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5章 夫君回家了
观音奴和赵约罗陪慕紫苏回了寝殿，慕紫苏呆坐在床边许久，才开口道：“给我讲讲，我走以后的事情吧。我想听。”
观音奴哽咽半晌，一一将肖贤临终前的种种说与慕紫苏听。
“阿公给我讲了一些故事。他说，等我以后到了他这个岁数，也将这些，讲给我的孩子听。他经常问我，不知你在龙汲君那儿，点心够不够吃。”她胡乱擦了把眼泪，道：“我安慰他说，一定够吃。他点点头说，如此一来，他便放心了。”
慕紫苏静静的听着，静静的流着泪。她的手边，就是他最爱的点心匣子。最糖。
她回想起，最后一次与他在龙汲君府邸相见，他病容憔悴，也要强撑着和她多说一会儿话。倘若那时她没有失去记忆，倘若她认出他来，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眼前东方即白，她作为他的妻子。
要接他回家。
雾罩远山，纸钱漫天。
赵约罗和观音奴作为肖贤唯一的血脉，要披上素纱麻衣，上屋面向北方为死者招魂，帷幕上挂谷璧玉璜。
山门的古铜钟，整整响了九九八十一声，慕紫苏手拽粗重的麻绳，每响一声，她都要高喊一句。“夫君，回家了。”
雨过千峰泼黛浓，仙鹤展翅，行过天青色的云里。
顾修缘手持紫毫蘸着金银泥，在蓝靛笺上写文牒，他写一会，就要用袖口擦拭止不住的泪，生怕染湿了笺纸。
长生殿内的长案摆满香烛，三盘点心，一样桃酥，一碗紫苏汤，一样枣泥山药糕。旁边，还有唐韵送来的一对皮影，安安静静的靠在那里。慕紫苏怀抱着刻着‘肖贤往生莲位’的牌位，将他安置在白止和唐清绝的中间。
烟雾升腾间，潮水般的诵经声在慕紫苏的身后响起。她闭上双眼，再不敢看向那尊牌位上触目惊心的六个字。
一旁，顾修缘三炷香举过额头，闭目凝神，他将香插入香炉中后，慕紫苏听到他沉稳冷静的声音。
“紫苏，七爷和先生接连殒没，众人战意消沉，人心涣散，先生生前布下的局绝不能功败垂成，你必须尽快——”
飞升。
那两个字在守一惊慌失措的喊声中戛然而止。
“大、大师兄，掌门，不好了！天尊——来了！”
慕紫苏听闻，犹如被天雷击中般，猛然睁开双眼，桐木牌位上的字万箭般刺痛她的眼睛，随之而来的仇恨像密密麻麻的银针般，扎着她每一寸骨头。
是八部众杀死了肖贤！
九龄也是死于八部众之手！
而天尊这伥鬼，不仅害死苏瑛，闲鹤楼的姑娘们，沈七欢，还践踏了数万名天女！甚至无数人的性命——
赵约罗愤恨的咬紧牙关，“他来做什么！难道——”
御七杀冷声道：“八部众祭典期间九州内不可举办丧事，违令者，杀无赦。”
唐惊羽鼻涕眼泪乱成一团，“我不管我不管！凭、凭什么不让我们祭奠先生，”他越说越伤心，哭得抽抽搭搭的：“先生连尸骨都寻不到了，他们还想怎么样！”
他看到众人凌厉，责怪的眼神，哭着道：“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说错了吗！”
楚叙北拉过赵约罗的手道：“不管做什么，你不能再在这里了！先避一避。”
赵约罗担忧的望向站定不动，面无表情的慕紫苏，“可。”
顾修缘道：“这里有我，请娘娘快随楚大人从后门离开长生宫！”
天尊阔步迈入大殿内，众人齐齐叩首，头也不敢抬。
身后传来顾修缘淡漠的声音，“贫道不知陛下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宽恕则个。”
画笙道：“启禀天尊，九州九死一生，全靠诸神庇佑，吾等深知在祭典期间不可见白事。”她眉目沉静如水，不卑不亢，缓缓抬头道：“但先生于长生宫之恩，有如江海。即是违抗天命，长生宫所有弟子甘愿受罚！”
然而，天尊往日脸上紧绷的凌厉的线条，此时变得柔和，像是个慈悲为怀的上师。至于这些视死如归的弟子们，在他眼里像天真的孩童。
亦或是，天真的蝼蚁。
他目光望向最中央的牌位，道：“长生宫素来桀骜，无视天命，看来，也是沾染了那位先人的习性。今日本尊来此并非加罪于尔等，只是想来为这位先人上三柱清香，聊表心意。”
他看向站着不动也不行礼的慕紫苏，道：“夫人，还请——节哀顺变。”
画笙见慕紫苏充耳不闻，赶紧低声道：“紫苏！”
守一抖如筛糠的道：“陛、陛下，我们，我们掌门她不是有意的！她——”
跟在天尊身旁的紫禁宫大总管冷眼睥睨的笑道：“大胆妖女！还不速速跪下！失去了老魔的庇佑，你以为你还能像以前那般肆无忌惮么？！”
画笙使劲拽了下紫苏的手，抿着泪水心痛不已的道：“紫苏！不能失了礼数！”
天尊道：“慕掌门失去挚爱，一时迷乱，乃人之常情，何必苛责。”说罢，他向顾修缘要了三支香，插在香炉上。
天尊看着牌位，惋惜的语气中颇有嘲讽的意味，“世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而不得。慕掌门丧夫之痛，本尊可以理解，却无法与愚痴之人共情。无上魔尊区区一介凡夫，胆敢违背诸神，只有粉身碎骨，神魂俱灭的下场。这，便是他的天命。”
慕紫苏眼睑低垂，一片阴影。
天尊道：“无上魔尊不懂诸神对九州众生的怜悯慈爱，倒行逆施，自以为是救世主，妄想拯救万民，故走上邪魔外道。”他顿了顿，又道：“那老魔死不悔改，将太初之心渡于你，让你继承他的大愿。只可惜，他千算万算，算不过天笔一判。”
慕紫苏神色惊愕。
天尊轻描淡写的道：“老魔不知，这太初之心绝非凡物，非神明不可运用。你如今早已不是阿修罗部众，即便在你身上，如枯草死木百无一用。凡人与神明齐肩，乃是痴心妄想。”
他顿了顿，又道：“可惜，老魔神魂俱灭，尸骨无存，世上再无良药能将其——起死回生。”
慕紫苏猛地抬头，毫不避讳的直视着天尊如深渊般漆黑的双眸。
“不可能！！你骗我！！”
她紧握的双拳止不住的颤抖起来，骤然狂风直入，香炉中三根清香折断！白绫经幡千篇一律得鼓动起来。
天地像被挤压一般，低沉得令人难以呼吸。
天尊分明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猩红，他感到惊讶——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战神阿修罗血脉才拥有的血煞瞳！
杀气无止尽的蔓延开来，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的望着和天尊对峙的慕紫苏。
她甚至看到了天尊眼里的快意和释然，他多么得意，他的信仰无所不能。自她与肖贤相识时，就是劫数的开端。八部众早就用天眼看到了太初之血足以弑神的力量，篡改了她与肖贤之间的红线，牵给龙汲君。从而逼肖贤违背天命，心魔渐起。在肖贤改回姻缘线时，便背负了逆天改命的业报。
天尊眼睁睁看着他一直憎恶，不尊上神的一剑独秀在诸神手中，无力，绝望的挣扎着。看着诸神轻而易举的瓦解沈七欢和肖贤费近百年心血所做的局。看着沈七欢麾下的门派如恶鬼般一点点蚕食掉闲鹤楼。一切都在他的谋算里。
她多想一刀一刀割开眼前这个人的肉！让他清醒的感受到肖贤死前，只剩下半边白骨的绝望和痛楚！
可是——
她知道，她杀不了他！！
休说八部众，天尊受八部众加持五百余年，力量无穷无尽，上天入地唯有肖贤和不怒荒神能与他一战。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根本感受不到身体里的太初之心！天尊说的没错，她用不了太初之心！根本不足畏惧！
天尊道：“本尊劝你早日醒悟，回归正道。”
半晌后，乱舞的经幡停歇下来。慕紫苏银牙咬碎，她恭敬叩首，胸口的不甘，仇恨如烈火燃烧。
“长生宫慕紫苏，谨记教诲！”
暗紫金纹长袍在她视线内飞旋，天尊昂首而去。
天尊走后，众人才算松了一口气。顾修缘赶紧将慕紫苏扶起来，却听她讷讷的自言自语道：“太初之心……飞升。”
顾修缘立刻领会，天尊方才所言，唯有神明才能使用太初之心。天尊算准了如今的慕紫苏无法回归阿修罗身份，才毫不避讳的道出这一天机。让她彻底失去希望。
可他并不知！长生宫内还有十二宫！！
慕紫苏起身飞奔出殿内，冲向她最后的希望。
而顾修缘还有一事不解，八部众倘若有太初之心便不会惧怕肖贤，可为何肖贤一介凡人，会拥有连神明都没有的太初之心呢？
那些时日，慕紫苏如傀儡般，吊着一口气，没日没夜的四处奔走，她需要更多的功德开启最后的十二宫。
赵约罗本想和观音奴一起陪伴在慕紫苏身边，可万民生计全要倚仗她。她必须回到紫禁宫。分别之际，她特意做了许多许多糕点，装在肖贤的点心匣子里，带给身处东胜神州的慕紫苏。
慕紫苏刚刚斩杀一条巨蟒，满身的毒液和污血，观音奴和君迁子还在为她呐喊助威。观音奴用尽全身力气，只想让慕紫苏重新振作起来。可慕紫苏的双瞳依旧覆着一层浓重的雾霭般，怎么都散不去。
赵约罗抱着点心匣子急急跑过去，慕紫苏见到她，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赵约罗匆忙的从怀里掏出帕子，细心的为她擦拭脸上的鲜血和毒液，神色温柔至极，她本是想笑的，可她见了慕紫苏，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掉。
慕紫苏像个乖巧的孩子一样，一动不动的让她擦拭，又见她打开匣子，拿出一块白胖的软酪，强颜欢笑道：“这是红儿做的，母亲来尝尝。”
慕紫苏木讷的咬下，香甜萦绕在口中，真是熟悉的味道……
赵约罗将点心匣子递给慕紫苏，哽咽道：“以后也要好好吃饭，不要让红儿担心。好么。”
她身处龙潭虎穴，不知哪一日身份就会败露，不知下次还能否见到慕紫苏，还能否代替父亲照顾好她。
慕紫苏凝视她哭红的眼睛许久，脑海中忽的闪过一个额头上满是紫色胎记的小女孩的脸庞，耳畔好像听到她怯生生的，偷偷的唤她一句娘亲。
她缓缓抬起手，也为赵约罗楷去布满脸颊的泪水。
她再难自已的抱住了慕紫苏，踏上了黑暗无止尽的路途。唯一支撑她的，就是这最后的拥抱。
正好这时顾修缘从长生宫御剑而至，走过去对慕紫苏道：“天灾后地界的暴动至今未歇，我们速速前往地界。”
慕紫苏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紫苏。”他欲言又止。
她站定不动，他却道：“没什么，功德一事你无须担心，我已派出太虚剑盟前往各地援助百姓进行灾后重建。”
观音奴道：“那些守财奴怎么肯白干活。这样好了，阿公和婆婆给我的嫁妆小顾舅公你拿去用。”
赵约罗道：“我和慈儿的私库也能帮上忙。”
顾修缘道：“费用一事，你们也无需操心。”
观音奴发出惊叹的声音，“难道，难道小顾舅公自掏腰包？不会吧，重建九州可不是小数目，一身衣服缝缝补补三十年的小顾舅公竟然这么大方！”
顾修缘道：“天下为重，我只是尽些绵薄之力。”
肖贤这一去，太虚剑盟也人心涣散，全都担心紫禁宫要清算长生宫助纣为虐的罪行而牵连到自己，打退堂鼓的不计其数，更休提还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善事。这次顾修缘是搭上了自己棺材本的钱。
那时他对自己说，要成为第二个一剑独秀，要守护好她。
即便，她什么也不知。
接连一个月，慕紫苏不知疲惫的四处战斗，即是浑身遍体鳞伤，也没有停歇一刻。终于，她元气耗尽了。
观音奴劝她先行休息，可她仍旧置若罔闻般拼命爬起，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走向风沙漫天白骨累累的战场。好像只有身体上的剧痛，才能偿还对肖贤的愧疚。
顾修缘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唯一的希望，她要飞升，要像八部众复仇，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复活肖贤！他便将自己的元气渡到她体内。
观音奴瞧着他渡气时崩裂的伤口中涌出的血水，将他洁白的衣衫染红，心痛不已。于是，她也盘坐在旁，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元气输送给慕紫苏。饕餮巨兽像一座巨山般，用身躯为他们抵挡从八方奔袭而来的妖兽。
三日后，守一像往常一样，起床，敲钟，洒扫。当他打开山门时，眼前的人吓了他一大跳。
慕紫苏满身污血像雕像般伫立在他面前，肩上背着昏迷不醒的观音奴，一只手拦腰环着重伤的顾修缘。
她发出喑哑的声音，“给……他们——疗伤！快！”
在看到守一稳稳接过观音奴后，她便无力的瘫倒在地。
守一大叫着背着观音奴跑了进去，弟子们闻讯而来，也将顾修缘抬了进去。画笙看到慕紫苏靠在树旁大口大口的喘息，急急跑过去扶起她道：“紫苏，来，我带你去疗伤。”
慕紫苏虚弱的摇摇头，拨开她，吃力的站起身，刚走一步，双腿一软，幸好画笙扶住了她。
“紫苏！你伤成这般还要去哪里！”
慕紫苏挣脱她的手，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执拗的望着前方，可她没走几步又再次跪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吐出一滩黑色血水，疼得她浑身青筋暴突。
是万蛊窟的毒瘴。
画笙赶忙拿出随身的九曲灵参丹，双手持印，将悬浮的丹药打入她的琵琶骨。
慕紫苏缓和几分后，便再次要站起来。
画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要去无极阁么？我背你去！”
说罢，她背起慕紫苏，向着无极阁的方向跑去，鲜血嘀嗒了一路。
画笙知道，慕紫苏要去十二宫，她将她放在上善若水的牌匾下，看着她用最后的力气进入了虚境。
她坚定的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含泪道：“紫苏，你一定会得偿所愿。”
长生十二宫内，第十一宫，慕紫苏踏在大殿中央的‘胎’字之上，殿顶轮转的九颗巨大的半透明球体在银河的映照下，将整座宫殿倒映出水蓝色的波光，慕紫苏仿佛置身于瀚海的最深处，一片宁静，幽秘。
在点亮法阵中悬浮晶石的刹那间，半透明球体飞速旋转，最终凝聚成夺目耀眼的光柱，倾泻而下，不同与往常的是，壁画上没有出现任何光影，慕紫苏飞升心切，并未察觉到异样。也不知本该出现的那本故事书，还在谢道年的义子小豆子手里。
四周轰隆作响，通向第十二宫的最后一扇门——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