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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少年A01枕上的死亡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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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4年

    我还清晰记得那时的情形。我举着相机在庭院里追逐蜻蜓,它们翅膀轻盈扇动,倏尔高升飞出取景框,浮游在湿润橙黄的晚霞之间。

    雨后燥热的暑气蒸得我汗流浃背,土地还是湿的,我穿着拖鞋走在砂土路,弄得鞋里也水淋淋的,而且进了沙子。屋檐滴答漏水,打在墙角养鱼的旧缸中,缸里飘着几片鲜绿的睡莲叶子,还有两朵粉白纤细的睡莲。

    邻居哥哥从窗口叫我,身体被挡在书桌后,桌上书被小风扇吹得白纸乱翻。他笑盈盈招手,我走近去,他从窗户向外探出身子跟我说话。

    “想不想拍点有意思的东西?“

    我点点头。

    “胆子够大吗?”

    我说还好。

    邻居哥哥就把左手的手背伸出来。我没有看见异常,最异常的是他平日里都穿长袖长裤,即便暑天也不例外,几乎不让人看见一点肌肤。此刻他把这只袖子卷高,露出细白的手臂,上头有几乎看不见的淡棕色寒毛,跟其他人的胳膊并没有两样。

    然后他把手臂反过来让我看腕子,白皙的皮肤上现出流脓的黑洞,中间的肉烂透了,边缘是黑红的黏糊糊的附着物,这一处泥泞的黑洞像苹果腐烂时的样子,单凭看的就知道它已经蔓延到骨头深处,要不了多久整个手掌就会脱落。

    “我想让你拍个照。”他解开了紧绷在脖子上的衬衣纽扣,松开的衣领下,他脖子也露出两三点黑斑,像纸背渗透的墨汁。可以预见这样的黑斑以后也会变成手腕上的黑洞。

    “我不久就要死了,在死之前,请你把我死前的情形详细记录下来。你以后想起我,可以看看。”

    我举起相机,给他手臂上的烂洞拍了照片。那是我第一次拍摄与死有关的相片。

    我空闲时候喜欢看恐怖片,越是血浆片越觉得有意思。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本来就喜欢,还是他在我身上种下一枚漩涡,让我的心灵不断向内回溯,总在追求扭曲的情绪。

    屋里没开灯,只有电子显示屏幽幽的光亮随画面变动一明一暗。床铺、书架、墙上的写真都在暗处,我的影子投在墙上,跟书架的阴影几近融为一体。

    将原本储存卡中的照片导入电脑,一张张翻看。

    透过绿窗纱。

    凌乱的房间,通向阳台的门大敞,床上乱糟糟的被褥,五六个啤酒瓶滚落在地,旧衣柜,接近盲区处挂着一个影子。

    换到另一扇窗。

    吊着的背影,背光,身体肥厚,脚离地三尺。

    这是我周末在乡下采风时无意间拍下的照片。然后我踢开木门,闯进狭小的屋子。

    把内存卡全部备份到电脑后格式化删空内容,我仰在电脑椅上转了个圈,望着对面的墙上发呆。

    那儿贴了一些恐怖片的截图,其中一只巨大充血的蓝眼睛盯着我,我则一直对着眼中那个黑点、即涣散的瞳孔猛瞧,渐渐地陷入一种浅冥想的境界。

    而从遥远处的一声汽笛惊醒我,我看了看时间,拿起相机,刚刚毫无波动的心脏,此时却砰砰直跳。我拎起箱子,拧开房门。

    客厅一片漆黑,只有电视红色的电源灯亮着。

    我走近父母的卧室,箱子放在门口,开门后按亮灯,我悄悄走到床边坐下,凝望着他的脸。

    他睡着了,接近白色的浅金发丝下,眼睛闭合,嘴唇孩子气地微微抿着,这样看起来,他似乎只是个长相漂亮的年轻人。而当他醒来后,情况全然不同,难说怎么回事,你就是能从人群中一眼把他认出来。

    我确认他毫无反应后,将箱子拿到床前。

    大串大串的葡萄,紫红的,青白如玉石,颗颗饱满欲滴,结着霜雾;层叠的纯白木芙蓉,火红裙摆似的蜀葵,水蜜桃一碰即破;蓝鸢尾;玛瑙红的樱桃,一枝枝曲折的蓝色牵牛花。

    我从箱子里源源不断地掏出这些东西,让花卉水果把他簇拥在中央,使他被衬托为宴会上的酒神。

    我盘腿坐在地板上,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举起相机。

    聚焦,定格,拍照。

    我想象着成桶的葡萄酒馥郁的香气,我将颜料兑进桶中,调成鲜红,伸进去手掌搅拌,葡萄酒哗啦啦打旋。葡萄藤蔓鬼鬼祟祟地生长,缠住他的手腕吊在头顶,余下的藤蔓披垂。

    成桶的红酒从半空中倾倒,缓慢地泼洒在他身上,满床滴红,布料濡湿,他在猩红中酣睡。

    我还在发呆,下一刻,他轻轻歪了下头,睁开银白长睫覆盖的双眼。

    我眼睁睁看着他推开花朵与水果,僵硬地坐着,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瞬间,我毫不怀疑他会弄死我,然后恼怒地离开这栋房子,头也不回。

    他站着床上,冲我勾手。

    大脑重新运作。我站起来,先迈左腿,摆动右手。走。我姿势古怪地走向床边。

    他审视着我,伸手抓住衣领把我扯近,我沉默地凝视他发怒的眉眼。

    “啪。”

    他打了我一巴掌。

    我的脸歪到一边。刺痛使我神经愈发紧绷。

    我把头回正。

    紧接着又是一巴掌。

    他把我拽向他,让我们的脸近得快碰到一起,轻声说:“你想要我做模特,只管求我就是了。”

    我垂下眼睛不看他,讷讷问:“你愿意吗?”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什么意思?我就要抬头,他张开手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扯离。

    “你这样可不是求人的态度。”他把我丢下,我没把握住平衡,仰倒在地上。

    他弓着背,猫一样灵巧地踩过满床鲜花水果,脚趾下的葡萄压出汁液,他跳到地板上,说现在感到很不愉快。

    那么我问,我该如何弥补。

    “那简单。”他往门边走,头也不回:“把床上那些东西都吃掉。”

    k走出门去,我在冰凉的地板上呆了一会儿,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不一会儿,浴室的花洒响起,原来他是去洗澡。

    我松了一口气,趴在床边抓了满满一把葡萄,囫囵塞进口中,直到脸颊鼓胀,一点都盛不下,然后咀嚼。

    拳头大小的胃逐渐撑开、饱胀,逐渐变薄,成为承装过量食物的肉袋。

    我一边大口吃,一边留心k的动作。花洒停了,吹风机的声音,拖鞋在地板上的摩擦声,进入客房,关门声。直到这时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这么说,今天他也还不会走。

    食物堵在喉管让我恶心。无休无止把水果塞进嘴里,还有花,我的动作毫不迟疑。

    胃不断鼓胀,很快就涨到要炸开的地步。我就去卫生间呕吐。胃酸逆转回口腔,我吐得头昏脑胀、涕泗横流,之后漱口,擦脸,继续回去吃那些花果。

    我面无表情地咀嚼,脑海中还在回顾我的想象。葡萄,藤蔓,狂花,遍身鲜红的他。

    他适合高高在上,也适合濒临死亡。这并不矛盾。就像他对我越坏,我越喜爱他,又越想把他毁坏。

    这样的感情离奇吗?对旁人来说或许如此,可是我怀有一种没来由的信心:k会理解我。他会明白我的情感,我甚至可以期望地说,我们才是同类。

    我把他当作我的暴君,用小小的房舍、财产与我自身供养他,没有谁能像我这样对他百依百顺。所以他不应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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