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梦境的碎片（四）
南大陆的天空始终漂浮着温柔和煦晴云，烈日与暴风雪都只存在于没有神眷的地域，是可怖的天罚传说，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居民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有机会窥见一二。
洛德露西娅走在通往圣殿的觐见之路上，这条长达六百路里的神圣之途由山顶延续到山脚，铺就着昂贵细腻的手织驼绒红毯，只有被南大陆的唯一神——圣明所选中的人才有资格踏入。
她抬头看向了远方的山顶，圣殿的所在高耸入云，缥缈的云烟堪堪悬浮在山腰处，宛如素云织就的裙袂，这延绵的群山与辉宏的圣殿都出自祂之手，无处不彰显着圣明浩如烟海的宏伟神力。
洛德露西娅握紧了手中的长刀，佩戴武器踏入圣山的领域是圣明御前阿尔加路法圣使的特权，守卫在觐见之路两旁的圣殿骑士见到她的到来都面露崇敬，在她经过之时齐齐跪下行礼。
圣使目不斜视，面无神情地踏着红毯，一步步走向山顶的圣殿。
南北同盟初见成效，北大陆的军团成功抑制了深渊之下的魔兽战线，而南大陆也允诺将派出更多军队进行支援，除了阿尔加路法圣使的圣骑士团，还会增派数万人的大型军团进驻深渊浅层，由南大□□大家族之一的莱恩哈特家长女西维娅·莱恩哈特亲自率领。
南大陆的唯一神对此次合作也十分慎重，会亲自为即将远征的将士们进行赐福，洛德露西娅便是为此而回来的，她需要在赐福的仪式上行使阿尔加路法圣使的权责，成为南大陆的子民与圣明的沟通桥梁。
圣殿宏伟的高墙大门出现在前方，洛德露西娅走到门前站定，伸出手推开了那巨大厚重的门扉。
伴随着沉重逶迤的声响，圣殿的大门缓缓向内打开，洛德露西娅看到了高坐于御台之上的唯一神，祂的面容笼罩在圣光之中，显得模糊不清，铂金色的长发垂到脚踝，洁白的羽翼在祂身后展开，时而有泛着柔和光芒的羽毛轻轻落下。
从御座到红毯的两旁都半跪着圣明虔诚的信徒们，饶是阿尔加路法圣使的到来也没有令他们停止祈祷的姿势抬起头来，洛德露西娅在一片静默之中走向了圣明，翠绿的眼睛坦然地直视了祂的存在。
“啊，我的圣使。”圣明似乎对她的到来十分欣喜，向着白发的少女伸出了手，“有许久未曾见到你的身影了，这一次你又为我的子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好消息呢？”
圣明对待她的态度向来是亲切而仁慈的，或者说祂对待所有南大陆子民都是这副模样，在场的信徒们都将这视作无上的荣光，而洛德露西娅却始终无法相信圣明是真切地爱着祂的子民。
神祇的慈爱就像祂笼罩在圣光之中看不清的面容一般，无人能够知晓并触及祂的真实。
洛德露西娅不会忘记，祂也是用这样温和而关切的语气，亲口应允了将她送至「圣所」，还有参与甄选阿尔加路法圣使厮杀仪式的决定。
圣明只会看到这个位置上令祂满意，甚至感到有趣的对象，至于那是洛德露西娅还是别的什么人，在神祇的眼中并无区别。
人类于祂而言只是「子民」与「信徒」而已，祂从不曾凝视过其中如浮游般朝生暮死的渺小个体。
洛德露西娅垂下目光，用无可挑剔的礼仪姿态对南大陆的唯一神行了长礼，随后简单上报了在北大陆取得的战绩以及深渊目前的战况。
在魔君觉醒近十年后南北双方尚未发生大规模的战役，这在南大陆过往的历史中是很少见的情况，也从侧面更加证实了南北同盟的可行性。
洛德露西娅回到南大陆也有继续推动同盟作战的因素在内，圣明安静地听完了她的汇报，微微颔首，从御座上站起身，亲自走上前来，握住了圣使的手。
整个过程中圣殿内都是鸦雀无声的，不同于北大陆上总是吵吵闹闹的魔王行宫，南大陆的一切都由圣殿来决定，而圣殿之中唯一拥有决策权的存在，只有圣明而已。
祂不需要旁人的意见，也无人能够置喙祂的决策。
洛德露西娅抬起头，即使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她依然看不清圣明的容颜，光明神牵着她的手走向了御座之后，推开了半透明的落地窗，来到了窗户之外的长台上。
阳光灿烂的几乎刺眼，洛德露西娅微微眯了眯眼，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圣明眼中的世界。
山巅之上的圣殿被缥缈的云烟所覆盖，而云层之下是排列整齐一眼望不到头的银白盔甲，锥形的骑枪如林而立，代表着南大陆与圣明的旗帜迎着山风猎猎飞舞，震耳欲聋的军号在圣明的光辉亮相时的瞬间响彻云霄。
“吾主在上——！”
这是即将前往支援深渊内魔兽战线的军队，洛德露西娅忽然意识到。
而南大陆唯一神的赐福，已然在祂的目光落在这片林甲之上时就已经显现了。
感受到因光元素而雀跃的灵魂之焰，洛德露西娅拔出战刀指向天际，纯白的火焰顺着刀刃蜿蜒而上，随后如烟火般轰然炸裂，伴着圣明的赐福一起化作细雨轻絮，落在了每一位即将出征的将士眼里。
阿尔加路法圣使承接神眷，完成了这一场在山巅圣殿举行，堪称壮丽浩大的赐福仪式。
……
…
前往深渊的南大陆远征军即将出发，洛德露西娅在圣殿前见到了作为总帅的西维娅·莱恩哈特，这位正直严肃的骑士长有着与阿妮塔十分相似的外貌，却绝不会叫人将两人混淆。
无论是身为冒险者还是南之军团长的阿妮塔总是挂着些玩世不恭的笑容，而西维娅骑士长却像一柄笔直坚硬的剑，浑身上下都看不见一丝弧度。
即使接受了圣明的出征令，西维娅依然对北大陆的一切深恶痛绝，她看上去完全没有想要支援北大陆军团的打算，计划按自己的步调清扫完深渊的浅层区域就回南大陆复命。
希望阿妮塔可以成为改变这位硬邦邦骑士长的契机啊。
洛德露西娅忍不住这么想着，目送南大陆的远征军踏上了前往深渊的征途。
她原本也打算随自己的圣骑士团一同前往，却意外被圣明留下，光明神遣退了跪在两旁的信徒们，整个圣殿只剩下与祂遥遥相望的洛德露西娅。
圣明再次走向了御座，铂金色的长发垂落在地，背后的光翼微微收拢，落下了几根泛着柔和光芒的羽毛。
神祇看向了站在红毯之上的白发少女，洛德露西娅的眼中有光，与前些年仿佛枯萎荒漠的眼神有着天壤之别。
她就像一株开在悬崖上的花，即使明天就会迎来狂风暴雨，也依然无法阻挡她此刻的绽放。
是属于人类最有趣，最灿烂，最无畏而美丽的时刻。
圣明放在御座之上的手指轻轻拈动了一下，像是摘下了那株盛放的白花。
祂换了个姿势注视着白发的少女，洛德露西娅在这样的目光中微微蹙眉，总感觉此时的圣明似乎少了几分那种高高在上神圣缥缈的距离感。
他的动作中甚至带上了可以称之为「情绪」的细节，而随着这一发现，洛德露西娅惊觉自己竟然能看见「他」了。
高悬于御座之上的青年唇角带笑，微微阖着眼，绿色的眼睛里蕴着隐隐闪烁的金光，宛如朝霞。
他的面容与莱德一模一样，却有着全然不同的神态，用几乎宠溺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圣使。
“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露西娅。”
圣明的声音温柔和蔼，洛德露西娅却感觉到背脊窜上了一股寒意，双臂都有些微微的颤抖，直到她用力握紧了腰侧的刀柄才停止下来。
“为什么你能为了注定不会成功的结局而付出一切呢？”
圣明轻柔地低语，“为什么会在本该无法生存之地，盛开出如此美丽的花朵呢？”
“……不尽全力试试的话，就不会知道能不能成功。”洛德露西娅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抬起头与圣明对视。
圣明像是听到了很有趣的事情，微微笑着继续询问，“你眼中的南北大陆是什么样的？”
“仅仅是因为传闻与地域的隔阂，就能造成这数万年数十万年的对峙吗？”
“你见过了魔君，如今也见过了我。”
“我与他之间漫长的战乱纷争，是因为什么？”
“利益？政权？理想？……还是宿命？”
洛德露西娅感到了逐渐压近的窒息感，从圣明逐渐加快的语速中听出了他并没有等待自己回答的意思。
“……是自然的法则啊，露西娅。我选择了趋光而生的律则，一如朝日照耀着世界，而他是光芒之后的阴影，或许一时半刻看不到痕迹，但他会一直存在，且绝不会与光共生。”
“人类只能生活在拥有光明的世界里哦，露西娅。”
圣明轻轻笑了起来，声音骤然升高了数倍，像是在感慨什么滑稽之极的事情，“你想要改变世界的本源吗，露西娅？”
洛德露西娅心中骇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在今日格外异常的圣明跟前保持了镇定。
“啊……不过你依然在盛放。”光明神的语气骤然平静了下来，充满慈爱地再次望向自己年轻的圣使。
“你是「圣所」建立以来最像我的灵魂，露西娅。”圣明注视着少女白色的长发与翠绿的眼睛，微微弯了弯唇角，“所以，我很「期待」你的选择……我的圣使。”
说完这些之后，圣明仿佛累倦了，坐在御座之上闭上了眼睛。
这是告诉她今日的觐见已经结束的意思，洛德露西娅跪下行礼，默默退出了圣殿的大门。
……
…
远征军离开圣山之后，圣明依旧没有对阿尔加路法圣使放行，洛德露西娅被迫留在了圣殿之中，日日带领信徒们进行祷告。
北大陆的消息传不进圣山，陪伴在洛德露西娅身边的只有还在龙蛋中的约修娅，她心中莫名感到不安，也不知道深渊里的战况与刚刚走上正轨的炎域同盟会怎么样。
圣明对外宣告的是犒赏取得如此耀眼战绩的圣骑士团，赐予了许多美食与宝物，让战士们在下一次大战到来之前好好养精蓄锐。
这两年圣骑士团的确跟着她历经艰辛，走过了无数危险的战场，洛德露西娅不能忤逆圣明的意愿，也无法直接带着骑士团走人，一时间也拿不准圣明到底想做什么。
她尝试着与莱德联络，然而比北大陆方面的消息更快传回圣山的，是另一个惊人的噩耗。
在进入深渊战线的第十七天后，南大陆的远征军遭遇了预料之外的高阶魔兽群，几近全军覆没，领军骑士长西维娅·莱恩哈特生死不明，只有小部分随军后勤人员逃到了南大陆深渊边境的村庄，而随后那个村庄也遭到了魔兽群的洗劫。
与之相对的，是北大陆军团在深渊中大获全胜，将战线往下推进到中层的消息。
不止一个渠道的情报表明，最初双方的确达成了合作意向，甚至制定了相应的作战计划来处理成群出现的高阶魔兽，然而明明应该在分流之后被双方逐个击破的高阶魔兽却突然全部涌向了南大陆的远征军，直接将数万大军淹没在了深渊里。
接到消息的洛德露西娅豁然起身，她绝不相信阿妮塔会对自己的妹妹见死不救，甚至让西维娅去成为引走高阶魔兽群的诱饵，然而幸存的南大陆将士不可能对圣明有所隐瞒，高阶魔兽全数转向进攻南大陆的远征军是确切发生过的事实。
随后几天内，更多的情报被送到了圣山上，进入深渊中层的北方军团也遭遇了比预计数量更加庞大的高阶魔兽，甚至还有从未有过记录的新品种，而针对南大陆的现象不仅仅发生在深渊之中，好像一夜之间由暗元素滋生的魔兽都有了趋光性，不断对南大陆的生灵发起冲击。
洛德露西娅在雪片般的战报中寻到了一丝隐秘的踪迹，握紧战刀推开了圣殿的大门。
“深渊中的异变是您的手笔吧，圣明大人。”阿尔加路法圣使直视着御座之上的光明神，以近乎质问的语气开口道。
“你是指什么呢，我的露西娅。”圣明并不介意她的僭越，十指交叠垫着下巴，目光依然是温柔和蔼的。
“暗元素滋生的魔兽不可能突然进化出趋光性，发生变化的是南大陆……是那场赐福仪式。”
洛德露西娅喃喃道，“……仪式让远征军的将士们的灵魂之焰拥有更加浓郁的光元素，所以才会被高阶的魔兽视为必须要先一步消灭的敌人。”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了圣明，“……是您让他们成为活饵的。”
“这并非我的原意，露西娅。”圣明垂下了目光，金绿色的眼睛里染上了一丝悲悯，“这是必然会发生的现实，而我只是让这个过程稍稍加速了些许。”
洛德露西娅豁然抬起头，御座之上的唯一神依然是温和而仁慈的，他亲手将数万远征军送入深渊之时的眼神，与当初将她送到圣所，目睹她获得阿尔加路法圣使席位之时一模一样。
她暗中用力握紧了拳，“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都是您的子民……”
“你会看清横在南北大陆之间的裂渊到底是什么，露西娅。”圣明甚至轻轻勾起了唇角，“也会知道你的同盟为何会注定走向衰亡。”
“这是我对你的关爱，我的圣使。”仁慈的光明神仿佛对少女的悲伤视若无睹，“我说过我很「期待」你的选择。”
圣明缓缓站起了身，一步步走下御座，走向了神色惶然的白发少女。
“距离上一次魔君的苏醒，是六千五百年前。”
“超过现史长度的积蕴，足以毁灭你眼中的整个世界。”
“并非魔兽进化出了趋光性，而是风暴般的黑暗终将席卷光明。”
“先是拥有光属性灵魂的战士们，然后是南大陆的平民，再接着填补深渊，北大陆的种族也会悉数在黑暗的吞没中消亡。”
泛着柔和光芒的落羽轻轻飘洒在四周，圣明的声音在圣殿中遥遥回响。
“人类是无法生活在没有光明的世界中的，露西娅。等到现有的文明消融，而新的子民自光芒中诞生之际，便是黑暗再度沉睡之时。”
“在此之前等待着你们的，唯有看不到终点的漫长战斗，鲜血浇灌出深渊——或许阿尔加路法圣使的荣光会跨越时间，让新生的子民们听到关于你的传说。”
他又露出了那近乎悲悯，却毫无温度的笑容。
“……然而此时此刻的你，拥有着唯一的可能性，终结这一切的可能性。”
“我「期待」你的选择，我说得足够清楚了吗，露西娅？”
圣明的话语犹如靡靡洪音，洛德露西娅感到脑中一片空白，似乎连视线中的景物也变得扭曲起来。
她用力掐了一把手心，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滑落在圣殿的红毯上，靠着这尖锐的痛楚来保持灵魂之焰中最后的理智。
还没到真正放弃的时候。
还没到必须要选择的时候。
那么她就还能……还能完成一些必须要做到的事。
……
…
圣骑士团因为深渊中的异变而持续停驻在圣山境内，边境上的战火一触即燃，在大量的牺牲与生命的危机跟前，仇恨是最容易也是最简单的发泄方式。
一手促成联盟的阿尔加路法圣使不见人影，似乎也从暗处印证了深渊之外所有纷飞的流言。
所有的事情都走向了圣明的预言，西维娅是第一个牺牲者，却不是最后一个踏上战场的将士，接下来被任命的总骑士长是洛德露西娅的兄长克里斯·梅尔兰斯，他接过了属于西维娅的长剑，剑锋对准了肆虐的魔兽，也包括了那些纵容魔兽侵袭南大陆的北大陆势力。
洛德露西娅在南大陆中部某座城市被魔兽入侵之际再度拔刀，从那以后，阿尔加路法圣使之名便是南大陆上最坚韧的盾与最锋利的刀，只要她还未倒下，就不会放任一只魔兽突破防线，伤害身后的普通人。
创世纪末期漫长的百年战争，由此拉开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
每到梦境碎片都会超级卡的我……可算写出来了呜呜，明天还会有一更！终于要去见阿夜啦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