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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翡冷翠宝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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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夜幕即将降临前返回了橙花教堂, 费兰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沉默的像是一个影子,拉斐尔宽容地接纳了他的沉默, 平和地对他说着一些琐碎的事情, 偶尔掺杂一点关于莉娅的过往——费兰特的注意力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教皇抓住, 事实上,拉斐尔如果存心想要让一个人喜欢他, 没有人能逃得过他的魅力。

    橙花教堂一切如常, 似乎没有人发现教宗短短地失踪了一段时间, 拉斐尔解下宽大的斗篷, 一边侧着脸和紧跟在他身后的费兰特说话, 一边沿着阴暗狭窄的石头走廊往前, 修道院改建而来的教堂以巨大的灰色石块构筑这些宏伟庄严的建筑, 它们往往有着拱形的长走廊、高高的狭小的窗户和恨不得戳到天上去的尖顶, 室内光线昏暗,总是缺乏热源,一跨入那扇门,就能感觉到里面骤然降低了的温度和蜡烛经年燃烧的气味。

    从尚且潮湿温暖的室外走进去,拉斐尔立即感觉到了自己的膝盖在针扎似的作痛,橙花教堂哪里都好, 只是这个温度实在不适合他居住,但他没有提出过异议, 尽管他的意见总是会被作为首要因素来考量。

    费兰特从他手里接过那件长斗篷,挎在臂弯里, 跟着圣父前进, 然后他就在走廊的拐角停了下来——因为走在他面前的尊贵者忽然止步, 费兰特庆幸自己没有走神, 不然这会儿就要撞上去了。

    绕过这个弯往前就是教宗的套房,费兰特歪了歪头,看见了那个令教宗止步的原因。

    教宗的房间门口站着一名高挑的青年,他穿戴着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甲胄,头盔拿在手里,露出灿烂的金色长发,整个人就像是刚刚从圣像上走下来的古代骑士,散发着正直、纯洁、谦逊的美德之光。

    “啊……糟了。”拉斐尔喃喃。

    拉斐尔的眼神游移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掉头,不过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我怕他干什么?!

    等他再次转头直视对方时,莱斯赫特也看见了他,大步向他走来。

    “冕下。”

    骑士向他行礼,金发下那双森林绿的眼眸浓郁透明,纯正的绿色比上等的祖母绿宝石还要剔透。

    他正用这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对拉斐尔露出不赞同的目光。

    “冕下,您去哪里了?我没有接到修士关于您要出门的通知,您又不在房间里,很抱歉我不能大张旗鼓地寻找您,外面非常危险,如果到钟响的时候您再不回来,我就要考虑封锁所有街道——”

    莱斯赫特一板一眼地说着,拉斐尔听得有些心虚,但是他的神情依旧坦然,索性绕过这个危险的话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莱斯赫特身上的事务繁多,并不会经常来找他,这也是为什么拉斐尔没有告诉他的原因,这次被抓个正着完全是巧合。

    “秘书长阁下将波利医生送了进来,另外,还有一封来自罗曼的信件。”正直的骑士长乖乖地回答了教宗的问题。

    那封用大小恰当的牛皮袋装着的信件上还带着骑士的体温,拉斐尔接过信件,翻转着检查了一下,信件密封良好,封口火漆上是烫金的玫瑰和长刀,这是罗曼的王室徽章,下方签名的花体字挺拔清秀,带着尖锐的傲气。

    是来自桑夏的信件。

    这位公主离开翡冷翠后,还是和拉斐尔保持着一定的书信联系,她似乎将拉斐尔视为了值得信赖的朋友,在书信里和他谈论哲学、艺术,或者向他抱怨罗曼宫廷里那些令人厌烦的贵族们,有时候随信来的还有一些礼物。

    遵照着古老的王室规则,桑夏身边也有与她一同长大的女伴,这些女伴都出身罗曼权臣和大贵族家庭,成为公主的女伴对她们未来的婚事极有好处,何况桑夏还有着亚述女大公的头衔,日后将会是亚述女王,可桑夏并不那么喜欢这些因为利益和规则来到她身边的女伴们,她不止一次在信里抱怨,“哪怕她们愿意读读《圣母经》和故事书以外的东西呢?我真的不想和她们谈论如何俘获一位英俊的骑士的心,也不想研究如何使用颠茄让瞳孔变大看起来楚楚可怜——历史书上死于颠茄的人多到能装满一个宫殿,但是她们完全不在乎!”

    拉斐尔得承认,他并不讨厌这样的通信,甚至能在与桑夏交谈的过程中获得一些放松,桑夏是非常好的聊天对象,她所受的教育令她有着丰富的知识储备,女王将她培养成了谦逊、自信的人,她乐于知道一切新鲜的知识,也愿意倾听那些最微小的烦恼、接受与她想法不同的意见。

    拉斐尔将这封信拿在手里,对莱斯赫特致谢,骑士长目送教皇从自己身边走过,认真地说:“假如冕下您一定要出门,为了您和翡冷翠的安全,请务必要通知我。”

    拉斐尔叹了口气:“我保证,骑士。”

    得到了满意回答的莱斯赫特露出了一个笑容,这种纯正的英俊足够令所有贵妇人尖叫着晕倒。

    拉斐尔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走进房间,波利正坐在壁炉前龇牙咧嘴地烤火,看见拉斐尔进来,老头子一只手还握着拨弄壁炉的火钳子,连忙朝他招手。

    拉斐尔反手关上门,费兰特如同影子一样藏匿进角落,年轻的教宗走过去,在波利身旁弯下腰,脸颊被火焰映照得红彤彤的老头瞥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腿上,嗤笑了一声:“又难受了吧?”

    拉斐尔只是笑,老头伸手在拉斐尔腿上用力按了几下,骂了两句,从沙发上拽下两个柔软蓬松的靠垫扔在壁炉前,指着这个简陋的“凳子”说:“坐。”

    拉斐尔乖巧地坐了下去——当然不能指望坐在地上的人还有什么仪态可言,他曲着一条腿,右腿则被波利抱在怀里,用力捏捏揉揉,好像一团发不起来的死面团,被他蛮横地搓来搓去。

    波利一边搓,一边还不忘把刚才拿在手里的火钳子递给拉斐尔:“快熟了,赶紧拨出来。”

    拉斐尔听话地接过火钳子,在壁炉里稍稍拨了两下,就在搭成尖塔状的木柴下方空隙里看见了波利埋进去的东西,几个鸡蛋,卷心菜,还有一块烤肉。

    拉斐尔伸长手,从一旁的桌上扯了几张羊皮纸下来,垫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鸡蛋一个个拨到纸上,然后是那块烤肉和卷心菜,卷心菜的表面上都是碳灰,外层的叶子已经烤焦,黑糊糊的有些恶心。

    波利发出了啧啧的声音:“我在东方的时候,那里的人会在土里烤鸡,用很大的叶子包裹,还可以在鸡肚子里塞别的菜,可惜我没在厨房里找到一整只鸡——哦哦哦,给我用卷心菜裹上肉,好的,谢谢,亲爱的。”

    拉斐尔掰掉卷心菜外层焦糊了的部分,里面的叶片脆生多汁,他撕下几片,用小刀割下烤肉,将它卷在叶片里,塞进波利大张的嘴里。

    顺便说一句,他用来割肉的刀就是加冕仪式上桑夏代替亚述女王赠送他的那一把。

    波利心满意足地嚼着肉,连连点头,拉斐尔用刀把鸡蛋磕碎,懒洋洋地剥着蛋壳,刚从火堆里拿出来的鸡蛋滚烫,他的指尖很快就烫红了,拉斐尔只是偶尔停下来甩甩手,感觉那阵痛意过去了就又继续剥鸡蛋。

    “我跟尤里乌斯说过,要您好好待在教皇宫就行了,您怎么又过来了?这里不安全。”壁炉里的火光跳跃着,将教皇浅金色的长发照得闪闪发光,侧面像是蒙上了一层艳丽的纱。

    波利嚼着烤肉,用力犯了一个巨大的白眼:“不安全?!哼,你也知道不安全?!我是医生,就算要死,我也是死在最后那个。”

    拉斐尔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话很难听,可他打心眼里希望这是真的。

    下城区的医生已经死了不少了,包括辅助治疗、看护病人的修士和修女们,这些尽心竭力帮助人们的神职人员才是真正的虔诚者,他们用尽一切希望能减少人们的病痛,可是一切手段只是延缓他们走向死神的步伐,并不能将他们带离死神的阴影。

    作为教皇,拉斐尔不能阻止他们前赴后继的付出和牺牲,他甚至要鼓励这种做法,呼吁更多的人前去帮助他人。

    “那您这次过来是为什么呢?对这个疾病的研究有结果了吗?”拉斐尔剥好了一个鸡蛋,将它举在面前观察了一下,然后小小地咬了一口,没有听见波利的回答,于是了然地点头,“——有结果了,但是结果很糟糕,或者你认为我无法接受,是吗?”

    波利扭曲着脸,伸长脖子将嘴里的烤肉使劲吞下喉咙,暗暗抱怨这块肉实在烤得太硬了些,张嘴就骂:“你就像一个神棍!”

    拉斐尔哭笑不得,纠正了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本来就是这片大路上最大的神棍。”

    “我真讨厌你们这样的人,”波利皱着眉头抱怨,“所有事情都瞒不过你们——是的,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是有些糟糕。”

    “请说吧,医生只需要寻找救治方法,后果是由我承担的。”拉斐尔心平气和地说,他又咬了一口鸡蛋,满意地发现这会儿鸡蛋温度正好,而且蛋黄并不那么干燥。

    “这个方法,呃,并不能说是治疗,我们研究了很久,找不到任何治疗的办法,任何患病的人只有死亡这个归宿,这是必死的恶疾,所以我们换了个想法——这个思路是尤里乌斯先生提供的,他让我们思考如何阻止疾病的蔓延。”波利舔了舔嘴唇,在涉及到专业问题的时候,这个不着调的老头子忽然就变得可靠了起来。

    拉斐尔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专注地吃那个鸡蛋,但是波利知道他在听。

    “我们……我们试了很多办法,然后发现,或许用火焰可以阻止它,”说到这里的时候,波利不安地动了动身体,这话对信教的人而言是极大的亵渎,教义认为火焰是来自神的惩罚,只有罪大恶极的、被魔鬼玷污的人才需要火焰的净化,而神的孩子们应当以完整之躯葬入土地之下,这样才能获得死后的安宁,“患病死去的人要用火焚烧,包括他们生前使用的物品,居住过的房子也要使用醋水彻底清洗洁净……”

    拉斐尔听着这堪称惊世骇俗的言论,一点反应都没有,仍旧专心地吃着鸡蛋,好像他手里那颗鸡蛋忽然拥有了什么巨大的魔力,吸引了教皇必须要认认真真地将它细细品尝。

    “得病的人要彻底与健康者隔离,尤里乌斯先生的建议是,专门开辟一座教堂用来安置他们,这座教堂在之后也要彻底清洗封锁,死者送到制定的位置火焚,葬入教堂墓地……”

    波利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露出了绝望的神情:“天啊,我不能想象……这太疯狂了,但是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拉法,我知道这很令人难以接受,但是、但是……”

    他也说不下去了,作为从小接受教义影响的人,他也不能这样坦然地说出这个建议。

    年轻的教皇将最后一口蛋白塞进嘴里,仔仔细细地抹掉手指上沾染的灰尘,他垂着眼皮的样子非常温柔宁静,但这种安静只是让波利更为忐忑:“听着,我知道这很糟糕,他们也不会接受,但是我们得想办法救那些还没有染病的人,我们做不到治愈……”

    “那就这么办吧。”擦干净了最后一根手指,金发的教皇抬起眼睛,轻描淡写地说。

    “啊?”准备了长篇大论要说服拉斐尔的波利戛然而止,眼睛瞪大了,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

    拉斐尔朝他笑了一下:“您不需要说这么多,而且您的说服技巧实在不怎么样。”

    波利被这个打岔气歪了鼻子:“你说什么?!”

    拉斐尔神情平静,似乎下这样大的决定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我会下达教皇令安抚他们,圣殿骑士团也会时刻待命,三天之内,所有病死的人都会经过火焚后下葬在教廷墓地里。”

    他的话语堪称冷酷,尽管这个建议是波利提出的,但是在听见这样条理清晰的严肃处理后,波利还是打心眼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凉意。

    他想起当初在提起这个建议时,所有的医生都为此痛苦不已,他们试图找出更好的办法,但却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向尤里乌斯提交这个方案,波提亚大家长的反应和拉斐尔很相似,他认真地倾听、思考,然后同意。

    波利固然会为这样高效率的通过感到高兴,但是不可否认,作为一个人,他也感到了恐惧。

    他们似乎剥离了一切人的情绪,只是权衡、斟酌、思考,然后决定。

    跳过了所有感伤、挣扎、悲哀的过程,直接走到了理智的终点。

    “所以我说我真是讨厌你们这样的人。”波利抱怨似的喃喃自语。

    让他又痛恨,又恐惧,又怜悯。

    拉斐尔不知道有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含义,教皇对这句显而易见的以下犯上之言不置可否,低着头又剥了一个鸡蛋,递给波利,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破绽:“吃吗?”

    波利看着没有任何反应的他,泄愤似的磨了磨牙,恶狠狠地喊道:“……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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