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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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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两日便是中秋,俞氏之丧刚逾二七,道士、和尚日日打醮发忏不止。三奶奶陈氏为着走月亮的事愁了数天拿不定主意。若能传个话问夫君一句是最好,可日子紧,一个口信来回便是六七日,赶不及了。

    夫君问不得,一家子女人也没个能商量的。文鹤屋里人多,正经妻妾便有五个,加上各屋通房、收用了的丫头,乌泱泱一院子妖姬美妾,成日介莺谗燕妒,跟她们说个什么事儿到了都能绕回哪屋里的谁谁又怎么怎么着了,缠得陈氏脑壳子疼。

    那几个不中用,主意还得自己拿。陈氏思来想去这一趟推不得。夫君几十年同大爷掐尖要强,便是这回顺着大爷又能怎的?他一人窝在南都天不收地不管,自己陷在这牢坑里,得罪了主母日子还怎么过?

    人说“宁受翁责,勿失姑欢。”做人家媳妇的,便是一时得罪了家主,但凡事不大,总还不要紧,主母却是一点开罪不起的。多少辈子女人留下的教训了。

    陈氏自己拿定主意又去问四奶奶沈氏。

    四房是宋宅少有的清净地界,家里那些此消彼长是从不掺和的,沈氏照例不愿出头,便要推辞。四爷文泽书房里听见反劝妻子:“去罢,带上蕴儿一道去。长嫂心里说不出的苦,二房、六房是不敢去的,你也不去,长嫂孤家寡人岂不难受?”

    沈氏微一偏头:“三姐姐一屋子人都要去的,哪里孤寡了!”

    文泽没说话,笑着摇摇头。

    沈氏仍有顾虑:“家里大丧,到处雪洞洞的,这时候一家子女人穿红着绿的出去走月亮,成什么样子?家主能不怪么!”

    “正是为此,你才要去。”文泽一笑,“大哥是不肯为此动气的,只是丧中行此毕竟荒唐,若只有大房同几个不要紧的人去,多少显得主母不知分寸;我与三哥却同大哥隔了一层,三、四房的事大哥不好细管。如今你同三房都去,人愈多,‘法不责众’便好办了。”

    哪里是“法不责众”,分明是“法不上文泽”,老太爷在时文泽便是家里的“凤凰”,宋家谁人不晓。见夫君一篇冷语策对将自己的面子也卖出去,为的却是护长嫂免遭家主责备,沈氏暗自钦佩,笑道:“好好好,听玠郎的,我去!”说着给文泽不端不正作个揖。文泽登时微红了脸,咳嗽两声抱怨道:“夫人也拿这话取笑在下。”沈氏笑着给他捶两下,揭过话头不提。

    那头孙氏同顾氏也在商量,着实犯难。从没见家里停着灵却要出门赏月的。论规矩,家中人连门都不能出,更不必说什么走月亮。只是话出自主母,偏不去,岂不显得拿大?

    孙氏心实,向顾氏愁道:“你还罢了,家里这阵子都是你管着,你也着实不得空。我不过应个名,分明堂客应酬不用我,我推忙不去岂不是瞪着眼睛说瞎话?”

    顾氏低头思忖一阵,沉着面孔道:“姐姐面前奴不敢编谎。说到底,大姐姐这事行得不妥当。家中白事,人皆持礼尽哀,便是同辈不必着孝,亦应顾念妯娌之情,如何能够出门游乐?便是大哥哥不介意,给各家夫人、太太看着像什么?”

    孙氏睁大眼睛瞅顾氏一阵,“你是真不知道?”

    顾氏立刻别过头红了脸,“我知道些什么,不该我知道的我一概不知。”

    孙氏无语,半晌叹口气。顾氏坐直了些又道:“姐姐也不必忧心,姐姐不好去,萱儿是不妨的。我听说四姐姐要带蕴儿一道去,两个丫头也有个伴,大姐姐那边想也不会太埋怨姐姐了。”

    孙氏惊喜,这主意倒有理,自己不去教女儿去,也不算驳了主母面子,大礼上也还过得去。正想着,旁边顾氏叹一口气:

    “可惜我只是寒儿,他一个男孩儿,不好教他去的。”

    孙氏心道:七八岁的孩子哪来这些个忌讳?却知顾氏同旁人多少有些不同,咽下不提了。

    到十五正日,宋府白日照旧白涔涔凄惨惨,只闻道士、和尚的锣鼓、木鱼,待到入夜,家里东角门却悄悄开了,先是几个还总角的丫鬟小厮提着绛纱灯,再是一队女眷簪金戴银、着绣衣锦地潜出来,周氏长子宋参商在旁陪着慢慢向南跨桥渡水地往玄妙观去了。

    一队女眷除去三、四房两位奶奶、几位小姐、二房小姐萱儿、参商的少奶奶肖氏,还有三房的一众妖姬美妾。那群姬妾一个个脸匀得白腻,额上贴着花钿、飞金,唇上胭脂擦得香甜,头上虚拢拢梳着神仙似的鬟儿,身上一色白绫披风、各色比甲,下头是遍地金马面,一路有说有笑,你推我一下,我掐你一把,一会往东看看月亮,一会往西看看花灯,好不热闹。

    宋参商捏着一把汗教众小厮将女眷紧紧围在里头,几位小姐被嬷嬷抱着一步不许下来走动,生怕有什么差池。饶是这般,一群人已是惹眼,所到处行人纷纷让路、莫敢仰视,待诸人走后立即围聚成团议论猜测。

    四奶奶沈氏边走,抿着嘴儿笑:“真是现了眼了。”

    三奶奶陈氏没好气儿:“可不是,你看那群贼小肉儿,什么张致!我不好说出来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花船上下来的。”

    沈氏拿袖子掩着嘴:“这话姐姐好说我们不好说。可不就是?咱们三爷一向的风雅,眼力是从来不错的,哪一个不是观音似的?”

    陈氏白沈氏一眼,“送给你家四爷要不要?银子都不收你的,白给!”

    沈氏不接话,只抿着嘴儿笑。

    又跨一座桥,陈氏叹口气,“你说说这算什么,拉我们走月亮,人家自己一乘小轿倒先去了,还说什么‘收拾好房子等着你们’,用着奶奶她收拾?”

    沈氏听完想了一回,“噗嗤”一声笑出来:“咱们草莽寒门的穷丫头活该抛头露面,人家祖上两位先人太庙里供着,那祖坟头子上时刻咕嘟嘟冒着青烟比庙里大香炉子还厉害,咱们哪一样能和人家比!”

    陈氏笑得弯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沈氏,“小油嘴儿,一会儿我一字不落告诉她,看你怎么着!”

    沈氏一撇嘴,“当面我也是这话,两条腿都走断了还不许人抱怨两句?”

    两人一面笑,足走了不下七八座桥,已是玄妙观门首。街上各色纱灯、宫灯、走马灯不一而足,将整条观前街照得亮如白昼。街上许多女子相携游赏,有的衣着富丽些,也有的寒素些,有金的簪金、没金的簪花,皆是打扮得用心,这一群猜灯谜,那一群观花灯,言笑晏晏仿若仙宫娇娃。

    宋家一行人穿过玄妙观门首,到了宫巷岔口一径转过去,绕在街口一家五间宽的二层铺面背后,打小门上了楼。宋家产业不少,这家临街楼院是太爷在时买下的。前面五间二层,后头还带两层院子,平日做些买卖,如今已吩咐将伙计管事一概放了假,收拾干净备下酒肴供奶奶们走月亮时歇脚。

    参商不好上去,将人送到便留下小厮在门首吃点心、听着楼上动静,自己则转入后院一间小东厢里候着。

    一行人咯咯咚咚地踅上楼,周氏早是候在楼梯口,含笑拉了两个妯娌进屋歇息,口里边问:“过了多少座桥?可有十来座?听人说从咱家到这儿,绕着些儿走不下二十座呢。”说着又回头吩咐小丫头拿了红泥壶来重新煎茶吃。

    陈氏笑道:“姐姐打听得仔细,我们只顾走,竟没细数。”说着回头望沈氏一笑。

    沈氏也抿着嘴,“姐姐没瞧见,也不知是谁,在咱家巷子口搭了好大一座鳌山,五彩斑斓的,竟有半个虎丘塔那么高,整个巷子都给映得红通通的好不气派,姐姐不看可惜了。”

    周氏将信将疑,睁大了眼还问:“整条巷子就咱一家,谁要搭在那儿?那样窄的地方,万一烧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参儿可差人去问了?”边说,见沈氏憋着笑也不说话眼直往地上瞟,皱眉笑出一声嗔道:“又哄我呢!”说着在沈氏手上捏一把。

    沈氏还撑着不认,正色道:“哪里是扯谎,偌大一座鳌山把巷子都塞严实了,我们绕不开,竟是从上头翻过去的,上上下下的可费了劲了,不信你问她们!”说着向后指指三房那几个姬妾,“你看给她们累得,腰酸气喘的。”

    正说着,沈氏的女儿蕴儿袖着一角月饼跑来贴在娘亲怀里,快活道:“娘,蕴儿不累,没有喘呢。娘吃月饼!”说着将饼递给沈氏。沈氏一把将女儿捞起抱在怀中,拿指甲轻点她眉心道:“有你什么事,你坐轿子你累个什么!”

    周氏登时微红了脸,蕴儿不明就里,还问:“蕴儿没有轿子坐呀?”

    沈氏将月饼掰下一小块塞在蕴儿嘴里,“奶娘不是你的轿子?给奶娘抱了一路,一步也不肯自己走。”

    蕴儿听了紧贴着沈氏鼓嘟着嘴,“奶娘不放人家下来嘛……”

    周氏脸红一阵,催着丫头给沈氏、陈氏倒上茶,笑道:“是我的不是了。约了妹妹在先,自个倒滑了。昨儿还想着同妹妹们一道来呢,谁知今儿一早起头又疼起来,实在走不动,就躲了个懒。妹妹走累了罢?后头咱们一乘轿子回去。或是我叫参儿回去领轿班来,咱们都轿子回去。”

    沈氏“噗嗤”一笑,“我同姐姐说笑呢,走两步怕怎的?天生我和夫君两个圈在家里,一年到头没个遛腿的时候,正愁没由头散荡呢。姐姐没看见,路上好些人家的奶奶小姐,各个打扮得仙女儿似的,咱几个只是到观前,有那不怕走的还要到山塘去呢!”

    大少奶奶肖氏正拉着二房小姐萱儿理裙子,听了诧异道:“那不得走一夜?”

    “可不是,本来叫个‘走月亮’,月亮不落便不回家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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