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黄金衔尾蛇(十六)
“永恒理性的守护者,
驾着他的天车,
赶着太阳东升西落,
他的光辉蒙照大地,
万物因他的降临而复苏……”
演员高声吟唱着拉开了戏剧的第二幕,理性和秩序的太阳神驾驶着天车飞过天穹,偶然间路过了诸神的花园,看见了那朵含苞的玫瑰, 他好奇地望着这从未在世上出现过的花朵, 决心在夜晚前去一探究竟。
二楼的包厢里,拉斐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演员们的演唱,周围的温度有点高, 但对他来说却是刚好, 身体斜躺在柔软舒适的罗马式软椅中, 刚刚喝下去的香料烧酒和蜂蜜酒开始在体内发挥作用,热烘烘地随着血管流淌,把干冷潮湿的气息从身体中驱逐出去, 将每一滴血液都捂得热乎乎,浑身绵软舒适得像是要化成一团棉花。
高亢明亮的唱腔从耳边丝丝滑过去,变成了摇篮曲般催人入睡的音调, 拉斐尔困倦地支着脑袋听着,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从回到翡冷翠以来连轴转的疲劳一股脑地涌上来, 四周暖融的温度、安神的香料、有镇定作用的酒, 以及信任的人, 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了神经, 眼皮上好像有小钩子在往下抻拉。
他正努力地和睡意作着斗争,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盖上他的眼睛, 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成了这场一边倒的战争最后的砝码:“睡吧,我会叫醒你的。”
拉斐尔咕哝着说:“如果下城区那边有新的变故,一定要叫醒我。”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清楚明白,但事实上,他根本没能在睡意的笼罩下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口,尤里乌斯只听见了他小猫似的哼哼了两下,那双因为困倦而含着水汽的淡紫色眼睛就闭上了,长长的睫毛擦过自己的掌心,在皮肤上划出令人战栗的痒意。
尤里乌斯没有缩回手,他的另一只手还攥着脱下的手套,上半身向前倾,在拉斐尔身上笼罩下大片的阴影,深紫的眼眸中卷着晦涩的冷光。
“……这无名的花儿!
你因何而诞生,
我未曾见过这样的精灵,
你必将掳掠走诸神的爱,
这使我恐惧,
非理性的敌人正威胁着我,
使我丧失以往的智慧……”
歌声乘风而起,在空阔的大厅里盘旋而上,头戴金色月桂枝叶花冠的日神握着金弓,忘情地高歌着,他完美的歌唱并没有让他的投资人惊艳,尤里乌斯此刻甚至根本没有将他的声音听进去。
教皇宫秘书长垂着眼睛,静静地望着在他手心下安睡的人,他的学生,他血缘上的侄子,他的主人,他的——
沉睡的青年对外事浑然不知,睡眠的神祇已经捕获了这只美丽的蝴蝶,将他爱怜地收入自己的网中,留下无主的躯壳在人间安眠,于是给卑劣的窥伺者留下了机会。
“……水泽女仙向我祈求爱意,
那手捧金苹果的美人,
愿向我献上她芬芳的吻,
我将炽热的爱弃如敝屣,
而今命运却教我何为报应!”
尤里乌斯挺直了脊背,依旧将手放在拉斐尔眼睛上,替他挡着过于明亮的光线,他的呼吸有片刻的紊乱,谁也说不清他现在在想什么。
或许是翡冷翠神学院里飘零的梧桐叶,他曾经带着拉斐尔在那条路上漫无目的地走,教授拉斐尔浅显的拉丁语,偶尔将手压在小崽子的头上——那时候的拉斐尔刚从贫民窟被带回来,瘦小干瘪得如同芦苇,为了除虱子,一头浅金色的头发被修理得又短又乱,几乎是贴着头皮在生长,涂抹了药水的头发上有着古怪的气味。
那是一个不讨喜的小崽子,没有人会爱他,他瘦小干枯,甚至有些丑陋,当他走在挺拔俊美的尤里乌斯身边,所有人都会对他投去复杂嫌恶的目光。
一只丑小鸭,一块顽石,一片瓦砾。
然后他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浅金色的长发犹如绸缎,身型修长,面容美丽如圣子,爱他的人有那么多那么多,整个翡冷翠都在歌颂圣西斯廷一世的名字,他们爱他就像是爱伟大的圣主。
但是有谁会在见过那个干瘪枯瘦的孩子后依然爱他?有谁会在知道他日后将有此等伟业时就爱他?有谁会在一切开始之前、时间被历史记载之前就爱他?
有谁会登上那个荒芜的堡垒,为他吟诵一首诗;有谁会在旷野和凉风中奔赴无尽的荒凉,去找到他?
“你们爱我俊美的容颜,
你们爱我无边的伟业,
你们爱我健壮的身体,
你们爱我丰厚的财富,
……”
尤里乌斯忽然想起拉斐尔被流放的那几年,坎特雷拉城堡在距离翡冷翠有几个小时的远郊,再往前甚至能看见海洋隐约的影子,作为曾经被维塔利安三世寄予厚望的儿子,拉斐尔参与过宗教改革法令的起草,又没有波提亚这个姓氏的庇护,所有人都视他为眼中钉。
而那个时候,拉斐尔才十八岁。
尤里乌斯在维塔利安三世骤然离世的风暴中努力驾驭着波提亚这艘巨轮,每天都在和长老们唇枪舌剑,应付着教廷的质询,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拉斐尔死,整个世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保护这个失去了一切依靠的少年。
但是,每当他披星戴月到达坎特雷拉城堡,悄无声息地爬上城堡破旧的塔楼,看见那一束跳动的火光,和火光里抱着双膝等待他的人,他忽然觉得,一切还是有那么点意义的。
他们轻声谈论着诗和文学,从哲学泛黄的书页里攫取那些枯燥的灵感,他们探讨翡冷翠的局势,除了拉斐尔,没有人能跟得上尤里乌斯的思路。
这是他庇佑的玫瑰,他吹去了尘土的宝石,他捧在手里的星星,他一手教育着长大,和他有着一样共振的思想、共鸣的灵魂的人,他的堂兄在死前将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托付给他,从此拉斐尔就是属于尤里乌斯的。
他犹如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爱着拉斐尔,为他愿意给他最好的一切,为此他想尽办法使拉斐尔回到翡冷翠,并替他买下了圣利亚的宝座,那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庞大财富,但尤里乌斯并不在乎。
然而这朵玫瑰、这只鸟儿,终于要飞走了。
教皇宫的秘书长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像是痛苦到了极点,而又无法喊叫出声,命运的刀刃将要剖开他的灵魂,从中撕走另外一半,他能怎么抗争?
——他甚至不明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时候的爱,什么时候的离开。
只有在拉斐尔睡着的时候,他才能这样轻轻地触碰他。
尤里乌斯静默地看着年轻的教皇,那种无言的痛苦像是岩浆,滚烫地冲刷着他的肋骨,要一鼓作气地撕裂他的胸腔从中奔涌出来,而他的脸色却平静如常,谁都看不出他此刻情绪的异常。
在漫长的宁静中,舞台上的歌唱到了高潮。
“请听我说!
理性和秩序的神明!
爱情会使你丧失你的威权,
那是世间一等一的毒药,
是无序、混乱和病态的酿造!
远离它吧,
那朵无名的花!
诸神的花园中芬芳满地,
何必渴求这必死的爱!”
演员的吟唱在宏大管风琴的衬托中一路上扬,水晶灯在共鸣的音律中簌簌发抖,每一个音符都敲击在人的耳膜上,像是利剑捅穿肺腑,让人与提出忠告的女神共情。
“它将使你万劫不复,
使你丧失你引以为豪的理性,
使你跌入不可知的深渊,
使你的光辉隐入黑暗!”
后面的歌声尤里乌斯已经听不见了,他弯下腰,将有些冰冷的嘴唇贴上拉斐尔的唇瓣。
年轻的教皇仍旧在沉睡,他的呼吸平静而舒缓,并未因这疯狂的举动而醒来。
这是悖|德之举,尤里乌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他所觊觎的人是翡冷翠的君主,是发誓与世间一切男女情爱断绝、以纯洁躯体和虔诚灵魂侍奉圣主的教皇,更是与他有血缘联系的侄子,是与他同性的男人。
然而他早已无暇顾及。
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按压着拉斐尔的嘴唇和脸颊,效果良好的香料烧酒让拉斐尔陷入了安稳的梦境,他不仅没有醒来,反而困倦地贴上了尤里乌斯的掌心,像是贪图热气的小猫追逐着那点人体的温度,这让秘书长得以更轻松地亲吻他。
蜻蜓点水般地亲吻,爱怜地亲吻过他嘴唇,舌尖试探性地触碰他的唇瓣。
“万物的灵长,
无上伟大的理性与秩序!
世间的一切都要起来,
悲痛于你的陨落!
那从你灵魂的灰烬里诞生的是什么?
一个新的神明,
癫狂和欢悦的簇拥者!
生命愉悦的追逐者!
诸神,
我们见证了酒神的诞生!”
激烈高亢的歌唱伴随着无限恢弘的伴奏,音乐和唱腔鼓动着所有人的情绪,每一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为了日神为爱的陨落而悲伤,没有人知道,在二楼的这个角落里,一个比戏剧更为惊心动魄的吻正在悄然发生。
尤里乌斯的手始终稳定地覆盖在拉斐尔眼睛上,直到对方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他才结束了这场偷来的亲昵,拉斐尔唇上覆着淡淡的水色,尤里乌斯用空闲的手轻柔地抹去那点水痕,神色平静地坐直了身体,将所有汹涌的、扭曲的、沸腾的情绪全部妥帖地藏进了身体里,严严实实地缝合起来。
半个小时后,拉斐尔悠悠转醒,尤里乌斯在第一时间察觉了他的苏醒,移开手,一边戴手套,一边问:“还要再休息一会儿吗?舞台上还没结束。”
他的脸色平静如常,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
当他想要伪装的时候,没人能看出尤里乌斯·波提亚的破绽,除非在他犯下罪行的第一时间就抓住他。
拉斐尔懒洋洋地坐起来,接过尤里乌斯递给他的花茶,吹去杯口的雾气喝了两口,垂下的眼皮藏住了所有的思绪。
——就好像他真的是刚刚醒来的一样。
蒙尤里乌斯的悉心教导,拉斐尔和尤里乌斯一样,有着只要自己不想、别人就绝对看不出来的掩饰功夫。
哪怕他此刻心中惊涛骇浪,他也依然能够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半个小时,然后像是一无所知的人一样醒来。
台上的戏剧已经到了尾声,绝对理性和秩序的维护者为了那朵花而死去,狂欢与愉悦的酒神从日神的残骸中诞生,这极度的悲剧和喜剧让人又哭又笑,所有注意力都被舞台上的表演紧紧攫住,除了此刻包厢里的两个人。
他们都全神贯注地看着舞台,但是谁都心思都不在舞台上。
等舞台落幕,拉斐尔站起来和尤里乌斯告别,费兰特正站在门口,臂弯里是拉斐尔的斗篷,见他出来立刻给他披上了。
尤里乌斯站在那里目送着拉斐尔走远,浅金色的斗篷下摆在深红地毯上翻滚出金浪,目眩神迷如绽开的花。
秘书长无声地笑了一下,摘下银边眼镜,轻轻地擦拭着,铁灰色长发散在脸颊旁,在他的侧脸投下了一片淡灰色的阴影,把那双深紫色的眼眸也藏入了半明半暗的灰色中。
——拉法,我曾经教过你,逃避是最无用的举措。
他将眼镜重新戴上,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长廊。
——但是你却总是在我这里选择逃避。
拉斐尔越走脚步越快,最后几乎是冲上了停在台阶下的马车,甚至没有管手忙脚乱想为他撑伞的仆从,等费兰特也跟上了马车,他急促地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立刻启程,就像是后头有生命洪水猛兽在追赶他。
费兰特紧紧皱着眉,他不知道剧院里发生了什么,他之前一直在下城区完成冕下的任务,结束之后才匆匆赶来接冕下回教皇宫,但是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事情悄然发生了,或许是职业病,这种被隐瞒的感觉令他十分不舒服——尤其是这还关乎冕下:“您怎么了?跟波提亚阁下有关?”
费兰特的直觉真的十分敏锐。
拉斐尔立刻否认:“不,与他无关。”
撒谎。
费兰特在心中无声反驳。
他曾经审讯过许多人,也从很多人口中套话,分辨谎言是他的拿手本领,他怎么会分辨不出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但他没有拆穿,因为说出这个谎言的是他的冕下。
他永远相信冕下说出的每一句话,无论那是否是谎言。
“我在想下城区的水灾,这件事会交给唐多勒,你找两个人盯着他。”拉斐尔说。
“好的。”沉默了一会儿后,有着黑色长发的狼犬露出一个笑容,乖顺地接受了拉斐尔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