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迷雾玫瑰(七)
尤里乌斯收回手,替拉斐尔把衣摆拉下来,遮住双腿,散发着热气的羊皮水袋压在膝盖上,最后用那张银鼠皮毯子盖住。
拉斐尔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把折上去的衣袖翻下来,抹平衣服上的褶皱,做完这一切后,波提亚的大家长拿过靠在桌边的手杖。
“空洞的假设都是无意义的幻想。”尤里乌斯没有斩钉截铁地做出什么否认和承诺,实事求是地说,“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答呢?说我永远不可能背叛你?说我永远忠于你?”
他忽然笑了一下,语气前所未有地柔和起来。
“拉法,你是我的学生,我教你政治、历史、文学,教你如何在斗争中攫取最大的利益……也教过你不要信任任何人。”
尤里乌斯望着年轻教皇的眼神非常复杂,声音轻柔得像是羽毛拂过:“你忘记了吗?”
这样森冷又现实的警告几乎等同于他在宣告自己并不完全忠于拉斐尔,但这个回答反而让拉斐尔放松了许多。
真正想要背叛的时候,是不可能这样明目张胆的,尤里乌斯当然会用甜言蜜语诱惑自己的猎物,这个浸淫在大家族诡谲风云里长大的领主有着不择手段的好习惯,也正因此,拉斐尔确信至少在此刻,尤里乌斯没有要伤害他的想法。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伤人的实话比动人的假话美妙得多。
尤里乌斯没有走开,依靠着橡木桌沿,一眼看见了拉斐尔压在手下的羊皮纸。
那是一份拨款审批,由翡冷翠治安巡逻队发起,要求教皇结清圣莱恩六世在位期间拖欠的薪水,总额为一千二百六十金佛罗林。
这数目对教廷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这申请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翡冷翠治安巡逻队直属于翡冷翠治安官,负责整个翡冷翠的安全,他们的工资由翡冷翠行政厅发放,教皇实际上统领整个教皇国和翡冷翠,但名义上他只能是信仰和宗教的领袖,这些俗世的事务都由行政厅处理,根本不应该呈送到教皇面前。
就像是负责精神文化生活的部门部长忽然接到了财务部门小职员的申请书,不仅找错了领导,还跨了级别。
翡冷翠治安巡逻队的队长尤里乌斯认识,那是个小贵族之子,为了得到这个油水丰厚的职位,付出了大量金钱和精力,同样的,他也是个足够圆滑灵活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在这个容易得罪人的位置上待好几年。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既然不是犯错,就是有意为之。
他们在试探新教皇。
尤里乌斯粗略一想,就明白了可能是哪几个家族在背后搞事情,眼神微微沉下来。
“他们是在针对波提亚,”尤里乌斯从拉斐尔手下拿过那张羊皮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会解决这件事情,波提亚银行会给教皇宫送五万金佛罗林,这笔钱由你支配,之后教皇宫的账单会寄送到莱茵宫——”
莱茵公爵停了停,将自己右手拇指上的徽章戒指褪下,放在桌上,屈起指关节推到拉斐尔面前:“如果我不在,你可以先用它去波提亚银行签单。”
拉斐尔垂着眼睛看那枚戒指,古铜戒面上是复杂的纹路,以波提亚家族的剑杖徽章为主体的变体,顶端有水滴聚合的王冠形状——象征着持有这个徽章的是波提亚家族之主,多少人会为了这一枚徽章神魂颠倒,但它现在就被随手放到了他面前。
——和上一世相似的场景。
上一世,翡冷翠治安巡逻队的薪水审批申请也递到过他桌上,他当时信任尤里乌斯极了,于是询问过尤里乌斯相关事宜,波提亚大家长说出了一番一模一样的话,大包大揽地替他解决了所有问题,承诺会负担起教皇宫之后所有的开支。
他没有说谎,拉斐尔将教皇宫的财政权交给他以后,教皇厅秘书长完美地解决了所有问题,拉斐尔再也没有为钱财烦恼过,而类似不怀好意的试探也再未出现在他面前。
只有一点,上一世的尤里乌斯不曾摘下自己的戒指交给他。
这枚戒指背后的东西足以让所有人垂涎,纵横半个大陆、掌握着数个国家经济命脉的波提亚银行只认这一枚徽章,波提亚家的人都愿意为了获得这枚戒指而付出所有,而真正拥有它的人却这样轻描淡写地将它交给了另一个人。
过程堪称随意。
拉斐尔凝视了那枚徽章戒指片刻,在这过程中,尤里乌斯也在细细审视自己的学生,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各怀心思的两人都一言未发,最终,拉斐尔同样伸出了手,却并没有拿起那枚象征权柄和庞大财富的戒指,而是将它轻轻推开了——姿势和尤里乌斯一模一样。
“不用了,非常感谢您的赞助,但是教皇宫很快就会有收入,现在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只要过了这个月。”拉斐尔收敛了所有情绪,轻声说。
“如果您为此感到不安的话,那五万金佛罗林就足够了。”
拉斐尔接着说。
他又不是傻子,白来的钱为什么要拒绝,但与此相同的一个道理是,世界上有试吃的馅饼,却绝不会有免费的盛大晚宴。
五万金佛罗林不多也不少,正好可以帮助教皇宫度过目前的困难,也能解决掉因为波提亚而来的这些窥探视线,如果再多,那就不行了。
他是波提亚家族扶持的教皇,心怀鬼胎的人想要通过试探他来试探波提亚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如果把教皇宫与波提亚捆在一起——就像上一世一样,他就完全成了尤里乌斯的傀儡。
甚至会变成波提亚的靶子。
连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拉斐尔的手指摩挲着膝盖上被水袋滚热的银鼠皮毯子,柔软的触感让他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他的拒绝显然出乎尤里乌斯的预料,对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稍稍弯下了腰,想要近距离地看清拉斐尔的神情。
“你说什么?”尤里乌斯的声音轻到拉斐尔快要听不清。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尤里乌斯看着年轻的教皇,对方金色的长发上仿佛拢了一层薄薄的光芒,清透又朦胧的光泽把拉斐尔环抱,让他有了和传说中那位与他同名的大天使一样的圣洁。
“我很清楚。”拉斐尔对他的审视不闪不避。
在尚未稳定的时候拒绝波提亚的示好和帮助,等于要独自面对所有恶意和试探——那些波提亚家族的敌人会像闻到了肉味的鬣狗一样,纷纷围上来。
他将不再拥有尤里乌斯无微不至的庇佑,也不会再有上一世那样闲适安逸的生活。
但是如果终点是那样惨烈的死亡,美好的过程又有什么值得人留恋的呢。
拉斐尔眼神里的坚决令尤里乌斯抿紧了嘴唇,波提亚的大家长只觉得好像从拉斐尔继任那天开始,他就再也看不明白这个学生了——明明他只是那样短暂地离开了他一天!拉斐尔眼里的依赖、信任统统化成了浓重的看不透的防备,这种不知名的变化令尤里乌斯陷入了深深的烦躁,他找不到这种变化发生的源头,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一切回归正轨。
尤里乌斯过往的生活一帆风顺,他的才智和出身足够让他获得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而面对拉斐尔,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往惯用的一切手段都排不上用场了。
他不能对一个尊贵的教皇动用强权,也无法用钱买来自己想要的答案,更不能对自己的学生恶语相向。
这样的进退维谷在他的人生中绝无仅有。
尤里乌斯霍然站直了身体,薄唇抿成一条线,镜片后深紫的眼中一片暗沉,他转动着手杖,乌木镶银的杖端深深按压在地毯中,无言的对峙中,波提亚的大家长一言不发,把那张羊皮纸扔回桌上,转头走了。
拉斐尔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传令执事进来,将桌上那枚无人问津的徽章戒指放进一个盒子中,交给执事:“当面交给尤里乌斯,让他亲自签收。”
执事恭敬地弯腰,接过盒子退下。
独自坐在桌后的拉斐尔一动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很久,慢慢低下头,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地开始处理其他的文书,就好像刚才和自己的导师说出等同于切割关系的决裂话语的人不是他一样。
签下一个名字,拉斐尔看向下一份文书,愣了一下。
那是教皇卫队的成员名单和队长的任命书。
教皇卫队只属于教皇本人,就是为了护卫教皇而存在的,他们只是忠诚于“教皇”,而不是身为教皇的那个人,每一任教皇卫队的队长都要由教皇亲自签下任命书,再向教皇宣誓效忠,哪怕这只是一个面子上的流程。
教皇卫队队长的姓名用端正锋利的瘦长字母拼写在文书上,波恩·提莱特,上一世他也一直担任着拉斐尔教皇卫队的队长一职,算得上尽忠职守,在他守卫教皇的期间,教皇宫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纰漏。
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如果拉斐尔没有那样静默地死去的话。
教皇被谋杀,门外没有任何一个卫队成员值守,不管是他真的不知道,还是与他有关,波恩·提莱特都不再值得信任了。
拉斐尔没有任何犹豫,划掉了波恩·提莱特的名字。
但要任命谁呢……
拉斐尔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一时间想不到一个足够托付性命的人选。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扔下笔,也不是什么急于一时的事情,与其仓促地选择一个队长,不如索性在各个教堂之中挑拣一批新的成员加入教皇护卫队,至少能保证有部分人会忠于他。
第二天,来自波提亚银行的财务官就带着一叠厚厚的单据上门了,总数五万的金佛罗林被车辆运送着进入了教皇宫的内库,拉斐尔手头拮据的情况得到了暂时的缓解,但也只是暂时的,教皇的支出有这么多,钱总是留不住太久。
教皇宫中重新填满了奢华富丽的装饰品,侍从和修士们无声地来往穿梭,与俗世君主的宫廷不同,这里很少看到衣着鲜亮华美的女性,以黑色修士长袍为主的人们握着带有荆棘纹路的短木牌来来去去,偶尔会有身着紫衣的主教和红衣的枢机,至于白金二色……那意味着这座宫殿的主人难得出来了。
当然,这里也会有修女进出,她们遵照教规,穿着肃穆的黑衣,戴着连接白色长头巾的三角帽,作为“纯洁女性的典范”在圣父的居所行走。
所以当这样一片统一的黑白中,出现了一抹亮眼活泼的宝蓝时,再清心寡欲的修士都忍不住将目光看向了那里。
桑夏公主在修女的带领下参观着教皇宫画廊上的作品,这些恢弘壮丽的油画是教廷不世出的珍宝,哪怕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桑夏,都忍不住为之驻足。
“圣父正在图书室等待您。”另一名执事走过来,低声对桑夏说。
桑夏公主转身,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那副《拉斐尔于洪水之前》上挪开,矜持地点了点头,便在修女的带领下绕了个弯,穿过花园、阳光房、圣物室、喷泉,来到了一间独立的二层楼前。
虽然名为“图书室”,但它并不仅仅是一间房,教廷的典籍收藏量堪称庞大,最远可以追溯到文字刚刚发明时镌刻字母的石碑,教皇宫则收纳着教廷藏书中的精华,以供教皇闲暇时候翻阅。
这间“图书室”有两层楼高,书架并非贴墙放置的中规中矩的方形,而是在楼栋正中央做成了独特的螺旋形,架子上密密麻麻的书籍一圈圈盘旋着拔地而起,从地面一直顶到了穹顶,楼梯跟着书架一起上升,可以让人不费力地伸手拿到任何一本书。
至于四周的墙壁,则以大规模的玻璃为主,保证了在任何时候都能有最好的采光,室外紧靠着喷泉,潺潺水流温柔地响着,足以令人想象到在这里阅读是一件多么愉悦的事情。
里面有几名修女正调整着大理石花缸内的花束,新鲜采摘下来的丁香、薰衣草、苦艾枝叶上还挂着露珠,一名修士手里捧着驱虫用的香炉四处走动,图书室里注重防虫防潮,大部分的香料都不能在这里使用,部分硝制过的羊皮技术不精,会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她们只能用这种办法遮掩。
见到客人进门,修士和修女们迅速结束了手里的工作,向桑夏行礼,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图书室,跟随桑夏而来的那名修女不知道从哪里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手套、放大镜、翻页尺和召唤侍从用的铜铃,她将这个托盘放在不远处的木台上,也行礼离开了。
图书室里就只剩下了袅袅的香气,喷泉流水声从外面传来,桑夏公主好奇地绕着那个堪称宏伟的巨型书架走了小半圈,直到年轻男性的声音遥遥响起:“日安,殿下,这里的书您可以随意翻阅。”
桑夏循着声音看去,发现年轻的教皇正坐在靠近穹顶的那层楼梯上,手肘依靠着花窗,双脚悬空,下方就是高达七八米的虚空,一旦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年轻的教皇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安全,他身上没有穿着加冕那天桑夏看到的华丽服饰,边缘镶金的素白长袍逶迤在楼梯上,衣角像是垂坠的羽翼,在他脚边被风吹得飘荡,长长金发披在身后,花窗外的阳光透进来,把他的侧脸拢在浮着香气的光晕中,他美得不那么真实,就像是从油画里森林中走出来的精灵。
桑夏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短暂的失序。
伟大的亚述女王亚曼拉陛下啊……她好像真的坠入爱河了,让亚述骑兵现在进攻教皇国把教皇抢了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