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掌灯说话熄灯做伴
八百多年前,沈珏才五岁大,被沈清轩牵着在雍城闲逛时恰巧遇到迎亲的对仗,吹吹打打着一路朝他们走来。那时候他还不太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个个穿红披彩,为什么他认得的对街的陈小叔要坐在马上,胸前还挂着朵大红花。 他满是好奇的问沈清轩,沈清轩说那是娶亲。
沈清轩告诉他,娶亲就是花很大很大一笔银子从不认识的人家里,领回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到自己家里做媳妇,以后要同吃同寝,共渡一生那么长。
到现在沈珏也不知那时的沈清轩是出于什么心情,才会对他这样解释。他从来不怀疑沈清轩的话,便觉得这事没有道理,凭什么要花那么多银子,弄一个不认识的人来家里,还要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同睡?谁知道是香是臭,还要过一辈子那么久,是傻了么?
他看骑在马上的陈小叔笑的一副傻样,便觉得这人是个傻子,看他就轻蔑几分。
高头大马上的新郎也看到他们了,笑呵呵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那时还不是十分懂事,只知道爹爹不是很受尊重,哪怕他不仅是沈家大少爷,还是沈家的家主,掌着沈家偌大生意店铺,还是会有很多人看到他便躲,即使不躲,脸色也难看的很,像是谁往他们嘴里塞了个烂果子。
娶亲的陈阿叔看他们之后,就挂着吃了烂果子的神态从他们面前高高在上地走过去了,胯下的枣红马也仿佛通了人性,将马尾甩的特别愤怒。 沈清轩脸色也不大好,拉着他的手,很快回家了。
他回家后跑去问爷爷娶亲的事,沈老爷子听了他的话,似笑不笑地说章“你爹那张嘴就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 沈老爷子说,娶亲就是找个人陪着,掌灯作伴,吹灯说话。等了很久,又斜着眼对他说,你爹和你义父可不就是这样吗? 沈珏一想也有道理,爹只要不忙的时候都和父亲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互相陪伴的,夜里也总是要弄出动静来,嘟嘟囔囔地说许多含糊不清的话,许久才入睡。可真要弄个不认识的人日夜陪着,不知怎么总是觉得怪怪的。
“要不然将来我和你奶奶,还有你爹,都进了黄土。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没个人陪,那时候你该过的多难啊,我的小乖宝。” 沈老爷摸着他的头,沈珏甚至还能回想起那个时候摩挲在自己头顶的那张粗糙大手,带着干燥暖热的余温,经年不散。在那个时候的沈家,即使才五岁大,不是很通人情世故,沈珏也知道除了沈清轩,只有老爷子真心拿他作自己孙辈来疼,即使他累了,变回一只小狼崽,老爷子也从来不露出怪异的神态,反而会把他抱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小乖宝不要在外人面前这样做。沈清轩早早成了家主,除了教他读书识字,总是忙的没太多功夫陪他,老爷子便天天陪他嬉闹。会跪在地上让他骑在背上带他玩,也会把他架在脖子上去游花街,遇到天气晴好,还会带着他出游。 他们一起爬山,爬不动的时候,沈珏就变回原形跳进沈老爷背上的小背篓里,一路睡到山顶才被老爷子叫醒,他们便坐在一起,看白云苍狗连天变幻,直到夕阳西下,漫天红云绚烂璨美,倦鸟归巢。有一次他们等到太阳下山也没有回家,沈老爷点起一堆篝火,临时做了简易的帐篷,他们就在山顶休息了一宿。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沈老爷把他叫醒,让他平生第一回在这么高的地方,看到日出美景,天空的颜色在逐次变幻,亮光逐层递增,美丽的仿佛幻觉。巨大的太阳突然蹦出来,窜到了山巅之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山顶的日出,与平时看到的完全不同。沈老爷突然说了一句,这是爷爷能陪你看的不多的几个日出日落。 沈珏不懂他为什么这样说,却一直记得那样奇异的日出景色,和阿爷面上突如其来的悲凉。
后来沈清轩去世,沈老爷缠绵病榻,他很长时间都没再见过他。突然有一天下人唤他过去,原来老爷子起身出了屋,见到他来很高兴,告诉他这两天天气很好,很适合放纸鸢,问他想要什么样的纸鸢。 那是个能吹哨子的大鹰,沈老爷用一天时间,坐在墙根下亲手给他糊的,带着嘹亮的哨音,一直在天上稳稳地飞着,它飞的那么高,老爷子说章“小宝儿许个愿,咱们剪了它。” 他许了个愿,希望爷爷能健健康康的活下去,多和他放几回纸鸢,多看几次山巅的日出。 老爷子颤抖着手用剪刀断了线,那只鹰载着他的愿望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老人弓着背抻着脖子,他抬着头,两人一直看着那只老鹰飘飘荡荡,直到澄澈天空再也寻不到它的踪迹。 他搀扶着老人往回走,老人佝偻着背,从他爹死后,他爷爷的脊梁便一天比一天弯曲,原来能把他架在脖子上健步如飞的中年人,不知从哪天开始,比他还要矮小了。沈珏搀着他,随着他的步伐也佝偻起来,两人一起回家。
一个月后爷爷就死了。 他就知道那只会吹哨子的老鹰,果然只是个纸糊的物什,毫无用处。
传说都是骗人的。
“你在发什么呆。”
灰狐勾在他的衣襟上,许久等不来他的回答,再次扇了他一爪子,故作凶恶地道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你说什么?”沈珏问。
“我说你得娶我。”
“我为什么要娶你?”沈珏反问。
“你看了我,就要娶我。”灰狐说。
沈珏觉得可笑,他也不知看过这世上多少东西了,若是看一件就娶一件,南衡的乾坤袋也未必装的下他要娶的物什,便不以为然地道章“我看到的东西多了,为何不娶它们,偏要娶你?”
“你看了不该看的,就要娶我。”灰狐紧紧扣住爪子,爪尖陷入他的肉里,隐约带来几分疼痛,让沈珏分了心,沈珏说章“你先下去。” 灰狐跃下地,蹲坐在地上,一副不说清楚不放人的姿态。
沈珏想了会,问她章“我娶你,我能得什么好处,对你又有何益处?你莫要拿人间那套礼法来说事,都是妖精,生来都是野兽,有什么看不看的。”
灰狐被诘问住,自己也冷静下来,想了半晌后放软声音,说道章“我看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你是妖精,我也是妖精,你在这世上也没个人疼,我也没人疼,往后你娶了我,我疼你,对你好,我们互相做个伴儿,如何?” 沈珏万万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也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看待自己。
隔了八百多年的对话,仿佛远古传来的洪亮钟声,震碎了时光的尘埃,越过光阴的河流,一字一句清晰地响彻耳畔。 “小乖宝,你要快快长大,长大娶个媳妇儿,掌灯说话,吹灯做伴儿。”
“我不要娶媳妇,爹爹赚钱不容易,我不能花那么多钱就为娶个伴儿。”
“你娶了媳妇儿,往后就不是孤零零的了,做什么都有人陪着你。阿爷出银子,不要你爹的银子。”
“可我不是孤零零的,我有你和奶奶,还有爹爹和父亲。”
“总有一天你会孤零零的,爷爷可不要你孤零零的,你将来娶个媳妇,她会替爷爷疼你,乖宝,应爷爷好不好?”
“她真的会陪我,疼我,对我好吗?”
“会。”
“那好罢。”沈珏恍惚着,便真觉得有些站不住了。
“如何?” 灰狐还在坚持不饶,兽瞳晶亮亮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章“我们做个伴,如何?
“我不用你对我多好,哪样的日子我都过的去。
“我没有亲人,往后你就是我的亲人,如何?
“我尾巴是让姐姐断的,我这样也回不去了,你要嫌它丑,我会努力修炼。
“我一定修出尾巴来,不叫你嫌弃。你娶我,如何?
沈珏依然不出声,灰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章“我知道你看得多,可是你未必过过掌灯说话,吹灯做伴儿的日子。 “往后我们掌灯说话,吹灯作伴。你娶我,如何?”
沈珏愈发沉默,只是死死盯着她。不,不是,他有过那样的日子,虽然很短很少。
那是他曾有过的一段快乐时光。他们也曾掌灯作伴,熄灯说话。也曾并肩躺在龙榻上,微暗的烛火透过描龙绣凤的明黄帷帐,他们在被衾里打着语言官司,直到沉沉睡去。
那时候还不曾想过嫁娶的事,即使在人间多次遇到吹吹打打喜气洋溢的迎亲队伍,也总觉得那都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
直到那年,看见痴傻的柳延用新娘的红盖头圈住伊墨的时候,他想起那个人。
那一瞬间他想到如果他愿意低下头来,顺从地让他亲手盖上红盖头牵回家,他不知道自己会有多欢喜。这个念头虚渺而不可及,闪电一样出现与消失,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也从来没有那么大的犟劲,一犟就犟了三辈子,投胎成了傻子,还心心念念执意要娶伊墨,那是个执迷不悟的人,纠葛三世执迷不悔。而他不是这样的性子。况且他的那个人,从来也不会低头。
而他自己也不会。 所以他从来没认真想过要娶谁,从未想过要天地为证地牵住谁的手,也不曾想过除了伊墨和沈清轩,他的双膝还会为谁、陪谁去跪下,只为那一声唱诺章 拜天地。
“我曾有过想娶的人。”沈珏心里想,“即使娶不了他,我也不要娶你。”
明明这句话都吐到舌头尖了,就是吐出不来。
他看过那么多风景,遇到过那么多人,从来都学着伊墨,将自己当作一个局外人,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人事。
他从没有遇到一个说要陪他掌灯说话,熄灯做伴的人。
拒绝的“不”字在舌尖叫嚣着打着滚,仿佛被两扇嘴皮子夹死了似的,不管他用了多大力气,就是不肯出来。
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去了骨头,连站直都需要全身的力气。
灰狐仿佛知道得不到回应,渐渐低下头,漫长的沉默里,自知找不到停留在此的理由。她站起身不再坚持,先前那一股脑的执拗劲也都熄成了灰,转过身去道章“那就算了罢。” 那就算了罢。不过是一只连尾巴都没有的狐妖,没有妖精会看得上眼。她余生只需混在人类的世界里,装作自己是个普通的商家小姐,直到旁人老去,只她容颜不改,接着会有人认出她是精怪,找来得道高人,一命黄泉。
这便是她的余生,早已看的清楚,却还有一丝侥幸。
活该如此难堪。
“我娶你。”沈珏看她猛然刹住的脚步,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似的转回身,便觉得此情此景可笑的很,逼婚的人还能让被逼的人唬住,于是自己就笑了一声,从容地走过去。
路过先前灰狐丢弃的那摊衣饰,弯腰拾起来,走到她面前停下。
对上她惊愕地眼神,将衣饰递过去,沈珏淡然地重复了一遍章 “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