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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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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大丧”,大奶奶推病不肯料理,早有人传话给纯仁。纯仁心寒,却也惭愧。到底这些年他三心二意,今日之事如何能怪周氏?那边三奶奶给周氏献着殷勤,这边文鹤几年来常驻南都极力讨着英王的好。三房声势日高,再若趁这次治丧将整个中馈接了去,宋家的天便要翻了……

    成瑾的主意未尝不是一着,只是顾氏毕竟……纯仁踌躇。自己这堂弟文鹤自幼争强好胜,因着当不成宗子,打小憋着一口气,读书时便破足苦工力求压自己一头。后来眼看宋门举业无望,他便转而经营宦中人脉,将宝押在英王身上。有时看文鹤为这份要强日日操心受累不肯消停,纯仁恨不能撂挑子将家主之位让与他。

    远如御座、近类家庙,世上交椅怕大多如此。坐不上的恨、坐上的愁;恨椅子不是自己的,愁坐在上头如上刑。

    牢骚归牢骚,便不愿坐,纯仁这把交椅不能让。他是宗子,宋家三代正统在他身上,长幼有序、天理伦常,大节不能错,郑伯、共叔段的旧事不能演。这几日纯仁留神在文鹤身上,倒不见什么动静。中秋将近,文鹤一心扑在王府中秋宴上,训导家班、安排戏文,只字不提中馈之事。

    倒或许是陈氏自己的意思……纯仁揣度。争强的凤配好胜的凰。再十天便是中秋,纯仁白日无事踱过王府安置家班的小院,里头练得正刻苦,咿咿呀呀、哇哇啦啦。纯仁转过一带朱墙,墙内一株雪白紫薇花开正盛,一弯流水打小院流出,带出许多细碎落英,白薇绿水映着一抹朱墙。

    纯仁且不离去,立在墙外望一阵白薇想起心思。陈氏托不得,自己两个嫡亲弟兄,五房的丹歌已是没了,七爷明良早早丢下家业和道士搅在一起,亲都不曾定。除去自己妻子周氏,老长房如今更余何人?说不得只好自己向妻子请罪,用心恳求……

    一面想,远处树林里有人拍着手,听一个小生声音一字一句慢慢地唱:

    “寻遍……立东风渐午天,

    那一去人难见。

    看纸破窗棂,纱裂帘幔……”

    纯仁先听不清,只觉声韵凄婉缠绵,再细听来,果然是《倾杯序》。纯仁正想到丹歌,那唱词一把刀似的捅在肋上,顷刻间竟连气都噎住了,只觉若是容这口气喘出来,必是一声嚎啕。香君尚存再会日,丹歌岂有重见时?

    人已去了,丧仪如何风光,内里体面与否,又有何异?他的死不服命的丹歌、一心一意的丹歌,眼看姻缘不成宁可做自己弟妇也要同居一片屋檐下的丹歌,被人半生戳着脊梁唾骂却不肯低一低头的丹歌。

    没有了。

    远处人还在唱,是柳官儿在给明官儿拍曲。

    “裹残罗帕,戴过花钿,旧笙箫无一件。

    红鸳衾尽卷,翠菱花放扁,

    锁寒烟。

    好花枝不照丽人眠。”

    流水挟裹落花淙淙淌过,柳官儿原是教唱,两人你一遍、我一遍,一曲《倾杯序》唱个没完没了,纯仁憋着一声嚎啕大气都不能喘,待他回过神,人已是坐在湖山石上,颊上尽是泪了。

    一会声音渐近,树林里影影绰绰似是两人就要靠过来,纯仁急忙避远了,心里暗骂:“两个短命孩子,偏这档口犄角旮旯里没完没了唱这劳什子。”一面去了。

    明官儿、柳官儿两人边作着身段,从木樨树底下出来,明官儿忽然停下,侧首瞅一阵才道:

    “哥,方才那人可是大爷爷?怎么这会子一个人坐在石头上?”

    柳官儿打后头拍明官儿一把,“三心二意的,你管是谁,好好练你的曲。”

    明官儿小声“哦”一句,两人踱回小院。

    两日后家主口信传回长洲,大奶奶卧病,中馈料理不及,着二奶奶孙氏代理一月,六奶奶顾氏从旁协助。消息传到,大奶奶病榻上一把将丫头手上杯盏连着托盘掀在地上,头疼得直犯恶心。三奶奶陈氏下半天才得着消息,脸上不能露,银牙几乎咬碎,看屋里谁都不顺眼,一个后晌打鸡骂狗,小丫头挨个遭了殃。

    孙氏还则罢了,顾氏是个什么身份?她见过些什么世面,相府的事轮着她来管?陈氏左思右想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少不得去主母房里探个口风。

    第二日一早,陈氏领着一个丫头、拎了一盒搀了蜜炼雪蛤的玫瑰馅饼去看周氏。周氏原不过是气,并无什么病,谁知几日躺在床上,南都那边一会一趟,先是纯仁半夜赶回来见那人,又是外书房睡了两夜奔命似的赶回南都给人买木头、捐敕命,这回可好,竟将中馈托与顾氏了,她这主母还主个什么!周氏听一回气一回,竟真气出病来,每日头痛欲裂、心烦意乱。

    陈氏进来,周氏靠在床上正掐着额角,听见小丫头传话忙理理头发、脸上挂上笑,欠身起来招呼陈氏落座。陈氏赶着含笑走进来,给周氏福了才侧身坐下。她打量周氏一回,立即蹙起蛾眉,

    “姐姐这几日好些了?怎的躺恁久不见起色,我看着倒又瘦了些!姐姐平日太操心,可得好好养养!”说着转身接过食盒,“这是妹妹和屋里人一起做的,玫瑰雪蛤,最是滋阴补气的,拿给姐姐尝尝。”

    周氏谢了,笑道:“正是这话,成日鸡飞狗跳闹不清爽,我也捞不着空,这回倒要歇歇。”说着稍顿一顿,“主君差了二奶奶帮我一个月,你可听说了?”

    周氏先发制人,倒不用陈氏绕话头了。

    “模糊听着几句,不大确切。”

    “孙妹妹素日老成稳重,主君择了她,我也还放心。”周氏笑容挂得坚定。“妹妹聪明爽利,这几日还要烦妹妹帮着孙妹妹些,有什么孙妹妹顾不过来的,妹妹上心帮衬帮衬。”

    陈氏肚子里直骂人,这倒好,话全给她说了,好个活菩萨。她赶忙笑着答应:“这个自然,不消姐姐吩咐。”说着又垂下蛾眉一副忧心模样,“只是妹妹有个糊涂想头,咱们一家子骨肉知疼知热从没个亲疏远近,可如今赶上五妹妹去了,家里这样大的事,各府诰命人来人往,让二姐姐、六妹妹出头露面,名不正言不顺的,各家太太背后岂不议论咱家没人?”

    陈氏说完,一屋子鸦雀无声,底下伺候的丫头嬷嬷大气都不敢出,周氏低头拨弄手上银匙。

    家主择了二房、六房代管中馈囫囵将自己绕过去,陈氏不甘心,话却不能明说。周氏早知这意思只作不晓。巧便巧在二房、六房原有个痛脚,陈氏一席话倒腾出祖辈三代那点旧事,却是不见锋芒,外人听来只觉云里雾里。

    其实宋老相国当日育有三子,长子乃是纯仁、澄信等人之父,次子则是文鹤与四爷文泽之父,另有一名幼子,早年被老太爷过继给自己早夭的幼弟,名义上已算侄儿。

    二爷宋成瑾、六爷宋怀瑜皆是这位已继出的三老爷膝下,虽同在宋府养大,算起来却是远族“旁支”。细计较起来,远亲别户,陈氏这一问有理。

    周氏半晌抬头一笑,“妹妹虑得是,孙妹妹也为这个和我推了几回。”周氏撂开手上汤羹,“只是宋家并没有这样不晓事的亲旧,祖上当年事不曾瞒人,故交旧友也没有不晓得这层缘故的。到底三叔叔还是老太爷膝下养大的,老太爷若不是这个意思,二爷、六爷又怎会一起算在咱家排行里?”

    陈氏还要说话,周氏截道:“知道的不会问,碰上那不知情的问起,只说是二爷的夫人便了,还有谁追着问二爷可是老太爷嫡孙?”

    周氏说得斩钉截铁,陈氏也不好再说。一会,陈氏笑道:“到底姐姐识大体知礼数,我们姊妹全是小家子见识,哪经过什么事,活的诰命都没见过几个……”

    “活的诰命”家中唯有顾氏一人,连周氏身上也没有,“死的敕命”倒有一个,纯仁舔着脸给人捐的,现躺在柏木棺材里。陈氏一句话将周氏老虎屁股揣了两把。

    周氏也不见什么反应,只是微笑,“谁又有什么见识了,不过应个虚名,挂在明堂教后人笑话。人说‘三个臭裨将顶个诸葛亮’,见识不见识的,陈妹妹辛苦几日,孙妹妹、顾妹妹有什么不知道的陈妹妹若知道,还要陈妹妹帮着出出主意。”

    “明堂”便是太庙,周氏出自勋贵之家,祖上两位先人配享太庙,陈氏以“诰命”一事相激,周氏干脆将先人抬出来,陈氏讪讪,低了头好一阵没说话。

    周氏已是不耐烦,掐着眉心道:“我着实有些乏了,妹妹也早些回去歇着罢。难为妹妹还想着我,改日没事再来走走。”

    陈氏识趣告辞,已是作了别,又笑道:“姐姐好福气,大哥哥顾念姐姐,姐姐更要保重才好,不然大哥哥哪能不伤心?”

    周氏表情一僵,许久方才勉强笑一笑。陈氏走到门口,周氏忽将人叫住了:“过几日就是中秋,这一月妯娌们辛苦,到月夕正日,我想叫上姊妹几个大伙儿一齐往观前街走一回月亮,你心里觉着怎么着?”

    陈氏诧异,回头望周氏一回,脑袋里转过许多心思,末了笑道:“姐姐这主意极好,只是我还要和屋里那几个商量商量,过两天给姐姐个准信。”

    周氏点点头,陈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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