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旧人归思(六)
“我知道我的愿望不会实现,也没有人会来救我。”白景梦说,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没有温度也谈不上冰冷。
翎默默不作声,静静地听,他想知道哥哥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无从去问,他能做的只有安静地陪伴在白景梦身边。
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角色,陪伴着白景梦的时候十分安静,他可以在,也可以不在,只要白景梦需要,微微侧首就能看见他。
沉默过了片刻,白景梦忽然一咧嘴,又笑了,“其实就算是为了死去的爹娘,我也没有放过花灯。”
他这么说着,声音有几分嘶哑,瞳光也逐渐黯淡,眸子里拥有灯火却照不清晰,在这抿很浅很浅的笑意里充满了嘲讽。
像是思考了很久很久,白景梦说起了自己的事,“我有时候会做梦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我出生的时候三年乱世之战才结束,生计也难找,爹娘整日整夜地忙碌,几乎无暇顾及我所以我关于他们的记忆并不多,我也不大能记得他们的脸。”
白景梦也不明白自己如何说起了这些,或许是许愿没能成功与翎感同身受,又或许是看见了这盏花灯而思无处可归他不愿承认自己没有归处,不愿承认那个冷漠的眼神他还是在害怕着,害怕宗主会因为自己犯了门规就像当年那般看他他知道的,在流自白氏,只有宗主愿意留着他,他才能继续待在那儿。
“我们家很穷,在流自城外界,一整个家只有一间屋子,不过冬暖夏凉,头顶的石瓦虽然漏雨但透风,睡觉的茅草在冬天的时候特别暖和。我家里有爹和娘亲,还有一只大黄狗,和我关系特别好那个时候我还不怕狗。”
白景梦慢慢地诉说着,思绪随着那金色的花芯灯火流转,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的爹娘似乎并不喜欢他,总在烧饭时一个劲儿地抱怨食粮不够,白景梦默默地听着,他也不知道那些话是不是说给他的。那时候他还小,爹娘说再多他也不会去细细思考,脑子里就装着今天该怎么和大黄玩。
白景梦偶尔会踩着大黄爬上家旁边的黄角树,再沿着黄角树上比较粗的枝干落到屋顶上。他喜欢坐在屋顶上看流自城,即使那个方向全是树,流自城也被树叶给挡完了,可那个方向是爹娘回来的方向,于是他坐在那里,很远就能看见回家的爹娘。
不过随着白景梦长大,很多时候就算爹娘回来了,他也会坐在屋顶。他会无聊地仰起头看星空,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间隙,能看到很多很多的小小的白色光点在天上闪烁。
屋里传来爹娘的争吵和无休止的抱怨。
白景梦听不懂也不想听,他大致能明白爹娘争执的原因自己,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他不知道了。
大黄像笨蛋一样在屋门口咬着尾巴兜圈,他撑着下巴看,突然也不会觉得快乐了。
他吃的越来越多,饿极了会肚子疼,受凉了会头疼,他难受,又不敢告诉爹娘,可心里还埋怨。
那时候白景梦确实还小,很多事其实他都不懂,只是一味地模仿着别人家的小孩表现出懂事的模样。
而十年多前的那个夜晚,妖风大躁,几乎把屋顶上的瓦草都给掀飞,似是有什么魑魅魍魉在靠近一般。白景梦在自个儿的茅草堆上睡得很舒坦,他的好兄弟大黄狗在旁边趴得安详,爹娘在屋子的另一端熟睡。
一家人早已习惯这个场面,每年暑夏当季,狂风暴雨接踵而至的时候都是这个势头,不过现在正值深秋。
白景梦猛地睁开双眼,一片漆黑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覆盖着成千上万只的虫子,疼痛又瘙痒,他觉得那些虫子钻进了他的皮肤,在血肉中肆意横行,他能感受到密密麻麻的虫子正群聚在一起一点点地啃噬自己。
他很不舒服,头皮都发麻,手骨脚骨处传来巨大的痉挛般的疼痛,他差点昏过去可他的身上没有虫子,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连被子都没有。
白景梦以为自己是生病了,他生过的病不多,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分不清自己是吃坏了东西还是受了凉不过这些都没关系,反正他从来都是一觉起来病就好了。
于是他以为明天就好了。
可是他没能等来明天。
“他们死了。”
过了好长时间,白景梦才接着上一句话说道,声音平静得仿佛这件事就和吃饭喝水一样。
确实和吃饭喝水一样平淡。
白景梦无论如何都记忆不起爹娘死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对十多年前那个黑漆漆的夜晚只有这么丁点儿少得可怜的记忆对于爹娘也只有这么丁点儿少得可怜的记忆。
他甚至不记得爹娘的模样,也不记得爹娘临终前用着何种眼神看自己。
无数次、无数个日夜,他都努力回忆,却永远像是被一张黑幕紧紧包裹住了,唯一记得的只有醒来后的爹娘仿佛被人活吃了血肉,不大的屋子里全是血,他的身边是死掉的大黄和两具贴着血皮的枯骨,枯骨没有眼睛,被两个黑色的窟窿替代了。
他浑身上下全是湿得发凉的红色血水。
白景梦每次想起这个场面,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即使神色没什么变化,但呼吸明显急促。
翎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这个拥抱很轻,忽如其来,带着淡淡的香气,把白景梦整个人都包裹在了里面。
“我在,哥哥。”
“我在。”翎重复道,“我在,我会一直在。”
白景梦的眼睫猛烈一颤,像一碗盛满清水的瓷碗突然被打翻。这一刻他在翎的怀里就仿佛一片弱小的纸人儿,风一吹就能把他消散,又或者说任何一个人轻轻一捏就能把他粉碎。
忽然间有那么强烈的酸楚从喉头狠狠地滚了上来,他哭了,是真的快哭了,白景梦的眼底翻涌出清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直都想说。
他很愧疚,他是真的对不起,如果他没有出生就好了,他的爹娘不会没日没夜地做活,也不会不明不白地死去白景梦哭了,第一次因为爹娘的死哭出了声,他像个孩子那般嚎啕大哭,泪水流下,他狠狠抱紧自己,他真的好难过,他真的好抱歉,可他都无力回天。
如果死的是他就好了。
入夜时分,宇古文庙的钟声响起,河面涟漪轻荡,钟声在夜里传至很远,夏风从下游吹上来,零散的花灯顺着河道漂转,店门口的幌子孤单地迎着夜风招摇。
这个地方人不多,很安静,错综复杂的小巷道子把这里与闹市隔开,圈出一片静谧,伴着漫漫流水声,冰沙店的老板正在为新来的客人装盛冰沙。
这是家老店了,有百年字号的名声,地道的云芳城百姓都知道这家店,曾在战乱之前这家店一直是云芳城的招牌,过路侠客皆会慕名前来,一慕甘甜爽口的冰沙,二慕倾国倾城的老板。
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又历经乱世之战的苦痛,冰沙店的老板娘再也没有昔日的美艳,她依旧柔媚如水,眉目却沧桑凉薄听说她爱的人在乱世之战中被同为妖族的人杀害了。
老板娘从店内端出两碗冰沙,冰沙店的木门是向外敞的,左侧一张木制长凳压在门边,没有桌,旁边生长着一棵百年梧桐。
“在等人么?”老板娘问。
“嗯。”坐在长凳上的人点了点头。
深郁的树荫投下阴影,他一袭白衫,腰间佩着一柄点着寒光的佩剑,看不清坐客的脸,旁边有人鱼烛火打转着散发出微光,青石地面上隐隐投出一个横簪束发的影子。
风扫过树叶,哗哗的一片,有人从旁走来,踩碎了一片才落的新叶。
店内的笑声和说话声停了一息,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看向门外,这个人太美了,毫不逊色于当年的老板娘。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来者在长凳的另一侧坐下,夏夜的月光里,他身着的红衫像鲜血一样艳红,盛着一大朵一大朵金色月霁,银色的耳链微微闪出一颗光点。
“你长高了许多。”
“你也是。”
来者点头回应,他本来想说“你老了许多”,可惜调侃的话到嘴边,再说不出口很多事情和习惯只有身体还记忆着,而人不似当年。
他没办法像小时候一样了。
他们也不再是小时候了。
两个人坐在长凳上再也互不说话,气氛忽然静得发涩,于是店内的客人谁也不好意思接着看了,别过头各自聊自己的。
风中传来树叶翻动的声音,夹杂着隔壁酒肆的熏香。
来者把置于长凳上的冰沙托在手掌里,冰沙很多,碗却很小,堆成了山的模样。他低头嗅了嗅,用勺剜了一口品尝,目光投向面对着的这条黑漆漆的河道,等待着冰凉慢慢在舌尖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