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迷雾玫瑰(二十一)
拉斐尔又做了噩梦。
他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 这回比之前要好,至少他没有从床上掉下去,但也仅仅是这样而已了。
清瘦的教皇浑身因为恐惧而直挺挺地僵硬在床上,即便是昂贵柔软的丝绸被子, 在他的感知下也变成了要将他缠绕至死的杀器, 拉斐尔努力放松身体, 过分紧绷的肌肉完全不听他的指挥, 还是依从着本能警戒着外界。
薄薄的汗濡湿了眼尾, 头发落进了眼里带来痒痒的刺痛,但是他不敢闭眼, 颤栗绝望的灵魂还沉浸在梦魇的余韵里, 给他一种一旦闭上了眼睛就会将他杀死的错觉。
缓慢地呼吸了几次之后, 拉斐尔终于捡起了一点理智,他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走到墙边的气阀开关旁,将开合式的开关用力扳上去,埋设在墙壁里的机械开始运作,气流穿过黄铜管道时发出嘶嘶的声音, 片刻之后,屋内的汽灯平稳地亮起,在房间里投下一片无死角的光明。
拉斐尔没有停下,他再次扳动开关, 把气闸压到了最底部,灯光立刻由适度变成了刺眼的白, 庞大华丽的顶部水晶灯更是像一个微型的太阳, 一切阴影在此地都无容身之处。
被这样的光亮包围着, 拉斐尔才终于平静下来。
他回到床边坐了一会儿, 用手把微微汗湿的头发捋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壁炉的火已经熄灭,温度随着半开的窗户慢慢地下降,拉斐尔重获新生之后就非常抗拒别人进入自己的卧室,尤其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的时候,所以他拒绝让执事晚上进门照看壁炉,因此后半夜室内的温度总会低上许多。
他就在这样平稳下降的寒意里坐在床边,可能想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墙角的落地钟哒哒滴走着,机械规律的运作声给人无声的安定力量,他终于感到了些微的安宁,与此同时还有后知后觉的困倦。
拉斐尔站起来,看样子并没有想要关掉灯的想法,而是将床上的薄毯一卷,轻车熟路地走到装饰柜旁,把自己连同被子都塞了进去。
柜子很宽很矮,里面的装饰品在某天根据教皇的指令全部都清空了,但是原本的木板和栅栏隔断无法拆卸,就依然保留着,这些东西让他无法舒舒服服地平躺下来,里面还有浓郁的香料气味,闻久了以后会令脑袋有微微的眩晕。
但是拉斐尔就需要这种近乎折磨的不舒适。
他把身体蜷缩起来,卡在柜子里,不循环的血液很快让他的四肢出现了降温、刺痛的感觉,在这种针扎似的痛苦和香料带来的晕眩中,拉斐尔顺从地沉入了无边的黑色梦境。
第二天,庆典的钟声如期敲响,汇聚在神迹广场上的人们比前一天更多,喧闹的嘈杂中,天上下起了蒙蒙的细雨,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并没有浇灭人们的热情,翡冷翠的民众还是快活得要命,顶着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木板遮挡头顶嘻嘻哈哈地大笑。
费兰特在门前站了一晚上,轻薄的铠甲不保温,他能感觉到浑身都像是被浸在了冰冷的水里,换班的时候麻木的双腿一时间甚至无法动弹。
那名有经验的老卫兵弯下腰,用力捏了捏费兰特的小腿,捶打了两下,费兰特差点被那种感觉刺激得撅过去,一股酸痛麻痒从肌肉窜到了大脑里,差点让费兰特眼前一黑。
那个老卫兵嘿嘿地笑起来,显然很清楚这种感觉,等费兰特缓过来了,他才拍拍黑发少年的肩膀:“快去吃饭,今天早上有烤牛排,都是现宰的小牛,让厨师给你挑最嫩的!”
费兰特咬着牙点头,和褐色短发的同伴互相拉扯着一瘸一拐走远了。
拉斐尔结束了晨间祝祷,推开门出去,刚迈出一步,就愣了一下。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水砸在地面上,向来微笑示人的年轻教皇脸上闪过一丝烦躁,一路上前往餐厅时都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的护卫们也大气不敢出,生怕惹得教宗不高兴。
这种显而易见的不高兴在他踏进餐厅看见里面的人时就消失了,不,应该说是被妥帖地隐藏起来了。
尤里乌斯坐在餐桌边等待着他,乐队演奏着轻快的晨曲,小提琴手模仿着鸟儿婉转的鸣唱,琴弓在琴弦上轻快地跳跃。
拉斐尔看了一眼落地的大窗,雨声已经微不可闻,隔着玻璃只能看见花园里的植物在簌簌抖动。
他这个视线非常短暂,却不偏不倚地被一直在关注他的尤里乌斯看见,尤里乌斯转头对身旁的执事低声说了一句话,从桌边站起来,走向拉斐尔,不着痕迹地带着拉斐尔离开了这间餐厅。
教皇宫侍奉教宗的执事们个个行事利索,等尤里乌斯和拉斐尔一起走到隔壁的春神花厅时,那里的餐桌已经被布置好了,祖母绿的天鹅绒帷幔后传来悦耳的音乐,小提琴手的身影被严严实实地藏在后面,以免打扰教宗的用餐。
这间餐厅是封闭式的,穹顶画着从神明掌心诞生的春神,喷薄而出的各色花卉从顶部垂挂下来,在靠近地面时变成了真正的花朵。藤蔓和绿萝、七里香、甘草、薄荷、玫瑰、菖蒲被布置成了巧妙的形状,攀援着墙边的藤蔓生长,把春神花厅变成了一座室内花园。
拉斐尔没有问为什么要换餐厅,尤里乌斯也没有说多余的话,两人在静默又闲适的氛围里用完了一顿早餐,最先离开的依旧是拉斐尔。
尤里乌斯目送着年轻的教皇离去,转了转手上的波提亚戒指,转头问自己的侍从:“弗朗索瓦在哪里?”
昨天的庆典上,弗朗索瓦只出现了一小会儿,照旧是那样傲慢的姿态,卡着一个尴尬的时间点到达,几乎把对教皇的轻蔑明晃晃放在了脸上。
而他到达的时候拉斐尔正巧刚刚离开,没有当面让教皇难堪似乎令弗朗索瓦不太高兴,他沉着脸和尤里乌斯打了个招呼——当然没有讨到任何好处,最后面色不悦地离开了。
尤里乌斯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个眼高于顶的加莱公爵打着什么主意,可能是因为手里掌握着一个庞大的帝国,连加莱皇帝都要看他脸色,偏偏他却无法真正登上那个宝座,于是这位摄政公爵对一切“名正言顺”比他地位更高的人都怀有敌意,似乎想通过令对方难堪的方式,宣称自己的高贵。
果然,他听见侍从回答:“弗朗索瓦公爵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等待了,大概二十五分钟后会抵达教皇宫。”
广场上的宴会和庆祝要持续数天,教皇宫里为翡冷翠权贵们准备的宴会当然更不逊色,听见弗朗索瓦早早就要过来,早知道他没怀好意的尤里乌斯轻轻挑眉。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种刁难拉斐尔早就遇见过很多次,也能驾轻就熟地解决,但是……
尤里乌斯抬起眼睛,好像能透过墙壁看见外面纷纷扬扬的雨水。
“今天天气这么糟糕,就不劳烦弗朗索瓦公爵光临了吧。”波提亚大家长轻快地说。
瞬间领会了家主的意思的侍从点头,一个小时后,坐在位置上和贵族们交谈的拉斐尔就听说了一个消息,弗朗索瓦公爵的车架在路上忽然毁坏了,或许是车轮上的一颗铆钉松脱,车轮直接脱离了车体,马车倾倒在了路旁,差点让高贵的公爵大人滚到脏兮兮的下水沟里。
众目睽睽之下遭遇了这样的尴尬,弗朗索瓦公爵一天都没有出现在教皇宫,也让拉斐尔在烦躁中有了点隐约的安慰。
他实在是太讨厌那只到处散播雄性激素的花公鸡了。
这个消息带来的愉悦令他在看见唐多勒爵士的时候都保持了和颜悦色的神态,尽管鹅爵士的废物程度令他都感到叹为观止,但他依旧露出了笑容。
“圣父,愿您的光辉长久庇佑伟大的翡冷翠。”鹅爵士深深地朝翡冷翠的君主低下了头颅,这个动作让人有点怀疑他那条细长的脖子是否会在抬头的时候因为支撑不起脑袋的重量而折断。
“唐多勒爵士,日安。”拉斐尔不动声色地把脑海里无聊的想象抹去,回以礼貌的问候。
唐多勒大主教死后,小唐多勒爵士就摘掉了称号前面的“小”字,光荣跃升成了唐多勒,但正如之前尤里乌斯告知拉斐尔的一样,他和弟弟的爵位争夺战还没有一个结果,于是这里的“爵士”只不过是一个礼貌称谓,并不代表他拥有切实的头衔。
鹅爵士显然也对“爵士”这个词敏感极了,他听见它时脸上抽搐了两下,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圣父,我很荣幸能在这里面见您的光辉升起,您的仁慈和博爱令翡冷翠的民众都为之感动,我今天从唐多勒宫出来时,还听见沿路对您的赞美,事实上,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听见这样真挚的赞美,只是我无法面见您,传达民众的感恩……”
拉斐尔耐心地保持着微笑听着唐多勒的吹捧。
三分钟后,拉斐尔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七分钟后,拉斐尔唇边的弧度已经拉平了。
十二分钟后,拉斐尔静静地看着唐多勒,被教皇盯着的鹅爵士后背冷汗涔涔,但他还是坚持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只是脸红得越来越厉害,连发音都有些不稳定了。
终于,在这场无声的拉锯战里,拉斐尔无奈地叹了口气,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唐多勒越来越夸张的吹捧,这套词不知道是他从哪里找出来的,听起来简直肉麻生硬得可怕,拉斐尔由衷希望这不是唐多勒自己写的,不然他绝对会把这位鹅爵士列入教皇宫的黑名单。
当他做出这个手势时,不仅是他自己,连唐多勒脸上都出现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鹅爵士抹了抹脸上的汗,向拉斐尔讨好又尴尬地笑了一下:“圣父……”
拉斐尔现在听见他说“圣父”这个词就头疼,迅速打断了他的话:“你想求我帮你获取唐多勒主教的爵位?”
拐弯抹角了这么久始终无法直入主题的唐多勒眼睛猛地亮起来,他用力点头,然后又发现自己的动作不太得体,变成了讪讪的笑。
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拉斐尔再次无声叹了口气。
他算是明白这人怎么会混得这么差了。
这简直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
天真,幼稚,单纯,一骗一个准。
不会求人,不会说话,不会掩饰情绪。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翡冷翠的名利场上长到这么大的,老唐多勒一定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
拉斐尔对死去的大主教致以了深深的同情。
但这不妨碍他也落井下石。
尽管趁人之危这件事很缺德,可是拉斐尔不在乎。
他自己目前都境况糟糕,哪里有心情去关照别人——老唐多勒临死前哀求他帮助小唐多勒,他答应了,但是在小唐多勒真的上门之前,他也没有打算要做些什么,不过既然人家都找上来了,也不能拒绝。
拉斐尔这么想着,缓缓放松了身体,手指摩挲着座椅扶手上冰冷的黄金雕刻,脸上拉出了一个最为真挚甜蜜的笑容:“我可以帮助你,那你能拿出什么作为交换呢?”
——帮助是一回事,报酬是另外一回事。
老唐多勒在翡冷翠经营了这么多年,他手里一定有许多压箱底的好东西,不管是什么,至少拉斐尔可以确定,自己作为一个表面光鲜实则一穷二白的教皇,他什么都来者不拒。
小唐多勒茫然地张开了嘴:“啊……交换……我不知道……”
他紧张又犹豫地思索起来:“您……您需要钱吗?唐多勒宫里还能拿出八万金佛罗林……”
拉斐尔挑眉。
看见他这个神情的唐多勒迅速改变了口风:“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您一定不缺这么点钱,除了这个、除了这个……”
他绞尽脑汁地思索起来。
本来打算点头答应的拉斐尔于是也保持了八风不动的沉默,静静地看着他思考。
“我手里还有几座庄园,都在翡冷翠周边的地段……”
他试探性地看了一眼年轻的教皇,被教皇唇边意味不明的笑容吓得立刻低下头,喃喃:“我再想想,再想想……”
他急的冷汗直冒,心里也生出了退缩的想法,但哪怕他再蠢,也知道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就绝对不可能退缩了,除非是西斯廷一世自己拒绝。
“呃……我还有两座葡萄园,在教皇国边境有一个港口……”
港口。
捕捉到这个关键词的拉斐尔一改方才礼貌的微笑,神情里带上了亲切的歉意:“你的父亲在弥留之际曾经嘱托我关照你,可是你也知道教皇宫的近况不是很好,我一直没办法腾出手来帮助你,不过既然你都亲自上门了,我也绝不可能拒绝你——说起来,你不是和雷德里克关系不错吗?为什么不去找波提亚呢?或许那样会更快一点哦。”
他说着,还朝小唐多勒亲昵地眨了眨眼睛,笑脸里有了天真的少年气,好像真的是对自己亲密的朋友表达疑惑。
但是一向傻乎乎的鹅爵士这会儿忽然聪明了一下,虽然他没有明白教皇冕下这句问话的真实用意,本能里的警告也提醒了他实话实说,于是唐多勒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想过……波提亚的确很厉害……”
这句话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波提亚的徽章在翡冷翠有时候比教皇宫还好使。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拉斐尔依旧微笑着,这个笑容甜蜜得几乎有点诡异了。
“但是我那个弟弟……”提起这个弟弟的时候,唐多勒抑制不住地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好像活吞了一只苍蝇,“他的母亲和波提亚有那么一点关系……”
他说得很委婉,拉斐尔还是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短暂的迷惑后,就是哭笑不得。
唐多勒的想法很直白,他认为波提亚会帮助他那个私生子弟弟,所以想尽办法要选一个和波提亚家族没有关系或是站在对立面的人帮助他,实在不行,给出点好东西让波提亚站中立也行,想来想去,发现翡冷翠的君主就是他的最好目标。
的确,在外人看来,西斯廷一世就是被尤里乌斯掌控的傀儡,而傀儡,要么是一心一意跟着主人,要么就会发展成仇敌,他去讨好教皇,大不了就是被拒绝,或者这笔钱到了波提亚手里——这对他来说倒是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拿了钱,至少波提亚就不会偏帮他的弟弟,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教皇帮他拿回了爵位。
有时候送钱送不出去才是最糟糕的,只要西斯廷一世收了钱,那一切都还有余地。
拉斐尔惊讶地发现,尽管唐多勒看起来傻乎乎的,在这种要紧关头,他居然还有点机智。
把教皇推出去和波提亚打擂台,他躲在教皇这个挡箭牌后面,怎么算都不吃亏。
看在那些丰厚的金币、庄园和港口的面子山高,拉斐尔不介意被利用一回。
他愉悦地点点头:“你的诚意我收到了,我会替你解决这个问题。”
他说完就转过了脸,唐多勒立刻知趣地退下,随即兴高采烈地放下了这桩心头大事。
一个没有实权的伯爵爵位,其实很好解决,如果不是因为唐多勒枢机死的太仓促没有做好安排,而唐多勒家族里又没有一个实权人物,小唐多勒根本不需要这么低声下气地来讨好他。
拉斐尔没有去找尤里乌斯解决这个问题,把所有的解决方法都放在一个人身上不是什么好事,一旦以后尤里乌斯拒绝了他,他一定会陷入曾经的困局中。
他巡视了一圈场内,在贝尚松看过来的时候,朝他颔首一笑,然后平淡地移开了视线,好像只是恰巧对视了而已。
过了几秒,贝尚松走到他面前,深深行礼:“冕下。”
“啊,贝尚松先生。”拉斐尔故作惊讶,向他点点头,关心地寒暄了几句,在漫无目的的聊天中,他随口提到了唐多勒:“……可怜的唐多勒爵士,被他的弟弟逼迫到了极限,刚才甚至在我面前失态了。”
唐多勒和教皇交谈了很久,这是全场人都看见了的。
贝尚松捧场地询问:“唐多勒爵士身上发生了什么?”
拉斐尔看了他一眼,恍然:“哦,您不知道这件事。还不是因为波提亚……”
教皇摇了摇头,怜悯地看了看人群中已经消失的身影:“他的弟弟有着波提亚家族的血脉,正试图夺取他的合法爵位继承权,真是太糟糕了。”
贝尚松注意到教皇在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仿佛是想到了自己同病相怜的境况。
这是好事情啊!
贝尚松大喜,如果能把教皇拉到领主们这一边,那波提亚还有什么名义来和他们对抗?而控制一个教皇……这是多么令人梦寐以求的好事!看来西斯廷一世也早就对波提亚不满了,只要稍加推动,让他更亲近自己……
贝尚松又想到了鲁索那张沙皮狗似的老脸,贪婪的心微微一动,要是能借助教皇的力量,或许贝尚松家族也能像鲁索那样——
“这真是令人遗憾,”贝尚松迅速说,“到那时我或许能为您分忧。”
“哦?我有什么好忧的?您是不是口误了?”俊美过人的教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锋利的压迫感。
但是他越表现得若无其事,贝尚松越相信他对波提亚不满已久。
“对对对,这世界上当然没有值得您忧心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唐多勒,我认为贝尚松家族可以替唐多勒爵士解决这个问题,哪怕是波提亚,忠诚善良的贝尚松也愿意与之对抗。”
贝尚松放低了声音:“贝尚松家族会让您看见我们的诚意。”
拉斐尔不知道有没有相信,淡紫的眼睛望着贝尚松,好半晌才弯起了眼睛:“那么让我看看贝尚松的能力吧。”
他什么都没有付出,连话也只是模棱两可、含糊非常,但贝尚松的表情就好像是自己捡了个从天而降的大便宜,脸颊涨红,眼神发亮,恨不得立刻出去展现自己的能力。
从头到尾,拉斐尔什么明确指示都没有,连这个忙都是贝尚松自己主动提出要帮的。
吃了亏,帮了忙,做了事,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这样的大好人哪里去找,拉斐尔近乎怜惜地看着贝尚松,可惜这种办法只能用一次,不然真想把这个冤大头珍藏起来。
被当成了假想敌反复利用的尤里乌斯站在人群里,忽然感觉凉飕飕的,他狐疑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暗暗疑惑难道是自己太多疑了?
拉斐尔没有等到晚宴开场就离席了,波利医生在他的会客室里等待了一个多小时,见到他进来,吹胡子瞪眼地看他,把药箱里的工具放得呯呯响,刚才还在玩欺诈的教皇立刻坐下,摆出了乖巧无辜的姿态。
“衣服。”波利硬邦邦地说。
拉斐尔乖巧地把衣摆拉上去,露出苍白的双腿。
波利摸了摸他的膝盖,入手是嶙峋的骨头和冰冷的皮肤,他狠狠剜了拉斐尔一眼:“你再这样下去迟早要瘫痪!”
“我今天一直坐着……”拉斐尔试图为自己辩解,波利却一眼看透了他的谎言。
“昨天几点睡的?今天几点起的?”
波利用手指敲着拉斐尔的膝盖和小腿,拉斐尔感觉到了那种血液循环不畅的疼痛,没敢说话,当然更不敢说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睡的觉,如果让波利知道了,这个老头子可能会当场气死过去。
波利挥着手臂恶狠狠地骂了拉斐尔一通,自知理亏的教皇像一只皮毛莹润的小猫咪,蹲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两只手规规矩矩地并拢放在腿上,好说话得要命。
波利踩着气势汹汹的步伐,冲出去打开门,对门口的护卫说:“去提一桶热水过来。”
他转身走回来,拉斐尔立刻给他送上一个讨好的乖巧的笑容。
谁不喜欢看金色皮毛淡紫眼睛的可爱小猫撒娇呢?尤其是它原本还有着锋利的尖爪,刻意为你藏起了这个武器。
波利深吸了一口气,憋住了原本要说的话。
“圣父,热水来了。”
出乎意料,提着桶进来的是费兰特。
少年人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室内只有他们三个人,这个事实好像让他感到了紧张,肉眼可见地从鬓角渗出了细细的汗。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室内的壁炉烧得太热的缘故。
拉斐尔陷在一堆蓬松柔软的羽绒靠垫中,把疲惫的骨骼放松,头脑里就泛上了一点昏昏欲睡的暖意,他看见费兰特的手足无措,朝他招了招手:“走近一点。”
黑发少年提着桶走过来,看着波利在桶里扔了一大堆不知名的草药,热气的蒸腾下,一股难以形容的清苦气味散发出来,桶里的水变成了深绿色,拉斐尔蹬掉鞋子,把脚放进去,苍白的皮肤很快泛起了淡淡的粉红。
这场景不知怎么的让费兰特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要把眼睛放在哪里,只好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很奇怪,明明以前在玫瑰花房的时候,更为露骨香艳的场面他都见过,甚至都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这回也没什么不对的,他怎么就浑身难受起来了?
“费兰特,在这里待得习惯吗?”年轻的教皇语气很温和。
“挺好的,护卫队的前辈都很照顾我们。”费兰特小心地回答。
教宗看出了他的紧张,指了指一旁的沙发,眼里含着笑:“不用这么紧张——昨天看见你的时候,你也这么紧张,好像我会吃了你一样,教义不允许教宗吃人的,请坐吧,我不喜欢有人站着和我说话。”
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看着费兰特坐下。
俊秀的少年脸颊清瘦,大概是长久的底层生活磨砺,他的皮肤有些粗糙,骨节分明的手上有茧子和许多细碎的伤口,卷曲的黑发桀骜地支棱着,教皇护卫队统一的黑色制服下能看出并不虚弱的肌肉轮廓。
有些营养不良,但是很健康,身体灵活,而且……很聪明。
拉斐尔快速下了判断。
“怎么会想到要进入教皇护卫队呢?”拉斐尔好像在和他拉家常,费兰特也没有太多戒心,迟疑了一下,轻声回答:“我是教堂收养的孤儿,教堂得到了教皇宫的诏令,我被选中了。”
当他说出“孤儿”这个词的时候,拉斐尔的肌肉绷紧了,随即放松下来。
“是吗,那真是遗憾,神会珍爱祂回归怀抱的儿女们。”拉斐尔顿了几秒,慢慢说道。
“感谢您,圣父。”费兰特低下头。
“那……你是自愿来这里的吗?我的意思是,你这个年纪正好适合读书,如果你想去读书,我可以资助你,翡冷翠神学院,怎么样?我在那里念过书,那里的学术氛围和环境都很不错,而且不会出现什么歧视事件。”
这话一出口,不说费兰特,连正在调配药材的波利都惊愕地看了拉斐尔一眼。
他也勉强算是看着拉斐尔长大,滤镜再重,他也得承认在很多时候,其实拉斐尔并不是一个特别善良的孩子。
不,这不是说拉斐尔很坏,而是他心里有一杆以自己的标准为衡量的天平,当他判断一件事是有利的时候,就算这件事情会伤害别人,他也会去做,而当他判断出自己的性命适合被放上天平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付出性命。
这种近乎于绝对博爱的公平曾经让波利感到心惊,有时还会让他幻觉仿佛真的见到了行走人间的圣人。
古老传说里的圣人并不是一味地拯救,祂们还有杀戮的功绩,天平从不因为生死发生改变,祂的善恶标准和拉斐尔的标准有种奇异的相似。
波利就算是一心专注医学,他也很清楚拉斐尔现在的境况很困难。
翡冷翠的西斯廷一世现在几乎就是世人皆知的傀儡教皇,波提亚将他托举上了圣利亚的宝座,又借着他的手握住了翡冷翠乃至整个大陆的至高权柄,教皇宫的命令甚至走不出翡冷翠,前任教皇大肆搜刮财富分给自己的亲族,西斯廷一世没有人手、没有钱财、没有权力。
拉斐尔什么都没有。
而在这个最缺人的时候,面对一个年轻的、前途无量的、出身清白的少年,他居然选择了拒绝?
波利觉得其中有鬼。
不是拉斐尔疯了就是他疯了。
但拉斐尔是不可能疯的,那就是他疯了。
波利心满意足地得出了这个结论,给自己塞了一棵提神醒脑的薄荷。
费兰特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进入翡冷翠神学院读书,这是多少贫民窟孩子想都不敢想的美好梦境。
他的母亲也用那样憧憬的语气提起过这件事,但那个单薄的女人没敢说这座声名在外的学府,而仅仅是提到贫民窟里唯一一个开设宗教学校的教堂,那个学校的规模小到只有一间教室,还是用教堂的餐厅改造的,但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了。
“费兰特,要是你能读书就好了,读了书就可以做修士,可以做书记官,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比别人学得快。”那个温柔的女人摸着他的脸颊,身上的香气被温热的皮肤蒸腾出来,熏得人如同陷入了柔软的棉花,周围简陋的木板房和薄薄的丝绸帘子泛着昏黄的光。
“我给你攒了一点学费,等你再大一点,我就带你去教堂,神父会喜欢你的。”她的眼睛亮亮的,深蓝的眼中漾着春天的湖水,她在幻想未来美好的生活,这种幻想令年幼的费兰特也感到放松舒适。
“我的小费兰,我的小天使,小蜜糖。”女人笑着弯腰来亲他,母子笑成一团。
这样舒服的回忆很快散去,木板房和丝绸帘子没有了,他眼前依旧是教皇会客室华丽的装潢。
“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非常感谢您,但是我不适合读书,请让我追随您、保护您。”
拉斐尔望了他几秒,有那么一会儿,费兰特好像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极致的悲伤和怜悯。
他为什么这样悲伤?他在为谁悲伤?
费兰特几乎要脱口而出这些疑问,然而这个眼神转瞬即逝,让他恍惚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那好吧,既然你拒绝了,以后可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不要后悔啊。”西斯廷一世笑起来,他的笑容还是那样端庄,如同行走人间的圣人,早早地预见到了日后的悲剧。
“我不会后悔的。”费兰特回以坚定的答复。
这一次谈话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不知不觉间,教皇宫的人就习惯了教皇身后总是跟着年轻的名为费兰特的护卫,教皇似乎很偏爱这个俊秀挺拔的少年,在会客的时候、出巡都时候、去教堂祝祷的时候,身边永远会跟随着这个沉默的身影,以至于教皇宫的秘书长都不得不将注意力放了几分在他身上。
“你很喜欢费兰特?”在一天的早餐桌上,尤里乌斯随口问。
“什么?”拉斐尔心不在焉地切着盘子里的煎蛋。
“你从来不会让一个人跟在你身边这么久。”尤里乌斯说。
“哦……”拉斐尔回过神,手里的餐刀顿了顿,“他很听话,很好用,可塑性强。”
这个解释很随意,不过尤里乌斯本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只是带着点傲慢随口一问而已,而拉斐尔愿意对他解释……这就够了。
不过是一个贫民窟里爬出来的小子,想起桌上那叠调查资料,尤里乌斯漫不经心地想,很快将这件事扔到了脑后。
在他低下头的时候,拉斐尔无声地凝视了他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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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芒爵位的争夺战很快落下了帷幕,唐多勒枢机的婚生子、小唐多勒爵士如愿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他的私生子弟弟则灰溜溜地带着自己分得的财产离开了翡冷翠,新任克莱芒伯爵高兴地将允诺的钱财、庄园和港口的契书交给了教皇,欢天喜地地出城打猎去了。
而暗中为此出力不少的贝尚松……也在得到教皇含糊的一番话后兴高采烈地返回了住处。
这个冤大头的羊毛真的不能再多薅几次吗?
看着贝尚松自以为获得了教皇认可、散发着喜悦的背影,拉斐尔静静地思考着,毕竟这便宜实在是太好占了,感觉不占就是吃亏啊。
不过在强大的自制力下,他还是克制住了那点遗憾。
费兰特将客人送走后返回,看见教宗正低着头翻阅羊皮卷,就无声地站到了窗户后、帷幕旁,这个地方不会妨碍到主人的视线,也不会遮挡任何光线,又能看见房间的全貌,在第一时间挡到主人面前,费兰特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和地位,哪怕最近教宗对他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偏爱,他也从未迷失自我。
只是偶尔……偶尔,他会在睡前的自由时间里悄悄地想,为什么教宗会对他这么好呢?他从未在外人身上获得这样温柔的偏爱和善意,以至于他的第一反应是警惕和反思。
但他身上什么都没有,硬要说的话,就是这张姑且算得上好看的脸,可是教宗明明比他更好看,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位人间圣人更美丽的存在。
在这段时间里,他看着教宗的一举一动,就好像看见了心目中真正的圣人,祂悲悯、温柔、对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祂不会推开任何一双向他伸来的沾着污泥的手,也不会无视任何一双含泪的眼睛,祂这样的宽容,让获得了祂的偏爱的费兰特都感到了诚惶诚恐。
他的圣人偏爱他,他却无法回报以分毫。
说是保护,但教皇宫里哪来的这么多危险,所以费兰特越来越长久地将视线落在年轻的教皇身上,祂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就只能悄悄地、用余光偷偷地看,看教宗瘦削的身体和浅金色的长发,看他有时候不自觉的淡淡微笑,看他生气时依然不动声色的眉眼,看他比旁人更优雅缓慢的步伐,然后故意踩着对方的脚步前进。
无形里重合的脚步令费兰特感到了莫名的愉悦,他就在这样一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隐秘快乐里,抱着这点小小的甜蜜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