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2

    阑干仍是玉阑干

    后头便是文鹤的勾当了。

    金陵帝王州，江东十六楼。高基重檐，青砖碧瓦；歌台暖响，舞殿冷袖。豪宴设在秦淮内河左岸澹烟楼上，秦淮花谱一十七位，豪掷千金求见一人尚不可得，今夜来了九人。

    为显诚意，二爷成瑾携了名下盐行大管事王九思也到了。数年雨顺风调，却是官私仓廪捉襟见肘，稻米行市高至一两二钱银子（12）一石。国库平籴价只在七钱（07），余下一石粮食便是五钱（05）银子的短缺。

    一百五十万石稻米……足七十五万两纹银——便在今日这顿酒了。事由宋氏牵头，自然逃不过，成瑾没得还价，认下一十又一万两，全家的产业，两年就此白忙。

    “幸而是丰年，若在荒年，百万两也打不住。”宋家兄弟到得早些，四下无人，文鹤向成瑾叹道。

    成瑾行市间行得久了，听了这话冷笑，“丰年？何来丰年？不过是饿死人的年，同饿不死人的年。”

    文鹤听得瞥一眼兄长，“二哥未饮便醉了。”

    成瑾仰身靠上椅背，“罢了，不说了。亏你有本事，竟请来九位，今日我算开眼了。”

    不多时两淮盐课各位总商陆续到齐，当下开宴。珍馐美馔、玉液琼浆，妖姬把盏、仙娥弹唱。酒宴至半，秦淮绣阁数位名/娼姗姗其来，凡一人入席，堂上便是一阵瞠目结舌，几位豪商筋麻骨软，酒红着眼圈再说不出一个字。成瑾瞧得难堪，扭头望一眼文鹤，文鹤应酬不停，笑僵一张脸。

    玣赛赛破例携了箫管来，酒至七分当席吹得一曲梅花三弄，将一位总商生生奏哭；李三娘一首南曲献罢，另一位总商木了半边身子，盯着人再不转睛，旁人猛拍一把后背才将人拍醒。

    座中另有一位小字月娇的，生得伶俐，家中妈妈视为珍宝，管得极严。四品以下或无爵禄者，凭多少银子再不得一面。席间有位总商，为求月娇一见已在南都足耗了三月，席上一径红着眼睛不时便要落泪。

    席上渐渐有了酒，各个面红耳热，文鹤将英王意思说了，成瑾先下军令状，自认十一万两。席上盐商皆有醉意，声音渐高，有的拍着桌子痛陈忠心，“唯殿下与三爷马首是瞻”，有的大哭年关难过，从元月至九月，一月月数着哭过来，道不尽的悲凉、歌不完的慷慨。

    文鹤含笑倾听，不时点头叹息。那个迷上月娇的忽将酒盏一抛，泪涟涟道：“今日不为殿下，也不为二爷、三爷，就凭月娇姑娘这一面，莫说五万银子，刀山火海我也认!”说着埋首肘间放声大哭。月娇年幼，听得竟同情起来，往他身旁坐了细声劝他莫哭，他却哭得更凶了。

    借着场上醉意，认捐之事一气议定，多的十万，少的四万，十数人将将把这六十四万摊平，换了几张明岁的盐窝子。安远将军夫人云氏的母家亦在其中，云老爷认了八万之数。正事议罢，文鹤不好即刻说散，那些人酒多了，各个酱红着脸，不大擅饮的踉跄而出，面墙作呕，月娇的“相好”哭个不住，另几人酒迷了肠子，全不顾成瑾、文鹤在场，僵着舌头高谈阔论，将自己早年故事添油加醋说与身侧佳人。

    夜色渐浓，桌上渐渐趴下几位，余者仍在阔论，另几人扯着花魁厮缠不清，迷上玣赛赛那位借醉将面孔埋上赛赛膝头，扯着赛赛一手，嘴里咕哝不知说些什么。赛赛胡乱应着，一双剪水瞳子瞬也不瞬定在文鹤身上。文鹤渐渐不堪，起身推了窗子。

    远处楼外，黑油油的秦淮河水摇漾而去。似松墨浓，如青丝腻。

    成瑾早不知何时离了席，回家去了。

    文鹤守在桌上陪着堂上男男女女，不劝，不拉，也不避，一人将余下的笼纱酿一杯杯折在自己鸡缸杯里，一口一杯灌下去。赛赛膝头那位终于也昏过去，她轻巧将人一推，那人抱着椅子睡酣梦沉。赛赛唤了丫头、妈妈子来收拾箫笛琵琶，自己披了斗篷，摇摇往文鹤那头踅几步，款款福一福。

    “三老爷吩咐，奴算交了差，今日便去了。”

    文鹤忙走近些，“天黑路滑，底下轿子备好了，我让小厮提了灯笼送你回去。”

    赛赛僵着喉咙，“不必了，本在娼门，怕的甚么夜黑？”

    文鹤听出她怨气，愧不能言，停片刻才道：“不单为你，都要送的。”说着转身向在座名/妓深深作揖：

    “为赈灾事，不得不借佳人之力，鹤惭愧，无地自容。几位侠女高义，吾代家主、代殿下，谢各位大恩！”说着举手在眉深揖与腹平齐，久久不起。

    秦淮绣阁，闻名天下。阁中女子各个色艺双全，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平日所交者只风流才子、江左名士，外者显贵数人而已。今日满座商贾，若非文鹤作东，再不能有。方才席间种种，文鹤深感惭愧，“无地自容”并非谦辞。

    几位小姐见文鹤致谢，纷纷起身福了便要告辞离去。文鹤忙唤自家小厮，一位位打着灯笼命人好生送回。寇涘的母亲寇氏在家等得心慌，携了方十岁的小寇湄乘了小轿等在澹烟楼下，文鹤亲自上前告罪，将涘娘扶上软轿，寇湄撩帘瞧文鹤一眼，再将轿帘一甩，高声命人起轿去了。

    赛赛定不肯乘文鹤的轿子，文鹤不敢相强，一面命管家传唤盐商家人，妥善安置席上豪商，一面另开雅间，自己陪赛赛下棋，直至她家小轿来接。

    赛赛也不同文鹤告辞，自顾扶了丫鬟上轿，却拿玉手撑住轿帘，瞅着文鹤不言语。文鹤自从小厮手中接了烛笼，举高了往前头照照，又回首向赛赛一笑。赛赛微弯一弯远山眉，又强忍下了，撒手抛了轿帘。

    文鹤慢悠悠在前面走，赛赛的轿子晃悠悠在后头跟，河风湿凉混着胭脂香，将赛赛轿帘拂起又抛下。静悄悄一行人，没有一个字。

    不多时到在绣阁楼下，赛赛扶着丫鬟手下轿，转身对了文鹤。佳人一句话没有，立了半晌，一会眼睛却晶莹以来。丫鬟一旁低声探问：“外头有风，三老爷有了酒，当心头疼。进来喝口茶醒醒酒可好？”

    文鹤微笑，伸手将烛笼递与丫鬟。“小姐今日劳累了，夜里风凉，早些回去歇着罢。”

    赛赛听了这话登时泪水盈盈，夺过烛笼嗔道：“没规矩！谁用你嚼舌头！他自走他的，咱们过咱们的，风凉不凉，凭我去罢了！”说着赌气转了身，却拿长指甲抠着灯笼挑子没挪地方。

    文鹤脸上堆了笑，“那可使不得，玣娘子名满金陵，若为鹤这顿酒病了，我便是金陵的大罪人。”

    赛赛并不转身，低头对烛笼道：“鲜艳明媚能几时？暮去朝来颜色故……”说着两眼垂下泪来。

    文鹤一阵怜惜心软，却勉强笑道：“小姐过谦，‘中山有女娇无双，清眸皓齿垂明珰。’谁人不说吴大才子此诗贴切？”

    赛赛竖了远山眉回眸将文鹤狠狠一剜，提了裙子恨道：“走了！死生自凭我们罢了。”说着推门入了楼阁，绣阁门扉“乓”地一声重重闭上。

    文鹤没了烛笼，四下黑黢黢的，只对面绣阁窗牖透出烛火昏黄，文鹤抬头瞧一阵，低头自嘲一笑。不多时，楼阁上传来隐隐弦歌，《长门怨》，是赛赛最擅的瑶琴。文鹤无声叹息，举手拍上胭脂河畔玉阑干。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