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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商女怪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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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接近落山,天际像是在燃烧,飞鸟横过,苍红色的光从云层上投下,王氏夫人已经在这里站了一天,望着自己女儿的闺房,她整个人木木讷讷的又满脸憔悴,像是一座没有灵魂的石雕。

    “会好起来的。”有人揽住她的肩臂,将她拢入了怀中,“今上午我去净洁使馆提高了求助的悬赏,这次一定能有高人揭单,救治我们的女儿。”

    王氏夫人缓慢地仰起头,看着王富贵的双眼通红,眼底的清亮在一番打转后无声地流了下来。

    “为夫答应你,”王富贵抹去她的眼泪,郑重道,“就算倾家荡产,也一定找人治好玉儿的怪病。”

    “老爷!老爷!”宅院的家奴高呼,行礼后即刻道。“仙人来了!仙人来救小姐了!”

    疾走声踢踏踢踏的响过整个长廊,王富贵匆匆前来,将军肚上上下下。

    “仙人!”

    不等家奴引见,王富贵便已经上前一步打躬作揖,连连恳求,“仙人,在下在下诚恳祈求几位仙人竭力救救我的女儿。”

    他一边说,一边掀开衣摆,欲有下跪叩头之势,连着一起的还有身后的王氏夫人。

    白景梦连忙扶住王富贵,顺道也对王氏夫人摆了摆手。

    “我们此番前来为的就是治好您女儿的怪病,家主请莫慌张,在下与在下几位搭档定当对此桩揭单全力以赴。”

    说完安抚的话,白景梦继续道,“不过,您和您的夫人得先带我们去看看您女儿现在的状况,并将她发病时的情形一一告知。”

    “好好好,那就多劳烦几位仙人了。”王富贵赶紧起身,“若是仙人能治好玉儿的病,悬赏后在下定当再另赠贵礼。”

    他扶着王氏夫人疾步在前走向王玉儿的闺房,边上的家奴跟随其后,白景梦一行人也一起步入宅院的更里处。

    颜蕴和兰凌看起来是头一次揭单,两个人跟在白景梦的身后,一路上都默不说话,翎走在白景梦的身侧,也不说话,偶有四处张望,目光却更多地停在白景梦的脸上。

    白景梦被看得脸庞有些发烫,可他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只能挠着额角挪移开目光。

    “玉儿一旦发起病来,便会将周围的一切都视为庞然大物。有时候会觉得边上的婢女变得无比巨大,有时候又会把一条毛虫看成巨蟒,前些日子她还将墙上的一只壁虎看做了妖兽。”走在前面的王富贵说。

    “这样的事是从何时起发生的?”白景梦问,“有固定的发病时间吗?”

    “没有固定发病时间。”王富贵摇摇头。

    王氏夫人急接道,“玉儿第一次发病是上个月中旬,她从清晨醒来,见得婢女的第一眼便开始发疯般的嘶吼‘救命’,然后”

    她的话愈说愈说颤抖,到后来再发不出任何一个腔音,只有眼泪不停歇地从眼眶中涌出。

    “然后玉儿就昏倒了。”王富贵拍着王氏夫人的肩,沉声道。

    “那可有请医师来看过?”

    “看过。”王富贵点点头,“医师、郎中、妖族的秘术师、修真的仙人、妖使都来看过,可就是没想出什么法子,连病因都不知道。”

    “这样的病一共犯过几次?”

    “好几次了,起初我们以为是幻觉,可后来玉儿下午出门游玩,见到一只小猫在墙角可怜兮兮地发抖时又发病了。

    玉儿心善,看见那只小猫就想要抱回家中,可她还没来得及走近那只小猫,就突然往地上一坐,脸色煞白,满是惊恐,紧接便立即连滚带爬地向着其他地方逃跑似的奔走,边上的家奴拦也不拦住。”

    王富贵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直到玉儿情绪稳定了,我们才听她说那根本不是什么小猫儿,是一头狮豹化作的妖兽。但我们都看着呢,那确确实实仅是一只小猫。”

    “可小猫不小猫的,若非修士或者妖使,一般人”白景梦欲言又止。

    “是这样的,仙人。”王富贵道,“我们府上的的婢女机灵,将那只小猫也带了回来。后来去净洁使馆求助,我便捎上了那只小猫,使馆里的仙人和妖使看过了,都说那仅是一只普通的小猫。”

    “噢”白景梦没有再说话,仅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大致情况。

    依照王富贵所言的内容,他认认真真地仔细思考了一番和之前的到来者相同,一竿打在二愣子头上,他也没找着北。

    于是,白景梦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兰凌和颜蕴,想要知道那两人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可谁知那两人岂止是没什么想法,各自连眉毛都快拧巴在一块儿了,整张脸上都写着“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无奈,白景梦只能问问身侧这名才结识的红衣少年,不过他才张开嘴巴,王富贵便已经道了后话:“仙人,这里就是我女儿的闺房。”

    推开门,房间里的光极暗,大大小小的窗户都被深色的幔帐遮挡住了,入门的右侧是坐榻,往左是里屋,里屋内有一把侧立着的古琴,古琴的边上是用做梳妆的梨花木台。

    王玉儿坐在那里,白色的长裙拖地,她偏着脑袋,木台上的铜镜反照出苍白的脸庞和空洞无神的眼瞳。

    一下,又一下,她缓慢地抬起手,又缓慢地放下手,深褐色的梳齿幽幽地穿过瀑布般的黑色长发。

    白景梦浑然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右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谁谁谁,同样,那个谁谁谁也打了一个哆嗦,当即反握住白景梦,两个人都愣了一息,侧首相望紧接,又翻了个白眼,甩开对方。

    “颜,颜蕴弟弟,你没事吧?”兰凌在边上问。

    “没事。”颜蕴摇摇头,面上仍旧一副嫌恶。

    翎瞥了一眼颜蕴的手,也道,“哥哥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白景梦没说话,闭了眼,全神贯注地考量起四周,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无事,只不过”

    不及白景梦说完,王富贵和王氏夫人一下就急了,“仙人!求求仙人,一定要救救我们家玉儿啊!多少报酬我们都会给的!”

    白景梦抿紧唇瓣,过了一息,叹口气道,“其实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此等邪祟防不胜防,提前摆阵布局定是无用之功,在下与在下几位师弟恐怕要在府上多叨扰几日。”

    “这,这么说是有救吗!”

    “嗯。”白景梦点点头。

    王富贵顿时大喜,王氏夫人的眼睛里也终于亮起了神采,他们立马回头嘱咐家奴安排上好的客房,准备丰盛的晚食。

    可白景梦是知道的,莫说王玉儿的闺房,就连整座宅院内都感觉不到丁点儿的邪祟气息波动,他既没有恶心,也没有头晕想吐,就连张开灵力网,感官全开,他也纯粹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这病恐怕是装来的。

    用过晚膳,天已黑了大半,院落里的深郁树荫像是一团厚重的浓墨,不远处的流自城夜市传来隐隐的喧闹。

    白景梦一行人暂住的院落靠里,近王玉儿的闺房,兴是由于家中的小姐怪病,这附近几乎没有人,安安静静的,石板地的缝隙中蹿出茸茸青草,几片落叶从头顶飘落。

    白景梦随手拈住一枚叶片来回翻转,“关于那个王玉儿的事,你们怎么看?”

    兰凌眨了两下眼睛,诚然道,“我我其实没能看太明白,在这座宅院里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景梦师兄的修为比我高上许多,不用听我这种没什么能力的半妖的意见”

    颜蕴揉了揉兰凌的脑袋,“没事,小猫儿,我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邪祟的气息莫说一点,我连半点都未曾察觉。”

    他瞥眼瞅着白景梦,哼声道,“不知道你口中的那个邪祟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白景梦不以为然地哼哼,没想搭理,翎从旁懒洋洋道,“噢,从哪儿冒出来,怎样冒出来,这位道友是心有所知,还是期望平添一场惊心动魄的降邪除魔?”

    颜蕴“唰”地一下满脸通红,翎的话正巧镖中了他的心靶子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揭单,委实还当真这么想的。

    “诶?诶诶诶诶?”兰凌突然冒了话,天真道,“难难道做揭单任务不是这样的吗?”

    白景梦斜着肩膀,觑了一眼,“你以前没做过?”

    “做过啊。”兰凌点头,“可我做的任务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不事先调查?拔刀就上?”

    “嗯。”兰凌理所当然地点头,顺带还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白景梦没话说了,瘪着嘴巴无言以对。

    翎轻笑一声,“这位小道友莫不是江湖话本看多了?”

    “江湖话本?”颜蕴忽地皱眉,“江湖话本怎么了?惹你了?”

    “那倒不是。”翎冷笑,“就怕小道友读多了,变成了和这位道友一样的傻子。”

    颜蕴一愣,即刻不服气的干吼,“你说什么?谁傻子?你说谁是傻子!?”

    “谁在搭话谁就是傻子。”翎没所谓地耸肩,侧首挪移开目光。

    兰凌赶紧拉着颜蕴的袖衫一个劲儿地劝慰,白景梦走在颜蕴的前头,后边儿那傻缺扯着嗓子的叫嚷确实让他一阵头疼。

    终于走到房间门口,白景梦瞬时打了圆场,他一边扣住翎的手腕,一边推开房门,“好了好了,颜师弟,能别瞎折腾了么?自个回去歇息成不成?明日一早可有正事要做。”

    说完,也不等颜蕴接上后话,白景梦便一把拉过了翎,关上房门,他怕自己离开后,颜蕴、兰凌和翎的三人行会变成无法消停的唇枪舌战。

    房间里暂时未点灯,还有些黑,月华隐隐从窗桕边滴落,倾泻一片薄凉。

    “翎兄,不好意思啊,我那师弟平时是爱吵闹了一点。”白景梦抱歉地笑笑,扬起手袖想要点灯不出所料,他这万分不好控制的灵力到底只燃起了一盏烛灯的灯芯。

    “哥哥叫我‘翎’就可以了。”翎轻声道。

    “嗯”白景梦抓了抓头发,委实不太适应这种与人亲昵的叫法,可这任务好歹是从人家手里给横刀夺来的——

    “翎——啊。”

    他还是妥协了,就着王宅家奴准备的茶水给翎掺了一杯,推至桌前,“倘若不急,便是等我那颜师弟走远了再回房吧,那家伙的瞎嚷嚷可了不得。”

    翎没说话,无声地笑了笑,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水。

    “翎之前也是独自一人揭单么?”白景梦也抿了一口茶水,没话找话。

    翎似笑非笑道,“自云芳至流自,翎一路难有其他道友相伴。”

    白景梦怔了一下,即道:“实不相瞒,在下从未去过云芳一带,但记忆之中,云芳似是居于大陆以南,与流自天南地北。翎小小年纪,怎会想到独自一人出游,跋山涉水前来此处?”

    “走走停停,随心所欲?”翎道,“人世之大,天为被,地为席,江湖便可做壶中一酒。”

    白景梦微微眯起眼睛,不答。

    翎莞尔一笑,继续道,“听闻流自白氏教法可严,能将名门大户中的纨绔子弟教导得有模有样,翎便是心血来潮,想前来白氏仙宗求学讨教。”

    “是这样吗”白景梦淡淡道,目光停留于翎弯弯的眼睛。

    “其实不是的。”翎摇摇头,仍旧在笑,他顿了片刻,对上白景梦的眼睛。

    小小的屋子,小小的沉默,小小的微光流转,两个人四目相对。

    翎看着白景梦,神情特别地认真,乌黑的眸子很亮,不逼人,像水中的月光。

    白景梦眨眨眼,暗自道:你别这样,总觉得下一息要跟我传情达意似的。

    “哥哥”翎薄唇微启。

    白景梦心头惶惶。

    “哥哥,翎可不是‘小小年纪’了。”翎说,“而且,哥哥也应该还未及冠吧?”

    哈?

    白景梦愣了一下。

    翎收回目光,看向橙红的悠悠烛火,茶杯中盈盈澈澈的茶水倒映出翎极其好看的下颌轮廓。

    “哥哥可知‘命运’一说?每个人的运势皆有好有坏,可得可失,可赠可抢,但命中却是注定的。常言乃‘命运如此’,皆是被身遭之事束缚裹挟,身不由己。”

    所以你是想说你来此处也是被因缘而持,身不由己?

    白景梦微笑着点头附和,心里却暗自嘲笑:呵,身不由己?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身不由己?

    “所以我前去了净洁使馆,不能再一次由着命运而身不由己,并且常言还道,‘若有心,一世姻缘也可成生生世世’。”

    白景梦眨了两下眼睛,没有接话。

    不是因为和翎的言说无趣,也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继续谈说的欲望,而是他意识到了,在这场闲聊中,他自始自终都处于被动,翎从头到尾都没有正面回答过一个问题。

    “时候不早了。”白景梦想了想说。

    “嗯。”翎于白景梦作揖,起身走到门边停了下来,“哥哥”

    他忽然转过身子,双手后负,一弯眉眼,甜甜地笑了起来,“哥哥,我今晚留下来可否?”

    “小猫儿,关于那人你怎么想的?”颜蕴果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如既往地蹿去了兰凌的屋子,一屁股坐在圆桌边。

    “诶?我?我觉得翎兄挺好的啊。”兰凌正在洗漱,冷不丁地被颜蕴叫了一声,两只猫耳朵都跟着浑然一颤。

    “谁和你说那小道友了。”颜蕴皱眉,“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我是那种和十六七岁的小孩子一般计较的人么?”

    兰凌眨了眨眼睛,用布抹去脸上的水渍,“可颜蕴弟弟刚才不是还在窝火么”

    “我!我我那是装的!”颜蕴道,“我问你是问:你觉得那位景梦师兄,白景梦怎样。”

    “嗯,景梦师兄啊”兰凌回坐到颜蕴身边,歪了歪脑袋,“我觉得景梦师兄是个很聪明的人。”

    “很聪明?”颜蕴不可思议,“你怎会觉得白景梦很聪明?可别说是因为他从那小道友那儿抢了个揭单任务来做。”

    顿了片刻,颜蕴继续道,“而且你没听谷里那些白氏本家的师兄弟说么?都说白景梦这人特不靠谱,做啥啥不行,还成天翘课闯祸的,行云殿的受罚天天都有他。”

    “行云殿的受罚并不是天天都有景梦师兄。”兰凌纠正道,“是三五天一次。”

    颜蕴眼角一抽,“有区别吗?”

    兰凌眨眨眼,靠着桌子托腮想了一会儿,认真地再一次道,“我是真的觉得景梦师兄是个很聪明的人,你看他的眼睛就知道。”

    “我看过了,琉璃色儿的,瞳仁儿棕的,起初我还以为他眼睛有问题。”

    兰凌摇了摇头说,“景梦师兄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有些事他知道只是装不知道,他懂却装不懂,他不说,不代表他心里没有底。”

    “按你的意思而言,白景梦是故意在灵溪谷里犯怂惹事儿的?”

    兰凌点点头。

    颜蕴没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想了想自己,又想了想行云殿的第一次会面,忽然道,“不,有些事他并没有装不知道,也没有装不懂,他就是那样的人,以为自己这样就够了。”

    夜深了下去,白景梦能感受到身旁的少年在匀净的呼吸,被褥跟着少年的呼吸轻轻浅浅的起伏。

    他侧了个身,想要看一眼少年,不巧,下巴微微抵在了少年的鼻尖上。

    这一刻白景梦大气都不敢出,整个人像是碰见了什么魑魅魍魉。他赶紧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地往后挪,直到后背上传来了冰凉而硬实的触感,挪得再没法挪了,才停止动作。

    背抵冷墙,面向少年。

    他看着他,看着少年纤长的睫毛浓密如帘,五官精致秀挺,肤白若雪,如此俊美的模样一路上,怎会是独自揭单?

    白景梦可没忘记揭单时撞见的那位师兄说过的话,虽然不阴不阳的口气让他差点错过了重点,但好在他还是把那番话记了下来——

    既然是接连几天都在净洁使馆,那翎肯定是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任务和时机;加之,他还拒绝了多数妖使、修士和武者的搭档邀请,则更能说明这一点。

    可是,翎如何会答应自己呢?

    说是答应依照白景梦当时的情景来看,分明是翎用委婉和逊的理由将白景梦的“横刀夺单”硬生生解释成了“前辈相助”,使身着白氏校服的白景梦不仅不尴尬,甚至难以拒绝。

    简直像早已料到了白景梦的企图。

    为什么呢?这个人不单对他别有所图,而且还很了解他么?分明两个人才第一次见面。

    白景梦没怎么结交过朋友,说是儿时认识的什么伙伴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并且他也没有丢失过什么记忆,除了很早以前的一个天黑之夜,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经历都老老实地刻印在脑子里呢。

    那是为什么?

    白景梦想不通,却觉得有几分趣味,他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单手撑着额鬓,目光落在少年酣然干净的睡颜上,直至困意裹卷。

    察觉到白景梦已经熟睡,少年缓慢地睁开眼,淡淡的月华落在白景梦柔软的额发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两痕阴影,被子半披在肩,白景梦靠在枕头上,黑发松散,原先撑额的手落了下去,垫在脸侧。

    少年十分小心地将被褥拉了上来,忍不住伸出手拨撩过几根挡着白景梦脸靥的发丝。

    安安静静的,他现在只想这样看着他,默默地等待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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