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迷雾玫瑰(二十九)
哒哒的马蹄声从石板街的尽头响起, 翡冷翠的主要街道都会在夜幕降临后点燃汽灯,但这条街显然并不在城市规划的主要范围内,尽管出于贵族群集的上城区,连接着两条主干道的它倒霉地并未分到足够的光照。
仅有的几盏灯也损坏了大半, 灯管里还有气流奔涌的嘶嘶声, 但奄奄一息的光明始终未曾亮起。
一辆小型马车从昏暗里驶来, 车夫小心地驾驭着马匹, 尽管马车配有昂贵便利的蒸汽系统, 但不知为何,它并没有被获准开启, 也许是这样静谧的阴谋的夜色并不适合过于喧闹的声音, 总之, 它静悄悄地来到了那座宅院前。
两扇雕花的大铁门拦住了马车的去路,车夫停下马,守在门边的人上前一步,凑近车窗,他手里提着一盏原始的油灯,玻璃灯罩被油污熏得模模糊糊, 借着那点光,他看见了车窗里露出的半张脸。
“好吧,尊贵的先生。”看门人反身回去打开了大门,费力地将沉重的铁门拉开了一条足够马车进入的宽度。
马车哒哒地驶进去了。
宅院里也没有亮起任何一盏灯, 对铺张奢侈的翡冷翠贵族而言,这实在是不同寻常的事情。
马车上下来一个身披黑袍的人, 他浑身上下都用黑斗篷罩得严严实实, 兜帽挡住了大半张脸, 连衣服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
他拒绝了车夫的手, 从马车上跳下去,步履急切且快速地冲进了并未紧闭的大门。
大厅里围着一张长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他们不约而同地穿着能遮挡面容的兜帽长袍,四周的灯也昏暗稀少,好像刻意避开了他们的面容。
这场景看起来简直是什么邪|教的秘密|集会,走进来的人都要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进入了错误的场合。
最后进来的那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长桌尽头的一个人朝他伸出了手:“请坐吧,先生,我们已经等待您许久了。”
他指着身旁一张空着的椅子。
黑衣人踌躇了一会儿,在他犹豫的片刻里,他听见不知道是谁冷笑了一声,好像在嘲讽他已经走到了这里,居然还在迟疑。
在这细微的笑声里,他低着头走到那张椅子边坐下了。
“是时候脱掉这些故弄玄虚的无用伪装了吧?”其中一个青年说着,已经动手扯掉了自己的兜帽长袍,露出一头火红的长发和略显刻薄的脸,他把长袍随手往地上一扔,“这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那个青年翘起腿:“难道我们彼此还有不认识的吗?先生们?女士们?”
仿佛是被这句话说动了,其他人陆续脱下了长袍。
正是十三人议会中除了波提亚之外的十二位领主,他们互相问候致意,神情冷凝。
“还有您,先生?”那名红头发的青年转头看向最后一个迟迟没有动静的人。
那人动了动身体,视线似乎逡巡着将桌上的人都看了一遍,终于下定决心,摘下了自己的兜帽。
在黑色的兜帽落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甚至有两个敏感的领主已经跳了起来,四下里慌乱地寻找着伏兵。
“——陷阱?”有人都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冷静,先生们,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友人,但这不正意味着我们的计划很可能成功吗?”坐在长桌首位稳当如同沙皮狗的老鲁索也有那么一瞬间的震惊,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拍了拍桌面。
不怪他们惊慌失措,那最后一个摘下兜帽的青年有着浅金色短发和紫色的眼眸——毫无疑问的波提亚家族的血脉样貌,对于此刻坐在这里的人们来说,他们现在最害怕见到的无疑就是这样的样貌。
凯恩·波提亚,在另一个时空里,他在几年后会戴上圣利亚的荆棘冠冕,成为翡冷翠的至高君主——当然,这是只有拉斐尔才知道的事情。
他现在只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大主教,在其他的教区会获得至高的尊荣地位,但在翡冷翠众多的大主教里,他一点都不起眼,除了拥有一个波提亚的姓氏以外,没有多少人会将视线放在他身上。
但一年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莱恩六世逝世之前,翡冷翠的枢机和各大家族们就已经陷入了风波诡谲的明争暗斗,谁都希望替自己家族捧起一个地上神国的君主,波提亚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他们选择的人就是凯恩·波提亚,为此他们已经付出了足够的金钱,想要替当时还是大主教的凯恩换一件枢机的红袍——他们几乎成功了,疯狂敛财的莱恩六世并不介意在死前多出售一件枢机的红袍,签发的教皇令都已经写好,只等着公布。
就在这个时候,波提亚的大家长,尤里乌斯提出了一个令凯恩恨之入骨的名字。
拉斐尔·加西亚。
凯恩在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里诅咒这个名字,心里的恨意快要发酵成毒液。
坐在圣利亚宝座上的人本该是他!
他不知道尤里乌斯是怎么说服其他长老们的,他们轻易地就放弃了之前投入过大量金钱和精力的凯恩,将目标转向了拉斐尔——那个杂种当时甚至根本不在翡冷翠!一个被流放的弃子,一个被翡冷翠无情驱逐的东西——
他怎么配拥有这样的荣耀和光辉!
凯恩每次向着教皇俯首时,都感觉心在滴血。
如果能给他一个机会,将这错误的一切拧转过来,回归到正确的轨道上,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哪怕是向波提亚的仇人伸出橄榄枝。
“大主教阁下,”老鲁索因为年迈而下垂的眼里闪过了精明的光,“以防万一,我想您应该知道,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凯恩望着他,脸色苍白如石膏像,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开口道:“我知道你们仇视谁,我也不介意成为你们的内应,自从去年弗朗索瓦离开翡冷翠后,教皇宫的管束就变得严格起来,你们已经无法从那里得到消息了吧?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他慢慢地说完这番话,领主们不安又喜悦地交换着视线,隐晦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比起这个,或许您应该解释一下您是怎么得知这个秘密会议的?”一名中年领主谨慎地问。
“他是由我介绍来的。”另一位女领主接过了这个问题,“我可以向你们确保凯恩的可靠性,事实上,你们难道不想推举一个头戴圣利亚冠冕的教宗?”
“但他姓波提亚。”立即有人反驳。
“正因为他姓波提亚。”那位女领主迅速回答,似乎早就对这个问题有了准备,“他本来就是波提亚家族预备推上教皇之位的人选,他的继位将不会得到任何阻碍,甚至连波提亚都会帮助他,唯一的问题就是现在那个位置上有人了。”
她的理由几乎是瞬间说服了所有人,角落里一个男声阴沉沉地说:“那就让那个人消失,这不正是我们今日在此聚集的原因吗?该死的西斯廷一世,他把我们囚禁在翡冷翠快要一年了,难道我还要等着庆贺他继位十周年?”
“另一个问题,既然大主教阁下姓波提亚,我们怎么能确定他未来会给我们足够丰厚的回馈,而不是将我们反手卖给他亲爱的家族?”开口说话的人完全屏蔽了上一个人的发言,仍旧在谨慎地考虑着凯恩的可靠性。
凯恩抬起头,巡视了长桌一圈,紫色的眼眸里露出了野狼一样狰狞的野心:“因为我还有另一个要求。”
他的声音在不自觉中压低了,仿佛连他自己也在为自己将要说出的东西而感到恐惧。
“杀掉尤里乌斯,让我成为波提亚的主人,在波提亚动荡期间产生的一切损失——你们各凭本事。”
他将这话说出口时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尤里乌斯的威慑力令他本能地颤栗,但将它说出口后,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所有人都怔住了。
一群面色苍白的人互相交换着视线,从其他人的表情中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等他们领会了凯恩话里的意思后,所有人的神情都渐渐变化了,一种属于野兽的狂热、贪婪气味散发开来。
波提亚!
那是多么丰美的猎物!如果能从它的身上啃下一块肉,就足够他们享受无尽的欢乐,但在这之前,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因为这猎物拥有着比猎人更为凶悍的利爪和头脑,他们只能乖乖匍匐在凶兽的爪牙下。
可是现在,他们有了能将凶兽的利爪牙齿拔除干净的办法。
“你确定,在波提亚动荡期间产生的一切——”有人靠近了桌子,将上半身贴向隔着桌子坐着的凯恩,确认似的重复。
“我确定,我绝不追究,也不要求归还。”凯恩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成交!”那人迅速说,好像生怕凯恩下一秒反悔。
“那么我们的计划就应该更改一下,如何将教皇和他忠诚的秘书长一起送到圣利亚的怀抱里。”
“我们没有军队,书信也无法送出翡冷翠。”贝尚松重复了一遍他们的困境。
自从去年神恩颂诞日结束后,尤里乌斯就不着痕迹地加强了对他们的监管,他们无法走出翡冷翠,家人可以来看望他们,但是来了就不让走,随身的护卫也只有那么一些——他们可是来参加庆典的!谁知道教皇会这么不择手段将他们困住?
领主们的军队也无法开赴翡冷翠,围困圣城是绝不能做的事情,原本他们在自己的领地待得好好的,哪怕是教皇也不能命令他们做事,可是现在被骗来翡冷翠后,他们的一切优势全部丧失了——该死的尤里乌斯·波提亚!该死的西斯廷一世!
他们数次与尤里乌斯谈判,但是那个滴水不漏的男人对他们开出的所有条件都无动于衷,仿佛铁了心要将他们困死在翡冷翠,随着时间过去越久,他们的心越凉,这一年里他们过得无比窘迫,到了现在,他们实在是坐不住了,尤其是老鲁索,他的儿子们已经开始为了谁掌权内斗得不可开交,把他们的老父亲完全抛到了脑后,可想而知他有多么愤怒。
家族掌权人不在的后果是严重的,类似的情况不止鲁索家存在,其余领主们家里也都不是一团和气,他们现在急着回去,除了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还有保住属于自己的权力。
失去权力,对这群站上过人生巅峰的人而言必死还难受,也正因此,他们不惮于铤而走险,在这里举办这场秘密的聚会。
“我们需要让翡冷翠乱起来,就像是他们把我们骗进这里,只有离开翡冷翠,我们才能拥有主动权。”红头发的那个年轻男人说。
“乔凡尼说得对,”他的话得到了赞同,“翡冷翠在西斯廷一世和尤里乌斯手里,我们将没有任何机会,必须要让他们离开这里。”
“我们需要一场混乱,无与伦比的巨大混乱。”
“最快的办法就是战争。”那位女领主开口。
“没有战争,”老鲁索耷拉着眼皮,否定了这个建议,“让谁来进攻翡冷翠?国王们都不是傻子,没有足够的利益别想让他们拿出军队,而且干这件事会遗臭万年,哪怕是异教徒,也不会干出这样愚蠢的事情,愚昧的信徒们会把他们都绑上火刑架,这将是一场席卷整个大陆旷日持久的浩劫,我们做不到这个。”
凯恩在听见“战争”这个词时也露出了不满的神情,圣利亚的宝座日后将会由他所有,他无法接受自己将在一片废墟上加冕,因此在老鲁索提出反对后,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女领主皱起眉头,为了今晚的会面,她故意穿得十分朴素,深蓝色长裙上没有多余的珠宝装饰,只在脖颈上挂着一条金项链,末端是一个小巧的挂坠盒,她用手摩挲着挂坠盒,难以掩饰神情的焦虑。
她的孩子尚且年幼,没有母亲的庇护,他绝无法在家族中生存下去,无论如何,她必须要成功完成这一次计划。
“平民的暴|乱?”有人提出了新的建议。
这个建议非常可行,无法从外部引起动乱,那就搅浑内部的水,那群愚民不过是脑子空空的白痴,放出一些流言让他们敌视教皇,煽动他们冲击教皇宫,让西斯廷一世带着教皇宫成员逃出翡冷翠,就能达成目标。
但这回提出反对意见的反而是那位女领主,她摇头:“万一教皇打算封闭教皇宫闭门不出?万一尤里乌斯打算集中力量防守反击?他们身边的防护会十分紧密,而且……你猜他们会不会想到这个主意和我们有关?到时候我们连这样坐在一起的自由都会丧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办?!”提出建议被否定了的领主恼火地锤了一下桌子,衣袖上的宝石硌到了手,痛得他脸皮抽搐了一下。
坐在首位的老鲁索微微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的发泄:“冷静,先生。”
发家史写满了血腥的老鲁索像一只鬣狗盘踞在座位上,他的思绪从早年间跟随父亲在海盗船上烧杀掳掠,到之后衣冠楚楚地行走在贵族们中间,碎片化的记忆漂浮盘旋,终于落定。
“可以掀起混乱的不只是战争,”老鲁索狰狞地微笑了一下,牙龈里都仿佛带着未散尽的血腥气,“还有疾病。”
“让他们夹着尾巴,抛下这座圣城,逃命去吧,我们只需要等待接收甜美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