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温棠刚醒过来,她身体本就还虚弱,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精力便有些不济。
蝉衣见状,十分默契地上前代替她,继续向宾客们解释道。
“我们大小姐孝期还未满三年,本不应该在此时成亲。当时孟公子提出冲喜成亲,只是为了救我家大小姐一命。孝期冲喜这本就不合规矩,只是一时情急之下,无可奈何之计。”
“如今大小姐既然已平安醒来,自然应遵循孝道。等到为我们家老爷守孝满三年之后,再议婚事。”
蝉衣这么一解释完,原本处于震惊之中的宾客们倒是慢慢地回过神来。
也对,这冲喜成亲本就是为了救人,现在温家大小姐人都醒了,还要冲喜干什么?
更何况温家大小姐还在守孝呢,不愿意在父亲孝期成亲,再正常不过了。既然孟康年这个未婚夫是为了救她,应该也不会介意取消婚礼的。
孟康年自然介意。
他面上的阴沉一闪而过,几乎压不住心中的怒火。
他怎么也没想到,温棠一点儿都没有打算跟他商量,根本没有提前问过他的意见,就直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突然宣布取消了婚礼。
他在温棠面前伏低做小那么久,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半点也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在温大小姐眼里,他这个未婚夫算什么,连一条摇头摆尾的狗都不如。
绝不能让她取消婚礼。
否则他这么久以来的辛苦谋划,就全都白费了。
“温姑娘如今能平安醒来,说明那位罗大仙说的冲喜法子的确有效。若是此时取消婚礼,这冲喜的效果只怕也会随之消失”,孟康年皱着眉,端正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恐怕温老爷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温姑娘为了替他守孝,而置自己的身体于不顾。”
孟康年这话表面一字一句都是在为温棠着想,实则是在暗示其他人,温棠这次能醒来全靠冲喜,自己是担心她的身体,才不愿意取消这婚礼。
旁人也只会以为这位未婚夫对她情深意重。
曾经,温棠也是这样想的。
靠在轮椅上的温棠疲倦地垂下眼,又卷又翘的细密长睫安静地搭下来,在眼睑投下浅淡阴影,遮住了微黯的眸光。
但孟康年若是真的情深意重,又怎么会给她服下“催命”的丹药。
这丹药服下之后,的确见效极快,她这次之所以能在昏迷九天之后平安醒来,正是因为用了此药。
但是,这种丹药同时也是一种“□□”,随着一天天的服用丹药,体内的毒素会一点点加深累积,不到半年时间,服用者便会暴毙而亡。
在书里,她就是这么死的。
只不过书中,孟康年掩饰的很好,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病情突然加重才去世的。
她死后,孟康年顺理成章地接手了温家所有的家业,利用温棠留下的巨额遗产笼络官商、结交权贵、步步为营,迎娶当朝宰辅千金为妻、广纳美妾,同时孟康年依靠温家累积下的丰厚产业作为基础,进一步成立了后来名震大江南北的孟家商行,最终成功地坐上江南第一富商的宝座。
她这个温家大小姐,对于孟康年来说,只不过是一块极为称心的垫脚石罢了。
温棠苍白的唇微微勾起,琥珀色的眼中只剩一片平静与冷漠。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当这个垫脚石,为什么要让孟康年踩着她温家的尸体、借着她温家的遗产从此一帆风顺。
温棠抬眼,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一身大红喜服的孟康年。
“我为父守孝心意已决,孟公子若是急着成亲,也不必等我三年孝期,两家的婚约可以就此作废。如此,孟公子也不会被我们温家拖累,可以继续考取功名。”
什么,婚约作废?!
在场的宾客们纷纷瞪大了眼。
嚯,温大小姐不止要取消婚礼,竟然要将婚约也一并取消了吗?
“温大小姐有孝在身,之所以这么说,恐怕也是不想耽误孟公子吧。”
“其实孟公子如今有秀才功名在身,倒也不缺好姻缘。当初若非温老爷对他们家有救命之恩、又资助他读书,孟公子堂堂一个秀才,实在不必委屈自己入赘温家。”
“要我说,温大小姐为人真是心思纯善,宁愿舍了这段好姻缘,也不愿意因为自己而断绝了孟公子的功名之路。”
毕竟温家是商户,朝中规定商户人家不得参与科举考试,如果孟康年入赘温家,科举之路自然也就一并葬送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孟康年考取秀才之后依旧愿意放弃功名、入赘温家,这一点被人人称赞,众人都夸他是个重信义的正人君子。
为了兑现当初许下的诺言,这位孟公子竟然宁愿放弃未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机会。
然而只有孟康年本人清楚,寒窗苦读十多年、有温家为他延请名师才能考中秀才,以他的资质,别说是金榜题名了,就连中举也是希望渺茫。
与其辛苦数十年落得一手空,还不如入赘、抓住温家这颗摇钱树。
反正,这位温家大小姐活不了多久了,这温家,迟早要落到他手中。
孟康年自然没有同意温棠“婚约作废”的提议。
温棠现在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指望他现在就答应。
她清楚的很,温家还没到手,孟康年哪里舍得与她解除婚约。不过这事儿不急,迟早有解除婚约的那么一天。
“蝉衣。”
温棠困倦地闭了闭眼,解决了今日婚礼这桩心头大事,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此时她也懒得再浪费时间与孟康年周旋。
她纤细苍白的手指无力地垂落,搭在轮椅车两侧扶手上,声音越发虚弱了下去,“我累了,送我回去休息。”
——————
温家婚宴之事,一夜之间传遍了扬州城。
成婚当日“被冲喜的新娘子”突然在昏迷九日后醒来,新娘子醒来之后宣布要继续为父守孝、取消了婚礼。
而温家大小姐为表歉意、除了回赠给在场宾客每家一份“薄礼”之外,更是大方地将婚宴变为了七天的流水席,全城免费。
只要是前去入席之人,不分贵贱,皆为座上宾。席上珍馐美酒、应有尽有。
不管是其中的哪一件,都足够激起路人讨论的兴趣。
光是这份“薄礼”,在扬州城中都掀起了一阵风波。
离温家大宅不远的陈金贵家,甚至因为此事全家争吵不休。
“都怪你这婆子,都是你说儿子要成亲了,嫌那温家病秧子晦气,咱们才没去成婚宴。要是当初去了,那礼物咱们家也能得一份。”陈父一想到温家那“薄礼”,心头简直都在滴血。
那哪儿是什么“薄礼”啊!
那可是出自温家金铺的一整套纯金首饰!至少价值两百两,他们全家就是攒上一辈子也攒不出半套来。
“我呸!明明是你自己说不去的,扣扣搜搜、舍不得那点礼金,现在还有脸推到老娘身上……要不是你个天杀的舍不得出那么点儿礼金,我们至于错过这样的好东西吗?说来说去还不是全都怪你抠……”
“爹娘你们也真是的,我当初就说那点礼金咱们一家人去婚宴上连吃带拿完全可以吃回本,你们非不听我的,要省那么点小钱。”
陈金贵刚说完,就被他爹气的当头抽了一巴掌,“吃吃吃,你一天天地游手好闲、除了吃喝嫖赌还知道什么?这事儿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你个丧门星要娶亲才惹出来的,什么时候娶亲不好,非得挑这个时候……”
一家人吵得不可开交。
陈家这边吵得厉害的时候,周围的街坊邻居们却一个个都喜滋滋的、脸上笑开了花。
“这温家大小姐出手可真是阔绰,没成想参加个婚宴,礼金全都退回来了不说,还白白得了一整套纯金的首饰。”
“听见没,老陈家那边又为这事吵起来了,这都闹了两天了吧。”
“他们活该!一家子忘恩负义的东西,温老爷当年帮他家儿子治好了腿,他家不感激也就罢了,还嫌人家温大小姐生病晦气,连个婚宴礼金都舍不得出。现在倒是有脸眼馋这金首饰了,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
……
城西郊外,一处破败的土地庙之中。
年约五十来岁的年牙婆难以忍受地捏住鼻子,不停地挥动蒲扇驱赶着飞到面前的苍蝇。
“我说孙姑娘,再不签这卖身契,你家妹妹过几天饿死了可怨不着我。”
昏暗的破庙角落里,孙大丫摸了摸妹妹二丫面黄肌瘦的脸蛋,泪水落下,在灰扑扑的脸上滑出两道浑浊的痕迹。
家乡今年遭了大旱,饥荒遍野,她半夜不小心听到,饿红了眼的父母和兄长要把她和妹妹换给别人家“易子而食”。
孙大丫连夜带着妹妹一路饥肠辘辘地逃到了扬州城,这扬州城的地盘早已被乞丐们划分干净,她们姐妹这两天都是靠着从别人不要的垃圾里捡些食物残渣勉强过活。
眼看着妹妹饿的快要撑不下去,如今除了卖掉她自己换点钱给妹妹买吃的,她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只是签下这卖身契以后,她会被卖去外地,以后和妹妹要永远分开了。
但至少这样,妹妹还能活下来。
孙大丫最终还是狠下心来,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点了点头,“年大娘,我签。”
“姐姐,你别卖掉自己,二丫一点都不饿……”,二丫小小的手用力地拉着她的胳膊,嚎啕大哭。
“小丫头一边去,别碍事”,年牙婆将二丫推到一边,拽着孙大丫飞快地往外走,“哭什么哭,等你姐签完卖身契,你就有钱买吃的了。”
二丫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跌跌撞撞地跟着追上去。
“姐姐、姐姐……”
她早就饿的头晕眼花,只凭着最后一点力气往前跑,没注意撞到了一个迎面走过来的乞丐。
“死小鬼,长没长眼睛,把我鸡腿摔了你赔得起吗?”那乞丐眼神凶恶地瞪着她,扬起拳头。
二丫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见那乞丐手上喷香的大鸡腿,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口水。
“行了行了,别欺负人小孩了,你这鸡腿还不是白拿的。”旁边一个同伴拉住那凶巴巴要揍人的乞丐,“要不是温家办了免费的流水席,你能吃到这大鸡腿?”
二丫原本还打算赶紧跑开免得被揍,听到这人的话眼神一亮,小心地问道,“这位大哥,你说的温家那免费的流水席,我们乞丐也能去吃吗?”
“当然了,我们就是刚从温家吃完回来的,这免费流水席一共有七天。不过今天晚上的宴席已经结束了,你要去温家只能等明天。”
“多谢这位大哥。”二丫道谢完,拔腿就往外跑。
太好了,她们马上就有吃的了,姐姐不用卖身给她换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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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就有一大一小两个灰扑扑的身影蹲在了巷子角落。
孙大丫摸了摸带着露水的头发,望着不远处温家大宅门前的两座石狮子,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二丫,我们等会儿真的能进去吃吗?”
“姐姐,我亲眼见到的,那个凶巴巴的大哥手上拿了这么大的鸡腿,就是从温家宴席拿回来的,那鸡腿可香可香了。”二丫一边回忆一边比划着,鼻间仿佛又飘来那大鸡腿的香味,忍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
等到天光一点点亮起来,温家门前也逐渐开始热闹起来。
来温家吃这免费流水席的人大多是衣着普通的邻里乡亲,毕竟有钱人家谁也不缺这么一口吃的。
等到看见连续几个衣衫破烂的乞丐进了温家大宅、好一会儿也没被人赶出来,孙大丫一颗心才算是真正落了下来,牵着妹妹的手,走到了温家大宅门前。
一步步跨上台阶,只是就在她牵着二丫要跨过门槛的时候,被人拦了下来。
孙大丫心中一慌,有些紧张地咬住了嘴唇。
果然……果然还是不能进吗?
孙大丫正打算低头道歉离开,却听得耳边一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响起。
“这位姑娘同妹妹是第一次来吧,还请先到这边喝一碗粥、先垫垫肚子再入席,免得待会儿吃得太杂、吃坏了肚子。”
孙大丫惊讶地抬起头,只见面前说话的是一位模样清秀的素衣丫鬟,素衣丫鬟看着她的目光中并没有半分鄙夷或是看不起,反而带着温和亲切的笑。
说罢,那素衣丫鬟还领着手足无措的她,往旁边盛粥的方向走去,让下人打了两碗温热的米粥,亲自递到了她和二丫的手中。
二丫双手捧着比她脸还要大的碗,粥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她努力地忍住快要流出嘴角的口水,飞快道了声谢,“谢谢好人姐姐。”
孙大丫倒是晚一步才反应过来,红着脸、感激地冲素衣丫鬟鞠了一躬,“多谢姑娘。”
原来这位姑娘不是要赶走她们,是担心她们吃坏了肚子,才特意出言提醒。
“蝉衣姐姐”,远处有个小丫鬟喊了一声,那素衣丫鬟便转身走远了。
孙大丫和妹妹喝完一碗粥,感觉腹中烧灼的饥饿感已经减少了许多,待到入席之后,看到桌上那一盘盘丰盛的鲜香佳肴,两个人更是连眼睛都挪不开了,这席上许多东西都是她们从前见都没有见过,更别提尝过了。
“姐姐,这个鱼也太好吃了,这个是什么东西,也好好吃哇……”,这席上的东西,二丫就没有觉得不好吃的,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叽叽喳喳道。
孙大丫慢慢地嚼着香甜的白米饭,眼中有些湿润,她都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她们姐妹吃饱饭是什么时候了。
差一点她就签下了卖身契,和相依为命的妹妹永远地分开了。
如今解决了腹中饥饿的问题,她们也不用每天饥肠辘辘地满脑子只想着找吃的,现在体力恢复了、手脚都有力气了,她们也能慢慢地找点别的法子养活自个儿。
不管以后如何,至少这一次,这位温家大小姐办的流水席,都实实在在地救了她和妹妹一命。
听说这位温家大小姐身体虚弱,自打那天婚宴过后,便没有再出现在人前,似乎……是又生病了。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温大小姐这样有善心的人,却偏偏多病多灾,前些时候还差点病逝了,至今似乎也没怎么好转。
孙大丫放下手中的碗筷,双手合掌,闭上眼睛在心中虔诚默念,“佛祖在上,信女孙大丫愿折寿十年,换恩人早日病愈、平平安安。”
“姐姐,你在干什么呀?”二丫摸了摸吃饱的小肚子、打了个饱嗝,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她。
孙大丫睁开眼,拍拍她的头,“在请佛祖大人保佑温家大小姐早日康复。”
二丫认真地想了一下,紧接着开口道,“我也要来。”
她小小的手合在一起,瘦弱的小脸上表情分外地诚挚,“温家大小姐是个好人,请佛祖一定要保佑她早日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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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温家后宅之中。
温棠正半靠在床边,张嘴接过小丫鬟如画喂来的一勺粥。
如画喂粥的时候手不小心抖了一下,几滴粘稠的米粒落在了温棠的嘴角边。
如画正要拿帕子帮着温棠擦去唇边的粥,却忽然看着她瞪大了眼。
“大小姐,你……你……”
温棠伸手擦去嘴边黏糊糊的粥,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拿过如画手中的湿帕子,又仔细擦了擦唇角。
然后就见到如画一脸见了鬼的模样瞪着她。
“怎么了?”温棠有些莫名其妙。
“大小姐,你你你手有力气了?”如画终于一口气吐了出来,一双眼亮晶晶地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这实在不是她大惊小怪,大小姐自从昏迷醒来之后,手上根本一点力气也没有,连个勺子也拿不住,吃饭喝水全都是靠她们一点点喂的。
温棠这才意识到什么,垂下眼看着自己苍白纤瘦的手,正轻巧地捏着帕子。
她放下帕子,试着弯曲十指,都十分地灵活,而且也有力气,不再是之前近乎残废的模样。
温棠后知后觉地感觉了一下,发现自己身体竟然也不再像之前一样虚浮无力。
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书中不是说她用过丹药之后,药力只会持续一段时间,如果不继续服用丹药,身体只会因为毒素影响越来越差的吗?
她怎么会突然之间开始好转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