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3

    一愿郎君千千岁

    圣人笑容浅淡，将话头揭过。怀瑜入席，纯仁无品不敢落座，只在一旁陪侍。圣人又道：“英王千挑万选，想也十分费了功夫。既是来了，下一折是什么，教他们扮起来罢。”

    英王启奏：“回禀父皇，今日是母后千秋，儿臣不敢擅专，特备下折本，请母后赐谕，儿臣等无不奉命。”一旁纯仁袖中抽出戏单，躬身奉与内侍。内侍转呈皇后，皇后打开只瞧一眼，转手递在圣人跟前。圣人将戏单推推，“梓童的好日子，我老头子来蹭热闹的，问我做甚。”

    皇后一笑，再将戏单仔细端详，帝王从旁闲觑，指着一出道：“梓童只不点这个，便是给老头子留体面了。”皇后一瞧，正是《跪池》，撑不住“噗嗤”一笑。再瞧一阵，皇后终于向内侍招招手，指了一出，内侍奉旨下去了。

    一时伶人得着旨意，退出殿外重新妆扮。殿上觥筹来往，圣人微笑又问怀瑜：“听说文定公家班有些年头，想来御史也是从小听到大了。”

    怀瑜恭敬回禀：“启禀圣上，微臣自幼同住家中，多有闻赏。”

    “倒不知‘一片闲情’与‘浩然之气’，要如何一同养就？”帝王笑得亲切。

    “启禀圣上，仓实而知礼，礼化而有艺。太/祖有训，百乐者，教化之利器也。乡野之间、市井之中，读圣贤者少，观昆弋者多，是以寓教于戏，本我朝宣化之重，吾等不敢不从。”

    “说得有理。”帝王一笑，“只不知那芍药栏、湖石边是什么教化？”

    怀瑜见帝王如此，只得恭敬再禀：“欧阳文忠开古文之先，尚有《蝶恋花》之句；晏同叔太平宰相，家中‘一曲新词酒一杯’；东坡居士文章太守，一支‘夜来幽梦忽还乡’动人肝肠；我朝汤临川拜礼部主事，多有清望。”

    皇后瞧两人对起来，甚是无语，面带埋怨瞅帝王一眼。底下怀瑜还道：

    “臣窃闻汤临川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杜丽娘、柳梦梅原有姻缘之分，前系幽欢，后成明配。且此事原在梦中，何谈逾礼？圣上、娘娘伉俪鹣鲽，此中情必在陛下度内也。”

    “在朕度内，更在御史度内。”皇后听得直扯帝王衣袖，帝王不理，抽一把衣袖还道：“御史当日初初中榜便丁忧还乡，同夫人花前相守，返京之期一延再延，不让张敞画眉。”

    怀瑜闻言黯然垂首，继而离席跪叩在地。

    “当日臣榜下丁忧，一为父母之恩不可忘，二为新婚妻子难抛舍，臣实惭愧。我朝自来仁孝为先，首辅丁忧尚从三年之礼，朝中人才济济，是以臣窃思圣朝堪用之才多，而父亲灵前奉香之人少。臣之幼妻，上无翁姑凭侍，下无儿女扶持，茕茕孑立，臣实不忍。此系臣之私心，今日尽表于陛下驾前，臣心有愧，无地自容！”说着长作一拜，五体在地。

    皇后听得目中含泪，不待帝王开口，一手在案下紧扯住帝王衣袖，温声向阶下道：“御史快起来，不必如此。本是人之常情，皇上同你说笑呢，快别这样！”说着扭头向了丈夫：“皇上要算账，明儿奉天殿上算，在我这儿翻的什么烂谷子陈芝麻！”

    帝王瞧一阵底下，却忽地笑出来，“起来起来，御史坐。梓童听见了？这便是竹林才子，我手上酒还没凉，他一篇陈情表都出来了。何用七步？”说着呵呵轻笑，举杯劝饮。

    纯仁一旁听得清楚，面上不露，心底冰凉。

    殿上正是安静，笛声忽起，幽幽转转，一个绝色闺门女旦缓步上台，媚眼如丝，目中含笑，神情散散然仿佛春睡未足，开口便是春情婉转：“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帝王亦生意外，皇后所点竟是《惊梦》。

    “春香”在旁服侍，“丽娘”将春怀幽闷唱得牵肠割肚：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彩玉边歌边舞，空荡荡的戏台上将一座画廊金粉半零星的大花园唱在人目前，正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春情难遣，怎能不怀人幽怨。

    彩玉本赋绝色，扮相自不必说，莺喉呖呖，水磨腔只磨得人心中暗痒，便是这一点春情，原发自她真心，着实动人。台下已看得痴然，纷纷停杯投箸。

    “丽娘”游园后春困小睡，台后奏起万年欢，月老手持“日”、“月”双镜，明官儿扮作柳梦梅，手持柳枝垂首上前，被月老引在“丽娘”身侧。

    两人入梦，“梦梅”蓦然举首，一眼痴在“丽娘”身上，相对俨然。他一双桃花目莹然有光，痴望一阵，施然微笑，一对笑靥爬上腮边：“姐姐，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明官儿边说，眼波随彩玉身段一转，一对玉琉璃清波潋滟，正是一双璧人月下俨然，此情只合天上有，几曾落下御阶前。几个大些的帝姬、郡主微红了脸儿，暗自捧了酒盏遮掩。

    台上唱得动情，顾不得戏词羞人，“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情到好处，“梦梅”贴了“丽娘”腮畔：“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

    几个略通人事的帝姬堪堪羞煞，脸儿通红。明官儿美了春梦，将醒处步步流连，提了脚再又落下，含笑摇头叹了又叹，恋恋不舍。

    一折唱毕，诸人不能回神，殿上安安静静。圣人侧首轻握皇后柔胰微笑，皇后将笑缓缓爬上眼底。

    她同圣人头一回见，亦不是封后大典，而是御园。她的未婚夫生着一双好看的眉眼，准王妃心头乱撞，她没想过天家人会是这样的俊俏少年。几十年倏忽转眼，同他花前月下，与他风雨同舟，怨他封妃纳妾，劝他雨露均沾，同他诞下皇儿，再同他白发送尽黑发。如今风里雨前，一对风烛残年，硬撑着万里江山，空对着东宫虚悬。她怎能不解得宋御史那番话，又怎能不疼惜这心头眼前人？

    “请陛下尽饮此杯，”曲过半晌，皇后含泪把盏，笑对良人。“嫁与陛下，奴此生美过牡丹一梦，只愿陛下万万岁。儿孙辈皆有出息，堪为陛下分忧。求陛下稍宽心怀，奴还要同陛下再守好些年……陛下……”话到此皇后酸了鼻底只好咽住，帝王笑弯着眉眼，高提着唇角，眼底却是苍凉。

    “好。听皇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