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盈之彼路（七）
梁津明似乎没听见她说话，余悸之后的恰好氛围让他大了胆子，直愣愣地盯着兰凌。妇人心说这孩子被刚才仙人们的举动吓坏了，转身顺着他的目光往回一看，是站在那个紫黑衣服少年身后的姑娘。
妇人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梁津明头顶，“喊你过来帮忙！你听不见吗！”她在这里为儿子为生计操碎了心，方才还被威胁性命，她儿子倒好，除了乱说话就是猥|琐|地窥觑小姑娘！
妇人粗声大气地吼着梁津明，又忙不迭地给白景梦赔笑，“仙，仙人，这边有两间屋。”妇人指了指右侧的房屋，“你们先把我女这位姑娘安置好吧，我把主屋收拾出来，给仙人们腾地。”
白景梦点点头，示意颜蕴先去安置女鬼姑娘。
“可可这红衣姑娘怎么医治啊。”兰凌小心翼翼地问，他不懂医术，但就算是不懂医术的人也能一眼明了这姑娘身上的伤是医不好的，至少这上盈城里的大夫是医不好的，除了技术高超的医师，用灵丹妙药来抢救。
“是缓和之计。”白景梦说，“没有医师的丹药，这女鬼姑娘是好不起来的，我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在这里住下来。”
“噢这样啊”兰凌似懂非懂地的点头。
“你刚才给那女人讲了什么？”颜蕴安置好红衣姑娘，走出来问。
白景梦翻了个白眼，不回答，任颜蕴怎么追问，他都懒得说。
“白景梦！你是不是不告诉我？”颜蕴几乎有了摸出金鞭甩在白景梦身上的冲动。
妇人正合时宜地收拾好了主屋，白景梦被尊称为“仙人”，主屋自然是收拾出来供他歇息的。
“晚点你就知道了，现在还不好说，等我确定了，自然会告诉你。”白景梦摆手，大步而去，衣袂带着风，翎跟在旁边，也不管白景梦有没有喊上他。
颜蕴和兰凌被留在原地，妇人将左侧的草棚屋分给了他们草棚屋，说是屋都不像屋，四壁透风，头顶也透风，里面堆放着柴火和大批茅草。
“要不，我们还是给红衣姑娘找个大夫来看看吧？”颜蕴躺在茅草堆上，望天。
“可一般大夫也确实医治不好啊。”兰凌躺在颜蕴身侧，也望天。
两个人再也无话了。兰凌认真地看着草棚顶，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颜蕴想兰凌在看什么，他躺在旁边，犹豫着想问问白景梦刚才和妇人说了什么，因为半妖的听力很好。
“颜蕴弟弟是有什么话要说吗？”兰凌的目光从草棚顶投了过来，看见颜蕴在看着他。
两个人并列平躺，挨得很近。
颜蕴想了想说，“你刚刚有听见白景梦给那妇人讲了什么吗？”
兰凌摇摇头，“景梦师兄讲话的时候用了点小法术，我也没有刻意去解，所以没有听到。”
过了一会儿，兰凌又说，“但我听到了那位妇人说了什么。”
片刻的沉默，兰凌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颜蕴。
“那红衣姑娘是她女儿，”颜蕴叹了口气，“我离得近，听清了，只有白景梦给女人说的那些我没听清，我以为只是单纯的声音小，没想到是用了法术。”
两人再次沉默。
“不过景梦师兄应该是说了什么，让那位妇人以为我们是和谁谁一伙的吧。”兰凌过了会儿说。
颜蕴点头肯定，“嗯听那意思，好像这位红衣姑娘是被那女人卖给了别人，那可是他的亲女儿啊，万一卖出去被人丢了性命怎好？”
“嗯，她应该是没有想到吧，”兰凌点点头，想了想说，“有的人买卖子女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跟着别人生活，过得更好。”
“有的人呢，在世上活久了，就忘记自己是个人了。”翎关上主屋的门，幽幽地说，有意和白景梦闲聊刚才发生的事。
由于事出突然，翎完全没料到白景梦会在和那位妇人对话时施展小法术，让他也没能听见白景梦和那位妇人说了什么。
“确实。”白景梦没所谓地笑了笑，或许是在灵溪谷和翎同住惯了，翎跟着他进房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很自然地和翎感叹，“之前我们还妄言说这女鬼姑娘并非上盈城的百姓结果是这妇人的女儿。呵，连女儿都卖”
翎点点头，“但哥哥是怎么发现的？总不能真是误打误撞恰好知道吧？”
“是啊，总不能真是误打误撞恰好知道吧。”白景梦也点点头，又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我能发现，翎会真的没有察觉吗？”
翎愣了一下，笑道，“我委实没有想到，虽然觉得奇怪，但不至于怀疑，毕竟流自白氏声名远扬，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
“哪样的事？”
“哥哥的猜想应该和我一样吧。”翎无奈地笑，“不过把话说错了，得算是污蔑了。”
白景梦也笑，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其实白景梦当时和那妇人也没说什么，只是顺藤摸瓜地诈了一诈，给人说把她女儿送回来是因为出了些麻烦，并且除了自个儿那些人都不知道之前的情况虽然之前什么情况他也不知道。不过话一出口，那妇人就跟对上了暗号似的，立马就把别的话也说了出来。
有意思，那妇人嘴里提及的“风水阵”和“买卖女儿”都很有意思，并且最有意思的是，从那妇人对他的态度和所说的话语来看，上一个到这儿画下“风水阵”和买走她女儿的人应该和流自白氏多少有些关联。
这也恰好解释了为什么净洁使馆内没有张贴上盈城红衣女鬼怪事的揭单，兴许那些红衣姑娘都是因为被卖掉无人想寻，兴许还是有人在净洁使馆内部，作为流自白氏的子弟以权谋私。
“不过，哥哥。”翎忽然说，“我觉得还是要去城外探查一下比较好。”
“嗯我先去城外看看情况。”翎又说。
白景梦想了想，觉得是那么回事，他也相信翎不会把流自白氏的事四处乱传，见到翎今日和颜蕴争辩的态度，白景梦决定道，“那城外的事交给你了，我先看一看那妇人说的什么‘风水阵’。”
翎点点头，转身碎成了红色的花影渐无踪影，白景梦皱眉，拈起一片落在自个儿鼻尖处的花瓣他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天压了下来，和往常一样，很黑，整座城也几乎没有灯火，所有的家户都紧闭大门，谁都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出现瘆人的女鬼姑娘和骇人的歌谣。
兰凌把小院的大门修复好了，白景梦在小院内转悠，顺便看看这门好使不好使其实，他是暂时没找到“风水阵”的图符图符呢？
看来只能这样办了
白景梦捡了块头尖儿的石头，趴在地上刮墙，整个人像狗一样围着院子的泥巴墙根爬来爬去，把每个小墙角都刨了一层皮下来，企图在这儿找到“风水阵”的图符。
在这儿！
还真让白景梦找到了！
白景梦看到了一点点作符的痕迹，欣喜地拿起石块儿拼命刨，使劲刨，用力刨！然后他傻了。
他能看出面前这个是符，对，他能看出，这个图符拆成七八个小图符他是认得的，但组合在一起他觉得不仅他不认识这图符，这图符八成也不认识他。
什么鬼？这是人能写出来的字吗！
白景梦的眉毛都拧巴了，低头看看自己弄脏了的流云白衫，有一说一，他真的想把这字符的亲|娘|给宰了！
白景梦心说去问问颜蕴，毕竟一个诸葛亮还是需要个臭皮匠，可事关流自白氏的清誉，他回想起今日颜蕴唧唧歪歪说流自白氏的模样，这个想法又立刻在心里被否定。
那问谁？翎？
可翎不还没回来么？
天上的月亮渐渐隐落在乌云间，白景梦蹲在角落里对着图符思考，身影被埋在漆黑的屋檐影子中，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现。
忽然一个影子闪过，白景梦余光瞄见，猛地矮身下去，惊出一身冷汗。他第一反应以为是只鬼，看见那影子晃动得有模有样后才淡定地知晓那是个人。
是翎？
白景梦觉得不对。
莫不是妇人口中的，那个“真正的仙人”？
白景梦不敢张开灵力网，他怕被对方知晓灵力网张开探测的同时，对方也能捕捉到灵力的浮动。
于是白景梦猫手猫脚地沿着墙根爬了过去，和之前找“风水阵”的动作一样，又拿着校服当扫帚擦。
黑啾啾的身影毫不犹豫，直接走进了右侧的第二个屋子，女鬼姑娘在里面，白景梦立即明白了，连忙跟上。
可房间里没有灯，小院里的屋子都没有灯，没有天光的情况下，屋檐底简直四黑一片，白景梦的手才摸到门槛，里面的黑啾啾影子正巧踩了上去——
痛！
白景梦根本来不及叫唤，对方立即张开了灵力网，调出符篆，符篆顷刻下滑，竖列成行，七八张左右并成一圈，张张燃火，直砸白景梦。
白景梦立即反手抓住对方脚腕，趁着对方重心不稳的间隙逃脱，他连忙摸向后背完蛋！他秉着出来查看“风水符”的想法，哪里预料得到会碰上“仙人回归”，根本就没把银伞揣身上！
对方显然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丝毫不给白景梦备战的时间，白景梦才逃脱上一波火符，紧接着又有风刃的符篆破开了空气，迎面杀来。
白景梦连续两个后翻，侧身起跳，符篆切下一小缕发丝，擦过的瞬间，白景梦能完全的感受到对方的杀意，那么清晰。
小小的空当，白景梦出手捏符，即刻施法。他的速度很快，但对方的速度更快！
这一次，袭来的不是符篆，是剑刃！
白景梦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剑锋就在自己心前不到三尺的地方刺来，他不由自主地后仰，长剑贴着他的鼻尖掠过，此时他才明白体术课老师所传授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要不是他当年被白曦押着上课，那一剑过来，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极致的威胁感爆发，白景梦瞬间铺散护符绕于身遭，这是极强的保护法，正是为了使出这个咒法，白景梦才在第一时间没有用别的招式横挡。
他很清楚，自己极有可能敌不过对方。
“白景梦！”
“景梦师兄？！”
打斗声惊醒了兰凌和颜蕴，两个人拿着武器破门而出，金色的长鞭从白景梦的面前甩过，红色的妖光与对方的剑刃相抵，对方立即后退，似是没有料到白景梦这边人多，那人健步起跳登上房檐，白景梦随即跟上。
“你们别动！”白景梦喝止，头也不回的追了出去。
他开始害怕起来，因为那个人的招式他见过在自家的门宗学课时见过。
难道真的是流自白氏的内鬼？
白景梦想都不敢想，在屋脊上穷追不舍。
他之前纯粹觉得自己是瞎猜测，和市井话本里的阴谋论一样，让他觉得好玩，可当事情真这么发生的时候他觉得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乌云忽然被风吹散了，月亮出来，有光——
月光下，对方的流云白衫异常皎洁。
白景梦停住了，动弹不得。
他想他什么都想不出来了。
那人立即沿着屋脊跳入漆黑的上盈城，白景梦没能追上，只觉眼前一黑，月光里皎洁的流云白衫飘啊飘啊。
是流自白氏的人。
真的是流自白氏的人。
一夜未眠，翎也未归，白景梦平躺在贴满符篆的床上他习惯出门在外把歇息的地儿贴满符篆，这样才有安全感。
昨夜回来后，颜蕴和兰凌都看出来白景梦有心事，很自觉地没有追问后续，主人家的那位妇人后知后觉，跑出来问情况的时候，白景梦已经回了房，只有兰凌和颜蕴不着调地给她打马虎。
天都亮了，白景梦面无表情地看着屋顶。
他想自己前几日还在灵溪谷打鸡捉兔逃课，今天就抓到了自个儿师门的把柄，像以前看过的那些江湖话本一样，英勇神武的主角发现了自家师门的端倪，然后顺藤摸瓜的揪出了幕后黑手，噢，这个黑手，这个黑手竟然是自家师门的宗主！
嘿，怎么可能嘛。
白景梦从昨晚的接受不能演变成了悠悠调侃，那个时候的那个人给他造成的冲击太大，才使得他没有追上去人赃俱获。
确实，当时他脑子都当机了，回了屋翻滚来翻滚去才想起要不要给臣茗通报一声，好让他告诉宗主。
不过这个做法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自个儿是悄悄咪咪翘家出门的，要是知道自己是去云芳的路上撞着这事儿，他真不清楚宗主会因为他发现了门宗里心怀不轨之人而奖励，还是对于他去云芳大发雷霆。
他可不敢赌，在他发现“白锦梦”的事情后更不敢赌了，他才不要看见宗主那冰冷的眼神，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怀疑自己和宗主度过的十年光阴都是假的。
于是白景梦又想啊，要不要继续陪着颜蕴管这事儿，这事儿可涉及自家师门的隐私噢，不，是劣迹，要真被颜蕴发现点什么，流自白氏的称号可就不保了。
他想了想自己，肩头挑起的清风明月，草长莺飞，想了想颜蕴，肩头担起的浩然正气，天下大义。
他想了想颜蕴说的话，颜蕴说这是他想做的事，这是他的初心。
应该是只有颜蕴这样的人才适合做话本的主角吧，尽管帅气上比他差了几条街，但无畏，正直，勇敢确实是他钦佩的，他承认。
白景梦拿定了主意，想着先不急着报给臣茗，让颜蕴先解决此事了再说，关于这件事真正的结尾，不是还没有到来吗？
翎回来了，白景梦问了问城外的情况，翎摇头，表示还没有查询到踪迹。
至于兰凌和颜蕴那边，兰凌是半妖，借着异于常人的视力，早在刀剑相逢的时候就看清了对方的校服，辨别出了对方是流自白氏的子弟，他没有说，怕景梦师兄尴尬。他告诉了颜蕴，颜蕴当场勃然大怒后竟又冷静下来，想到了自己找白景梦对质会令白景梦难堪。
于是没有人再问及那晚的事，也没有人再提那晚的事，很自然的，那件事翻篇了。
“再多留几天，看看情况。”
白景梦再次提出安排，他想着那名白氏子弟之后肯定会再次造访，到时候颜蕴能解决女鬼姑娘的事，自己也能明白这流自白氏里到底是谁在做乱戒之事。
之后，白景梦带着另外三人去看了他发现的那道风水符，借着修复“风水符”的名义，在主人家东挖西凿。
老妇人很开心，觉得仙人是打算给他们换一个更好的风水阵法，白景梦也开心，因为人多力量大，很快就填填补补把巨大的“风水阵符”给找出来了，虽然不完整，但多少看得出大体。
是这么一个像变了形的太阳图符，里圈一个锯齿状的圆弧，外圈一个平滑线的圆弧。
白景梦看到的时候，错愕了。
与此同时——
“哐哐——哐哐——”
“哐哐——哐哐——”
他们在这里挖墙找符地等了十三天，终于有人敲响了这户人家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