馆, 供应免费的好酒好菜, 只要是本届南华论道的参会者, 都能前往,可以和相熟的抑或是还没来得及相熟的道友把酒共饮。
祁念一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但此情此景也难免有些不舍, 被萧瑶游拉着一起去了她们最常去的那间茶肆,只是今天人比起往日要多上不少。
门口立着一块牌子——今日只有酒, 没有茶。
祁念一进来时, 正好碰上玉重锦喝高了, 站在桌上唱歌。
他嗓音不错,清越明朗,虽然有些醉意, 但唱得还是很好听。
这首歌唱的是中洲某个地方流传已久的民谣, 曲调悠远辽阔,他唱的是中洲的古语, 歌词说的是一群战士即将要奔向各自的战场,临行前道别的故事,非常适合今晚的氛围。
他唱了一会儿, 在座就有人击著而歌, 这里中洲人士不在少数, 这首歌传唱度高, 几乎无人不知,没一会儿,几壶酒暖肚,所有人都开始低声相和。
祁念一自幼就喜欢跟二师兄一起去偷大师兄的酒喝,早就练就了一副好酒量,喝了不少,脑子也还十分清醒。
妙音坐在她左边,她是不敢喝酒的,任何会让她失去理智的东西她都不敢碰,万一在那之后不慎说出什么不能说的话,可能会让她后悔终身。于是她斯斯文文的吃着店家送上的菜品,含笑看着一帮朋友闹得开心。
【我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喝酒玩闹。】
祁念一听见了妙音心中的感慨,偏头过去,两人含笑对视:“感觉还不错,对吧?”
妙音轻轻点头。
那头,玉重锦迈着踉跄的步子从桌上下来,准确的说是被他哥哥薅下来的,玉笙寒少有的也到了场,想也知道是被玉重锦拉过来的。
不仅他们,拖着一身伤的楚斯年和黎雁回,青莲剑派卢沧海和几个熟悉的好友,沧寰也来了一波人,慕晚坐在她斜前方,正安静的喝着酒。
她这人,就连喝酒的时候都这么安静,其他人打闹喝酒,她也只是在一旁注视。
他们这群人,浩浩荡荡挤满了三楼的客舍,从雅间挤到了走廊上,歌声到中后段就开始变乱了,玉重锦拎着一壶酒从三楼楼梯扶手处扶摇直上,都快够到了房顶。
卢沧海跟在他身后要去夺酒,奈何身法比不上玉重锦,在后面无能怒吼:“你怎么连喝酒都要使‘转浮萍’身法!真不是在炫耀吗!”
玉重锦朗笑几声:“酒难道不就是抢着喝才有意思嘛。”
楼下人声鼎沸,已至深夜了,但无人愿意从这里离开,高谈阔论不时从楼下传来,听见有人在说:
“我等不强求能拿奖励,只求能在此寻一强敌良友,尽兴便好。哪怕是已经战至前八的人中,不是也有好几个伤重退赛的吗。”
“也不知道陆道友怎么样了,他之前还帮我指点过阵法入门基础绘法这门课。”对方小声说,“他人挺好的,怎么就……”
“时也命也啊,昔日西洲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你们觉得谢天行会被重判吗?”
“阵师会可是上阳门的老本家,他们若是不重判谢天行,对得起他们精心培养出来的陆清河吗!”
听见这样的对话,三楼这群人都纷纷沉默了下来。
有些人想起了那日前八名意外碰到一起,在玉重锦的撮合之下,大家顺势一道吃了一顿饭。
那时陆清河懒散而不失通透,谢天行温润而不失稳重,如今不过短短数日,事情竟然有了这么大的变故,一时让人难以接受。
酒至正酣时,萧瑶游抱着祁念一大喊:“公主殿下,接着包养我吧,我保证你绝对不亏,只要五千,不、四千极品灵石就能买我一个月,我是不是特别好用。”
也不知道这吞金兽什么时候涨了价。
在无望海的时候明明还是三千一个月。
她醉眼惺忪,磕磕巴巴地非要祁念一回答“她是不是特别好用这个问题”,顶着一屋子看好戏的眼神,祁念一木然道:“好用,非常好用。”
萧瑶游这才心满意足地醉死过去。
“公主殿下?”慕晚调侃道,“你们之间的称呼真有意思。”
祁念一一阵无奈。
酒过三巡,酒量最好的那一批人都已经有了醉意,楼下声音逐渐安静,楼上七歪八倒地睡着好些人。
这是仙盟给他们办的告别酒会,自然不用担心安全问题,祁念一用灵力驱散了些酒意,把倒在她身上的萧瑶游安顿好,径直离开了茶肆。
今夜明月清凉如水。
她仍然像那日一样,打算乘舟随水漂流一夜,也算是和这南霄山脉道了别。
原本就在山下,倒也省了一番功夫,水边停着不少竹排,她随意挑了一个,正准备上去,就听见露面传来凌乱的一串脚步声,还有细细簌簌的低声交谈:“这个不行,这个太小了。”
“大的,那个大,不然坐不下我们这么多人。”
这声音实在太耳熟,她转过身去,就看见身后跌跌撞撞跟了一群醉鬼,刚才屋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又跟出来一拨人,看着她的动作,也都兴致勃勃地开始挑选竹排。
祁念一刚想说话,就对上好几双湿漉漉的眼睛,眼里写满了“你要玩什么好东西,我们也想玩”。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会认识这样一群人了。
后来费了好大的劲,九个人乘上了三个竹排,一群人躺在竹排上,任由夜风拂面,酒意终于被吹散了些。
玉重锦靠着眼疾手快抢到了跟祁念一同乘的机会,他躺在竹排上,大喊道:“哥,我哥呢。”
萧瑶游含糊不清地说:“你哥不是先回去了吗。”
玉重锦十分伤心:“我哥,不喜欢我。但我很喜欢我哥,我想让父亲对我们一视同仁,但是父亲从来都不听我的,然后我哥就讨厌我了。”
有些话,即便如他这样潇洒不羁的性子,也要酒后才能说得出来。
祁念一认真的想了想,在原书之中,她确实没有看到玉重锦这个。
在书中,玉笙寒杀了她之后,深渊再次被镇压下去,而他回到仙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从玉华清手中夺权,自己成为了仙盟之主,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原来玉家还有这样一个小公子,玉笙寒还有这么个弟弟。
那书中,连浩然剑三个字都没有出现过,她只觉得玉重锦的剑法和书中某个剑客的路子有些像,确是不知这兄弟两人,最后会何去何从。
玉重锦兀自伤心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睁着一双亮晶晶湿漉漉的醉眼问祁念一:“你有兄长吗?”
“算是有吧。”祁念一想起宫中的景帝,他们没有见过几面,但是却在多年以前,就因为父皇而联系起来。
“但我有三个师兄,我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他们跟我的兄长也没有区别了。”
“居然有三个啊。”玉重锦迷蒙道,“你和师兄们的感情一定很好,真让人羡慕。”
他们家那些事,祁念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索性把这个话题避了过去。
“明日回去后,你们都打算去做些什么?”她问。
玉重锦想了想,低声说:“外出游历吧,去哪里都好。”
他是个不适合呆在家里的人,只有他不在家里的时候,父亲才不会对哥哥那么苛刻。
另一边的竹排上,楚斯年已经酒醒,望着天上皎月,默默说:“回剑派,练剑。”
黎雁回闷声说:“我也打算外出游历,祁道友,这次又没能交上手。”
他也不知道该说签运好还是不好,总之同祁念一在无望海的时候就约定一战,没想到直到南华论道他们都没能交手。
玉重锦突然笑了起来:“我和她交手了。”
他语气十分骄傲,让黎雁回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没有用灵力驱散酒意的玉重锦并没有发现自己被瞪了。
他珍惜地拿出祁念一送给他的剑鞘,自豪地说:“她还送了我她的剑鞘。”
另一头,楚斯年眼神瞬间清明,也坐了起来,淡声说:“你说的剑鞘,是这个吗?”
玉重锦看过去,发现楚斯年手中赫然也握着一个剑鞘。
和他自己手中的非常相似,剑鞘底端同样刻着一个念字和一个白字,只有剑鞘上所刻的暗纹不太相同,但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个剑鞘同出一人之手,是同一把剑的剑鞘。
两人的眼神同时挪到了祁念一身上,还没说话,就见慕晚也拿出一个剑鞘,淡声道:“我也有。”
果然也是同一款。
玉重锦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你手中那个还有剑穗?”
祁念一:“哦,她的那个是我最常用的一把,所以系了剑穗。”
萧瑶游说着醉话:“我也有的!”她开始到处掏,试图把她手中那个剑鞘也找出来,但是意识一片朦胧,记不清放在哪里了。
玉重锦沉重道:“可以了,不用找了。”
不要再伤他一次。
剑者之间互相赠鞘,是表达欣赏之意,一旦赠鞘,就代表我认了你这个朋友。
通常时候每个剑修都只有一个剑鞘,所以赠鞘一事在剑修之间如此珍贵。
他实在没想到,她有这么多剑鞘,还都送人了。
玉重锦忍不住问:“你……到底送了多少人剑鞘?”
祁念一想了想:“七八个吧。”她看着玉重锦奇怪的表情,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玉重锦:“……没什么。”
他庆幸自己是八分之一而不是八十分之一。
没有人看见,在她身后,非白笑得意味深长。
“叫你把我的剑鞘乱送,你到底知不知道互赠剑鞘意味着什么啊。”
非白看着她的侧脸,有句话没说出来。
互赠剑鞘的意思她或许清楚,但她一定不知道亲手给他做剑鞘,意味着什么。
竹排顺水而下,被风推着,拂面而来凉丝丝的触感。
从这里还能看见不远处彻夜通明的茶肆酒坊,里面的很多道友还在击著而歌,推杯换盏。
歌声穿过南霄山脉的风和月,传到他们的耳中。
慕晚低声问:“那你呢,回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祁念一想了想,一时竟答不上来。
倒不是因为她没有打算,而是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思考许久,她才道:“去做一件,之前答应了别人的事情。”
她答应了云娘,要把被困在无望海的人们各自的消息和信物送回他们家中。
“可能也需要到处走,跑很多地方,说不定会碰到你们。”
玉重锦乐呵道:“若是碰到了,就再一起喝酒!”
“好。”
“一言为定!”
“那就这么说好了。”
“谁都不许赖账。”
祁念一忍不住勾起唇角。
她想,人生的相遇或许很短,但是有些人,日后再重逢时,哪怕擦肩只打个照面,也能肝胆相照。
那夜的歌声传了很远,直到酒醒人散,仙盟派人去把醉倒在店里的人背回来。
三个竹排竟然顺着水流荡出了很远,甚至都快出了偃阳川,直到祁念一被清晨的阳光照醒,看到身边陌生的景色,才把所有人都叫醒。
他们忙不迭地赶回南霄山脉时,正好碰到一个又一个宗门成群结队地离开,曲微看见她,着急道:“小师姐昨晚去哪里了,让我们好找。”
从偃阳川回沧寰,几乎是横跨大半个大陆了,光让他们御剑御空飞回去可能得要两三个月。
灵虚子这次十分大方,派了沧寰专用的飞舟来接他们,眼睛一睁一闭,不过两日的功夫,就已经回到了沧寰。
为了绕开深渊,飞舟需要从南境上空绕道,祁念一在南境上空时,平静地睁开了眼睛。
先前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南境确实被一种不明力量笼罩着。
这样的力量她也不是没有见过。
任何千秋岁强者,都能施展“领域”,以护佑四方。
沧寰有这样的领域结界,青莲剑派也有,玉华清在南霄山脉现身时,那里也有。
这是千秋岁强者的特征之一,南境既然也有相同的力量,那就说明,他们此前的怀疑并没有错。
南境已经拥有千秋岁大能了。
只是尚未入世。
当南境那个千秋岁大能选择入世之时,恐怕会在大陆上引起轩然大波。
如今大陆修真界的格局,已经稳定了数百年,除了两百多年前青莲剑尊突然崛起,带领青莲剑派占据一席之地外,东西中北的几大宗门和家族,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祁念一能确定,先前闻仲平带着闻家的一群小辈突然离开南境,为的不仅仅是她和谢天行两个人而已,他们一定还有更大的目标,比如向全大陆宣告,南境正在预备全面开放,向这个世界发出痛击。
好在,他们出师未捷,闻仲平身死,那几个年轻的闻家小辈被送回家中,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怕是出不来了。
这也是之后她才意识到的问题,那日非白借用她的身体绝地反击,不仅是杀了闻仲平一个人,更打乱了南境进驻大陆的计划。
“也不知道小师兄怎么样了。”飞舟的另一头,传来几个小弟子的低声私语。
七日后,阵师会将公开进行谢天行的审判。
祁念一想到这里,缓缓闭上眼睛。
……
距离上次离开山门,竟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她离家时还是初夏,此时却已经深秋,再过几个月,按照凡人的传统,都到了过年的时候了。
再次感受到沧寰夹杂着海水味道的空气,下了飞舟之后的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只是心里同时又有些沉重。
离开这里前往南华论道时,是谢天行带队。
现在他们回来了,却把沧寰首徒给弄丢了。
祁念一没有和大家一起伤春悲秋,她径直去了陨星峰,却发现自己的住处不远处,新立起了一个小房子,不大不小,瞧着位置通风还不错。
这么多年下来,陨星峰都只住了他们师兄妹四个人,如今突然多出一个房子,她当然好奇,过去都还没敲门,略一靠近,就听到了有规律的砍伐声。
竹林中轰然倒下一棵。
背对着她砍竹子的人,穿上了沧寰的杂役弟子服,头发用发绳一系,简单的垂在身侧,从背后看去,线条优美的肌肉覆在他的后背上,抬手又是一斧头,竹子刷啦啦又倒了一片。
祁念一:“……”
她忍不住道:“没有人告诉你吗,陨星峰的竹林不需要杂役弟子清扫。”
她以为这是陨星峰新来的杂役弟子,偶尔沧寰内务那边也会送几个杂役弟子过来定期给他们轻扫一遍,但没想到,对方闻言转身,嘴里叼着一片竹叶,懒散道:“抱歉啊,砍了你的竹子。”
祁念一沉默着盯着他看了半天,因为这身杂役弟子服和他乱糟糟的额发,她还是看着那双非常有特点的下垂狗狗眼才勉强确定:“你是……陆清河?”
陆清河扛着斧头淡淡应了一声,拎着被他砍断的竹子走到那个新院落边上,利落地把竹子劈开,给自己简单的做了点生活用品。
“我总得要一点过日子用的东西,你大师兄又没给我,只能自己动手做了。”陆清河半垂着眼,还是一副没精神的样子,“竹子我就不赔你了,再多几个月就又长出新的了。”
祁念一这才明白那日大师兄突然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去南霄山脉的原因。
“原来你们找了大师兄来给你治病啊。”祁念一忍不住道,“你们上阳门,是诊金没给够吗?怎么还会让你自己做这些。”
这段时间,陆清河的变化真的太大了。
他以前虽然懒散不羁,但好歹清楚自己代表的是上阳门的脸面,一身法袍穿得笔挺,中西两洲著名的少年天才,到哪里都会受到追捧的阵法师,哪里做过这样的苦力活。
那时她见陆清河,对方是高挑清瘦的身材,阵法师属法修大类,很多法修都不像武修那样精于锻体,陆清河也不例外。
没想到短短十几天,陆清河连肌肉都练出来了。
陆清河手上动作一停,丧着一张脸把自己的手展示给他看,指着身后的院落道:“不错吧,我自己做的。”
“其实我芥子囊里放着不知道多少我生活能用的找的东西,但有什么办法呢,我现在一丝灵力都没有,连芥子囊都打不开。”
陆清河又开始继续削竹片,淡声说:“七日后是谢天行的审判会对吧。”
祁念一点头:“你会去吗?”
“去,怎么不去啊。”陆清河眼睛勾了起来,“不过要稍微遮掩一番,不然回头让人看到我,个个都一脸同情,那我可遭不住。”
他说着,歪着头打量祁念一:“你不会要替他求情吧?”
“他该受什么惩罚就受什么惩罚,我们不会帮他求情,尤其是向你。”
陆清河点点头,好笑道:“你们沧寰,还真是有意思。”
他扯着自己身上的杂役弟子服说:“我去内务堂领这件衣服的时候,一路所有人都在跟我道歉,给我衣服的女弟子当时就红了眼,恨不得把内务堂当时所有的东西都塞给我,为了给谢天行赔罪。”
陆清河扯了扯嘴角:“没必要,是真的没必要。”
“那时我觉得,谢天行在沧寰是真的做的不错,能让这群同门这般挂念他,想要替他赎罪。”陆清河看着自己枯瘦的指尖,最近因为亲自造屋做东西,上面已经磨起了一层茧子。
这对于往日的他而言,简直不可思议。
“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一定要亲眼去看看,他的审判结果。”
陆清河低声说:“你们不是阵法师,不懂隐阵的可怕,哪怕我不要这一身修为,也要让这种邪术,彻底在这世上消失。”
祁念一站在他的院门边,安静地听他说,而后才淡声说:“说出来好受点了?”
陆清河一愣。
“你讨厌他甚至恨他都不为过,这是你本该有的情绪,不需要因为沧寰其他人对你好而感到抱歉和羞愧。”
心怀善意的人,才会因为在自己的心里拷上枷锁。
那日之后,陆清河奇异地发现,他再在沧寰出没时,已经没有人再用那种夹杂着抱歉和伤心的眼神看着他了。
沧寰上下都只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前来治病的道友,也不再给予他一些让他难以承受的特殊照料,让他心里轻松了很多。
短短七日之快,祁念一都还没有休整完南华论道每一战的所得,就已经听到消息传来。
谢天行的审判会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